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天澈双指按着额头,皱紧眉头,一边努力地回忆,一边道。
“孤知道当时身上的都是血,那个姑娘她看不清楚孤的模样,从孤的角度看,也只能看清楚她的眼睛,后来...她给孤分了一半的大饼,再后来,孤在不知道她的情况下爱上了她本人,结束时她告诉孤,她喜欢的...其实另有其人。”
“殿下除了被救回来那天的记忆,或者可以再努力回想一下,那大半年里消失的记忆,兴许能对殿下的病情有帮助。臣刚才听那个无尘大师说,殿下这段日子病症好像又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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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顺的大军已经跨越了大半个东昭国,开始集中火力逐一瓦解南面的防线。
东昭皇帝这段时日里吃卧不宁,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攻战的城池,近乎大半的东昭富户以及官宦逐渐摆态投降,归顺万顺军队。
富户中,富甲一方的宋氏夫妇率先带头偷偷迁移了整个宋氏产业。
如今宋氏的早已经在枣京消失,而是归到了万顺军的羽翼之下。
不少商贾见状,不管是和宋家有生意利益牵连的,还是没有的,统统开始临夜转移了家产,归顺到万顺的地界里。
东昭皇得知以后,疯得连夜擎了把大刀冲出宫门,路遇见哪个曾经的商户和抬走的官宦,就举刀砍了下来。
枣京一时间人心惶惶。
“恭喜美人殿下,攻占枣京已经指日可待,如今已经有不少枣京的富户官宦投靠咱们万顺,只是,十年前那些奚落过殿下的人...至今仍旧躲藏在枣京。”
无尘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平日里轻松的神情,似乎也变得格外凝重。
闵天澈“嗤”了一声,“那些人,自然不敢过来。倘若过来了,孤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无尘,名单都列好了吗?”
“当然列好了!”无尘咬咬牙,“这十年来,贫僧无时无刻都在准备着。”
说着,他就把那份攥得封面有些皱巴的文书递交过来。
十年了,当年的无尘只是楼王府一名忍辱偷生,靠肉.体取悦楼王得以苟命,同时庇护着弟弟的罪臣之后。
那时候他早已经放弃了自己,唯一支撑着自己在楼王胯.下留下最后一口气的理由是,楼王答应不告知东昭帝,他弟弟躲藏的地方。
他咬紧牙关遭人欺辱,便是为了让他当时年仅几岁的弟弟能够活下来。
后来那个才十岁的邻国质子被送进楼王后院来了。
那个小少年看起来很犟硬,楼王给他下各种酷刑都不能让他屈服,甚至给他灌下那种让人神智迷失的药。
结果那天夜里屋里传出了楼王的惨叫,听说那个万顺的小少年差点把楼王命根给咬掉。
无尘当时是很服气的。
那小子一点点大,被灌了那种迷药,竟然还能强迫自己在紧要关头清醒过来,保住自己的清白。
当无尘看着少年满脸血腥,露出野兽一样的牙齿,被几个大汉架着丢出来,口中“嗤嗤”地呼着热气,牙齿间还有一角楼王亵.裤上的碎布料。
他差点被人绑了大石头扔下湖塘去的时候,无尘过去解救了他。
他笑着同那些大汉说:“不就是不肯侍寝吗?我有办法。”
当时王府里的那些大汉都认识无尘,知道他是楼王宠爱的小宠之一,听了他这么说,便只好放了人。
“嗳,小美人。”无尘走过去,蹲在他身旁,那小子浑身水湿,表情动作却像头野兽。
于是他就耐心地等,等他冷静下来,变回“人”的时候,再跟他商量。
“小美人,难道你就不想活着等到被母国接回去的那天吗?”
“不就是侍寝吗?你不愿意被碰,也得答应下来。”
“大不了...灯一灭,哥哥替你挨了,如何?”
那时候无尘其实也比闵天澈大不了几岁,他自幼便被号称神童,三岁能背诗,五岁能作诗,才十六岁的年纪,就被东昭皇赏识,破格录为禀笔御史。却因为一句话,惨遭灭全族,自己更是被东昭皇送给了楼王当小宠。
闵六当时有问过他为何要替他,无尘想了想,只笑笑道:“既然我已经不干净了,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了。”
然后,不止是楼王那边,后来闵天澈被送往十里长街,那些贵族子弟甚至低下的屠户、喜流连花市的猥.琐男帐中,都是无尘偷偷移花接木,替他挨的。
后来时间一长,还是被发现了,闵天澈被人剥光了衣裳扔出大街,遭街上路人嘲笑谩骂,嬉笑侮辱,继而扔进鼠窟,而无尘,也被楼王捆起来,一下子呼来了他军中成群的糟老头子,当着路上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折辱他。
这些仇恨的印记,无尘和闵天澈是共同的。甚至无尘所遭受的折辱,比起闵六还要深重些。
于是,哪怕是回到万顺后,闵六也要想方设法地把无尘带过来。
“那日十里长街上观看热闹的人名单,也有吗?”
