虽然晋升不是光凭身手,但这确实是最直截了当的比法,输赢自认, 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三连长犹豫了半晌,沉下气应了:“好。”
三连百号人围在四周,路昉长身鹤立,眉眼一压,周身的气势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兽:“来。”
秦援武对早就预定了成败的比试不感兴趣,但象征性地瞄了几眼后,反而兴致勃勃地关注了起来。
路昉和三连长的差距摆在那里,年龄、速度、预判、体力以及节奏都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三连长出招就用了全力,因此两人一开始还打得势均力敌,不过越到后面他便越来越吃力,而已经摸透他招数的路昉反而愈发游刃有余。
拳拳到肉的比划看得周围的战士们目不转睛,都是热血方刚的小伙子,躁动的血液仿佛掉入了灼热的火星子,饶是秦援武还站在那儿,也忍不住或欢呼或喝彩起来。
三连长已是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盯住眼前人,咬着后牙槽道:“再来!”
路昉解了领口的扣子,汗水滑过下颌线,顺着滚动的喉结没入衣襟。他沉着地接了几招,而后淡淡开口:“下盘不稳。”
三连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紧接着,对方一转攻势,边出手还边预告——
“左腿。”
“后腰。”
“注意肩膀。”
路营长确实是个十分守规矩有分寸的人,生生将一场比试变成了对练,甚至贴心地告诉对手自己下次出招的位置,让其防备。
若是秦援武离得近些听见他的声音,或许会没眼看地捂住双眼。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呢?三连长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更别谈能否接住,因此他越打心态就越崩,最后自乱阵脚,一个转身就滚倒在地。
耳边喊声四起,三连长黝黑的脸蛋通红,分不清是累的还是臊的。他的心跳极快,身体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仰面躺在地上,直到视野中出现了路昉的面孔。
“还继续吗?”
路昉额间也有薄汗,稍喘的呼吸几个来回后便渐渐平缓,和三连长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了……对……对不住路营长。”三连长岔气地咳嗽了几下,输得心服口服。
路昉朝他伸出手,三连长愣了几秒,然后一把握住,借着劲儿站起身。
“每天负重加倍,反应训练加倍,练到累趴下,就没时间想旁的了。”
秦援武走近听见,啧了一声:“诶,这好像是我手下的兵吧?”
你教训的倒是顺手。
路昉睨了他一眼,淡笑道:“那怪不得。”
“去你的!”秦援武气笑了,把人往外推,“快滚快滚!”
……
夏明洁搬走,家属院里也没有多大变化,小孩子们忘性大,发现一起玩儿的小伙伴离开还追问了几句,没几天就习惯了。
“就是可惜了三连长,说不定再等上一年半载就升了呢?这下彻底没指望了!”
今日阳光正好,军属们将冬日的厚被子及棉袄拆出来换洗晾干,屋子前面搭了一排竹竿,大家互相帮忙,顺便也聊聊天。
谢芸锦走过的时候,看见一个小丫头蹲在地上写字,脑袋上的冲天辫都耷拉下来,写两笔就抬头看着不远处玩闹的小伙伴,满脸的怨气。
她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小丫头的妈妈是部队学校的陈老师,平日在学校教书,放假在家看着自家女儿写出的字哭笑不得,正让她学着周超群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呢。
“芸锦回来啦。”
谢芸锦点点头,和小丫头对视一眼,憋着笑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嫂子们聊什么呢?”
等听她们说完,谢芸锦眨了眨眼,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其实没什么可惜的啊。”
“夏明洁做了蠢事,三连长就能完全摘干净?”
“爹娘和媳妇儿关系差肯定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他从中调和了吗?”
闻言,与三连长家住的近的军属立刻道:“还真没有。就二老来的这些日子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每次三连长都躲到我家来找我男人喝酒咧,嫌媳妇儿不懂事儿也嫌爹娘不消停。”
“真的啊?怪不得夏明洁那阵子脾气忒差!”
小丫头把沙子撇到了她的鞋子上,谢芸锦扬眉瞥她,对方立刻丢了树枝往外跑:“娘我去玩儿了!”把她娘惹得又好气又好笑。
“对不住啊,被我拘一天了,脾气大着呢!”
在谢大小姐面前比脾气?谢芸锦撇撇嘴:“您待会儿要是不多罚她几个字,我就不客气了啊!”
陈老师笑道:“成,我替你重重罚她!”
插曲过后,谢芸锦抖了抖鞋面上的沙子,接了她们的话:“升迁这事儿难道不是他不甘愿?总念着自己委屈,凭夏明洁那个脑子难道还能分出好赖啊?”