闵天澈翻着翻着册子,突然问。
无尘笑了笑,“那个比较难。反正,至今依旧不肯归顺万顺,还躲在枣京的人中,必定有其中的人。咱们把一整个城都屠了,准没漏网之鱼。若是有漏了的,日后再慢慢地找吧,一整个国都握在手里了,还怕找不着吗?”
“好。”闵天澈盍上了手上的册子。
这时候,赵长翎带着宋氏夫妇来营帐外求见。
“太子妃来了,美人殿下,你真不出去见一见她吗?”
无尘见闵天澈明显局促起来的神情,有些好笑。
“你呀...到底在怕什么哟!”
无尘“啧啧”了几声,摇摇头走出营帐替他接见。
“殿下他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我每次过来,他都说有事情在忙,不能见我?”
长翎语带抱怨道。
宋士杰彬彬行礼,笑着道:“大师莫怪,这丫头在家被我夫妇二人宠惯了,有说话得罪殿下的地方,还请大师多多提点。”
他口里虽然说着谴责的话,但语气中却是飞扬跋扈的骄傲和宠溺。
无尘笑了笑,朝他回了个佛礼:“宋先生哪里的话,太子妃深得太子殿下宠爱,何来得罪之说。”
相较下来,反倒是太子殿下处处小心,生怕哪里惹得太子妃不高兴。
“太子妃,殿下他最近的确军务繁忙,要开始安排后续人员的问题,当真不是故意避着您不见的。”
无尘又给长翎解释道。
“好吧。”长翎不过随口说说,自然不计较这些,不一会就开心地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
这时候宋氏夫妇带来的人员末尾,无尘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他擦了擦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那少年眼睛里噙满了泪走前来,嗫嚅着喊了声“哥哥”,无尘才转移用惊愕的眼神看向长翎。
“大师,这是不是很惊喜?收留金元的时候,他就老在我面前念叨着他有一个很疼他的亲哥哥,却没想到,他的哥哥,竟然是在太子殿下身边。”
长翎笑道。
无尘突然撩起僧袍跪下,颤抖着身子,给长翎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
“太子妃...良愈...感激您!!”
“原来,大师原来的名字叫良愈,真好听。”长翎立马蹲下要扶起无尘,笑着温声同他道:“大师,举手之劳,不必行此大礼了。”
可无尘的脸容明显严肃起来,嗓音有些抖动:“太子妃的大恩,良愈没齿难忘,日后但凡有帮得上忙的,良愈定当赴汤蹈火!”
随着归顺万顺的人越来越多,无尘却一直没能打探到弟弟的消息,后来被他抓到了当初寄养弟弟的姨母金家。抓了金家人才知道,原来他的姨母早在几年前去世,然后弟弟在金家一直过着非人的生活,后来那新娶回来的主母更是把他送到了一个富户家里当那种见不得光的“男.宠”,却一直不肯透露送到哪里,唯一知道把人送哪里的主母更是怪笑一声咬舌自尽了。
那时无尘就抓狂了,一下子屠杀了金家三十几人,鲜血染满了佛门清净的伽蓝衣。
本是抱了绝望的念头,却不承想弟弟这会儿被太子妃带回来了,幸好弟弟当初是被太子妃收留了!幸好...幸好弟弟没有遭受像他当年的凄惨经历...
幸好...真的是幸好!
第112章 ···
军中一下子多了好些照顾日常和帮助戒断毒瘾的人员, 万顺军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现在长翎和宋氏夫妇二人每天都会往返军营,给军队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金元直接就住到了军中,和哥哥住在一起。
白瑾瑜前段时间被长翎差遣到别的地方探听消息, 现在听说大军和宋家的人都到关雎一带了,恰好他就在这里附近,于是赶紧过来跟大家会面。
长翎是在军营外遇着白瑾瑜的, 一见面,这小伙子不但长得扎实了,还黝黑了不少,五官长开了些, 已经没有以前那样的翩若公子的感觉了,倒是显得硬朗了不少。
“宋姐姐!我...我是不是变丑了不少,现下都长得不像你那心上人了。”白瑾瑜摸了摸下巴长出的青茬,企图把脸掩起来。
长翎哈哈大笑, “不, 你这样长得更好看, 更有男子气概了!”
“真的吗?”少年很是高兴。
“对了,听说金元也来了, 是吗?”