“再者说了,如果三连长心里没生出坏念头,管她夏明洁怎么撺掇都不好使。当兵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什么叫做遵纪?不知道什么叫做念头正?”
谢芸锦看向朱爱兰,开玩笑道:“要是嫂子你给团长出了这种主意,团长铁定得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敢!”
大家伙笑出声。
谢芸锦无辜地眨眨眼,表示自己只是打个比方。
“反正种什么瓜结什么果嘛,夏明洁的性子是他不作为纵出来的,事儿呢也是他乐意看到的,有好处难道他没份?既然如此,那责任他也得分一分。有什么好可惜的。”
军属们也绕过弯来了,赞同道:“芸锦说的对,三连长也是活该!”
“我家的昨夜里还让我引以为戒别误他事儿呢,回去我也得让他紧紧自己的皮!”
等一行人散了,朱爱兰故意拍了下谢芸锦的头:“拿嫂子开玩笑!”
谢芸锦装疼,朱爱兰又好脾气地揉了揉:“也没用多大劲儿啊。”
说完,她感慨地一笑:“没想到你年纪轻,看得还挺通透。”
谢芸锦哼了一声。
她什么时候通透过,只是以前没少被骂“红颜祸水”罢了。
……
绿芽生长,万物复苏,是谢芸锦最喜欢的季节。
她的生日正逢桃花盛开,小时候父母每年都会带她去看桃花,周妈就用摘下的花瓣给她做桃花宴,她最喜欢桃花酥和桃花粥,聂瑾姝则会泡上一坛桃花酒,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和乐,庆贺他们家的小公主又添了一岁。
“你又错过了一年!”谢芸锦靠进路昉的怀里,下巴搭在他胸前撒娇地抱怨。
明天出发,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路昉抱紧怀里的娇气包,笑道:“等我回来把以前错过的都补上。
谢芸锦扁起嘴:“还要礼物!”
小姑娘急不可耐地换了春衫,双手冰凉,又被他强制披了一件外套,没穿袖子,就那样从宽大的衣服中露出俏生生的小脸,远山眉落下来,潋滟的桃花眼生气又委屈。
路昉哪里还能反驳,捧着她的小脸认认真真应下,两人的唇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贴到了一起,呼吸交缠。
没闹太久,两人躺在床上,却迟迟没有入睡。
谢芸锦贴在他的胸前,手指在紧实的肌肉上绕圈,然后顺着线条一路往下。
路昉捉住她的手:“不想睡了?”
谢芸锦用另一只手挠了挠:“你要早起,我明天可不去送你!”
“也好。”路昉轻吻她的额头,“你要送我怕是还走不了。”
“骗人。”谢芸锦闷声闷气地开口,“那我明天还就要去送你,看你走不走!”
路昉失笑,低头看她发红的眼眶:“那你别哭。”
谢芸锦吸了吸鼻子:“谁哭谁是小狗!”
最后谁也没当成小狗。
谢芸锦醒来的时候,屋内的窗帘还没拉开,昏暗的光线分辨不出时辰,她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看到角落放行李的地方空了,就知道路昉已经走了。
她的神情放空了几秒,然后撅了噘嘴,又钻进被窝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睡了个回笼觉。
……
这一年里两人也没通多少封信,路昉那儿的通信线路还没搭好,寄信也不方便,常常谢芸锦寄出去两三封,才能收到一封回信。
于是她索性将其当成日记写,写自己做的事,和身边发生的事。
第84章 084【正文完】 你
生日当天她收到了谢严寄来的包裹, 看起来平平无奇,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但谢芸锦知道这些都是能送来的, 那些不好摆到台面上的肯定都收在家里。
她也没有和旁人说, 这种日子她更愿意和家人待在一起,于是拿了周妈做的那些吃食跑回了江渡村, 与聂鹤也谈天逗乐。
先前的方子通过了审批, 部队给她发了奖状和奖品。正如郝军医所说,她虽然不缺这些东西,但代表的是荣誉, 是能让家人脸上都添光的事儿,因此那天家属院都轰动了, 拿着印着语录和闪闪红星的搪瓷杯看了又看,稀罕的不得了。
自那以后, 军属们便时常来找她看诊, 尤其是那些个不方便说的妇科疾病。
如今大部分人谈及这方面总是难以启齿, 再加上县医院离得远,军医又是个男人, 没想到他们家属院里还有个“医术高超”的邻居, 简直是正中她们下怀。
谢芸锦有些惊讶于她们对自己的信任, 愿不愿意倒是其次,主要她功夫还不到家。虽然先前那个过敏患者的情况控制得极佳, 但她清楚自己的能力。
有些轻症的她应付得来,而那些复杂点的, 除了告诉她们一些基础的保持卫生的方法之外,依旧是劝人到县医院检查。