“嗯,一会你进了军营就能看见他, 他现在可勤快啦。”
长翎一边和他寒碜着,一边走进军营。
营中的士卒看见她, 已经先给她行礼, 然后让开道路。
二人进了军营,迎面而来遇见了领着一支军队准备出战的闵天络。
白瑾瑜看着战车上坐着的男子,愣了一下。
“长翎。”战车上的男子看见二人,大大方方地同长翎打招呼道。
长翎也回以他一笑:“七殿下可以出战了吗?”
那次长翎去帮助天络回来后, 闵天澈双手重创,精神也好像出现问题,长翎就去问无尘,太子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无尘只能苦笑着告诉她,那是疯子命都不要救她弄伤的。
长翎一下子就猜出发生了什么。
自此之后,她遇着闵天络,就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同他说话时,也再也不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喊他“天络哥哥”,而只是恭谨地喊一声“七殿下”。
她也有私下里同他说过,让他以后还是喊她“皇嫂”,但是天络好像每次都忘记,每次都还是亲切地喊她“长翎”。
闵天络被太子冷藏了一段时间后,这次东边秦淮的破口急需要人,终于肯把他派去。
“长翎,这次出战要不了几天的,你等我回来,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他依旧是那个笑起来能融化一方水土的天络哥哥,可长翎只觉得歉疚,腿往后缩。
“七殿下...我,以后可能会很忙,就不跟你去了。”
长翎婉拒道。
闵天络的表情一下子像受了伤,却又不经意地抬眸,继续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没关系吧,我等你有空了再一起去,反正不着急。”
他笑道。
等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后,白瑾瑜依旧愣在那里。
长翎走到一半没见着人,回头找他。
“白瑾瑜?你怎么了?”
白瑾瑜看着大军出发的影子,只是摇摇头:“我好像...觉得那车上的身影有些熟悉而已。”
长翎笑了:“这么迟钝啊?还认不出来那人长得跟太子殿下一模一样吗?当然熟悉了。”
白瑾瑜依旧望着那个方向,愣怔地略点一下头。
·
闵天澈身披玄甲站在众将士前方的模样格外地气宇轩昂,纵然腋下夹了根小小的拐杖,走起路的时候会因为行动不便而略微放缓速度,但是,这样看起来的效果便是格外地霸气逼人,让人看一眼就不禁生了敬畏。
他现在站在点兵台上,以他独特的傲人姿态巡视着他的军队。
“尔等今日随军攻进鎏城,他日一统大昭,全部按军功论赏,有大家的荣耀谁都少不了!”
他霸气地一呼,腋下夹着根小木拐,单手举起赤翎剑,剑柄上的玉鳞珠不断闪耀,十分地耀眼。
台下,千军万马雄壮激昂地呼应着,全场热血沸腾。
几十年间,自万顺惠帝开始,万顺国遭受了东昭国多少的压逼,东昭皇帝每次一来,都得逼迫着万顺人做不情愿的事,万顺国产的物产一大半都被强盗的东昭掳去。
更何况,他们的万顺皇明明就是大昭名正言顺的继位的!
巡兵的时候,长翎也来看了,她抿着唇酒窝忽闪,躲在人群中看闵天澈。
闵天澈前一刻还气焰嚣张地在训斥一个行为不当的步兵,下一刻接触到长翎的目光后,肃杀的眼神突然暗了暗,慌措地躲闪了一下,木拐扶握不稳,平地上摔了一跤。
全场顿时比之前气氛更加宁肃、安静。如果前一刻还能听得见呼吸的话,这一刻便是所有人都把呼吸给屏蔽住了。
更要命的是,太子殿下平日里多么严肃自持一个人啊,又怎么会摔倒呢?他这一摔,顿时戳了全场的笑穴,大家都隐忍不发,还要屏息,有的甚至把舌头咬烂才控制住自己不发笑。
这会儿倘若有个人来引领一下,估计全场都要破功了。
无尘和尚颇是奸诈,殿下摔倒的那一刻立马用布袋把头遮盖起来,自己就肆无忌惮地在布袋里头颤抖。
一阵温润祥和的笑声传来,有个男子大大方方地露出笑容,从长翎的身旁经过,他先是朝长翎打了个招呼,长翎错愕不已的时候,他又迈开步子往前去,一直走到摔倒的闵六跟前。
“兄长,要小心点。”闵天络的笑容干净又耀眼,朝闵六伸出手,他那正气坦荡的笑容一时间反倒能让大家都止住笑意了。
这时赵长翎也急急走前来了。
“殿下怎么好好地就摔了呢?”她的语气里透着担心。
闵天澈眼神晦暗不已,不敢去看并排着的二人,避开闵天络朝他伸来的手,一下子觉得自己无比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