家属院里又来了新人,是二营长秦援武和他媳妇儿, 正好住进了他们家隔壁的空房子。
二营长媳妇儿是文工团的,两人结婚以后图方便,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原先的宿舍,如今是怀了孕才歇下来,搬进家属院的时候肚子都有四五个月了。
谢芸锦突然就想起路昉离开前和他说的那句玩笑话,甚至坏心眼地打算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就抱着二营长的孩子去吓吓他,看他是什么反应。
白日里她也不常在家,天气好时便和军属们一同上山,有时也会跟着军医去蹭研讨会。
郝军医的老师很喜欢她,甚至邀请她参观自己手头上的研究项目。老先生带的徒弟们年纪都和谢严一般大,把她当孩子似的很是照顾,谢芸锦观摩了许久,回去就借用了郝军医的手术刀解剖了一条巴掌大的鱼,除开被挣扎的鱼惊得差点割破手,“准确”又不经意地戳破苦胆,以及嫌弃满手的鱼腥味之外,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的。
她甚至让军医指导她写了份报告,老先生对此十分惊喜,想收她做小徒弟,却被她给拒绝了。
“您来晚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徒弟啦!”
她和陈广福虽然没有正式说过拜师,但毕竟跟着他学了这么久,情谊还是要留下的,更何况陈广福与外公有师生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怎么算也是外公门下的小弟子,不好朝秦慕楚的!
老先生听了后直乐,说自己遇不逢时,又羡慕近水楼台的聂老,恨不得她是自个儿的孙女。
老先生虽然不在京市,但消息却十分灵通,知道她经常往这儿跑有旁的目的,他也不揭穿,只时不时侧面透露一些进展,终于在入冬之前确切地告诉她外公得以平反的消息。
写信的时候,谢芸锦还告诉路昉那天她哭得好丢人,老先生的徒弟们都被她给吓到了,听完事情的缘由后一边道喜一边笑话她。
气得她好几天没过去。
谢严那边比她更早得到消息,打电话说会亲自过来接人,顺便让她也一同回去过年。
江渡村的村民们这才知道谢知青和牛棚里的那位原来是爷孙俩,看着他们一家仪表堂堂意气风发的模样,艳羡的表情都从眼中冒了出来。
就说了谢知青是城里来的金凤凰,他们这些个泥腿子怎么能够的上?
不知怎么,大家伙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突然不约而同地想起瘫了双腿的那位。
过去的方向东是高攀,如今只能窝在床上的方向东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怎么着都是痴心妄想。
……
上辈子聂鹤也死于回城途中,谢严当时在厂子里忙得焦头烂额,他是自己搭车回去的,结果车在半路就翻了,人没有救回来。因而谢芸锦一路上提心吊胆,直到踏上了京市的土地,周妈领着已经长大的堆堆在站台上冲他们挥手,她的心才稳稳落下来。
她在信上写:【那一刻我才能完全从过去中解脱,以后就是完完全全的新生活啦!】
年夜饭路朝夫妇也在谢家过了,既是庆贺新年,也是祝贺老爷子能够回来。
江玉英私底下问了她孩子的事儿,倒不是催促,而是路昉曾经写信告诉父母他的身体因为任务落下了毛病,不好要孩子。
谢芸锦听了又感动又好笑,跟江玉英说了实话,说了自己对生育的恐慌。
上辈子的事儿自然是说不得的,江玉英只当她年纪小,分享了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生路昉的时候真是不容易,又添了话叫她不急慢慢来,令谢芸锦哭笑不得。
年节过后,长辈们本打算就让她在家待着,等路昉调回来。
谢芸锦没应。
聂鹤也重回了岗位,也没忘记教导自己的外孙女,谢芸锦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不同的是这回不吊儿郎当了,学得认真,但还是要和谢严撒娇。
谢严心疼女儿,自然是说什么应什么,给她找来了许多教科书。
谢芸锦上辈子从没关注过高考,也自觉不是什么天才,所以只好提前准备准备,有时候学得累了,就开小差继续给路昉写信。
【路营长说话不算话啊……】
朱爱兰在屋外喊她,谢芸锦停了笔,带上自己的帽子和背篓走出去。
入夏以后气温灼热,好在家属院背阴,至少比江渡村那会儿要好过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