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依旧柔和,就连刚才赶外面闵天络的语气,也是相当温润礼貌的,这根本就不是闵天澈。
“我做了碗面,想请你帮忙。你为什么不阴阳怪气地发一顿脾气,再问我是什么事呢?”
长翎难过地看着他问。
“什么嘛,你喜欢那样的我吗?”闵六失笑道,轻轻用指尖揩擦掉她唇上沾的油光。
长翎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她闷在他怀里,声音也闷闷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呀,不是因为喜欢你生气,而是因为...因为你是你,你是那样的,所以...所以我会接受你一切好的、坏的...”
“这一切一切...我都接受,是因为你就是那样的你啊...”
长翎哭了起来,说出的话也有些胡言乱语、没有逻辑了。
“不要去演别人了好吗?”长翎抱着他仰起头,泪眼朦胧,“因为那不是你啊...”
“天澈,我们来比个暗号,日后倘若遇到不能说真话的情况,我们就用暗号,只有你我懂的暗号。”
“天澈,我给你唱以前你发疯的时候,最喜欢听我唱的那首山歌吧...”
“这首‘影子’其实是说,那个身患重病的阿哥,拜托他的弟弟赵二哥,去娶善良孤独的阿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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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翎去请求闵六,果然不出所料,虽然他现在好像演闵七演上了瘾,但谈到这事情上来,还是没有斡旋余地的。
闵六当时还是闵七的表情,他有些为难道:“别的,我都能立马答应你,就这个...我得跟他商量...哦不!”
“不行的。没得商量,那样他真的会死的。”
长翎就好奇了,他说的商量,是要跟谁商量去,“他”真的会死?谁真的会死?
没有办法了...
长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望了望远处落满霞的山谷。
那座美丽的山谷后方就是鎏城,大昭曾经千灯万火夜晚也不眠休的千古繁华之都。
很快,那里就要进行一场屠杀,那些从枣京被像禽畜一样赶来的人,都会在这座曾经辉煌的不夜城血流成河,血洗城池。
那里,不久的将来,将会成为一座无人问津的鬼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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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天很快就过去,这段日子宋士杰不停地耗费人力物力,想尽一切办法,打算能从鎏城里换出一些是一些。
他虽然富甲一方,但在这打仗的时期,他的钱财还是不足以支撑他做太多事,加之他还得看在女儿面子上支援万顺军队。
他只能用钱去换一些以前曾同宋氏合作过的小商贩家的老弱妇孺。
一整个枣京居住的不是权贵就是能住得起那里的商户,但其实,这些商户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只能艰难在这片地方生活,活得十分艰难,就像以前宋氏合作过的一些小商贩。
他们很多都是从别的城区过来经商的,因为不甘于落在条件艰难的西北部,挤破了头都要留在枣京,如今枣京的人要面临被东昭皇推出去做交换的祭品了,他能救下来多少是多少。
可很难过的是,他竟然载着一大车银子出去,连半个人都没能换回来。
“太子殿下这次真的如此强硬?一点余地都没有吗?”宋夫人看着坐在地上叹气的宋士杰,问。
“没办法了...这次真的什么办法都用尽了...”
“以前孙家卖鱼那小孙女长得玉雪可爱的,还有米铺的张婆婆,和咱娘关系多好呀,那时候咱娘刚随我们回枣京,都没有个聊天的伴,咱夫妻俩平日也忙,是张婆婆抱着她小孙子,来找咱娘...这些...这些人全都换不回来吗?”
“他们...全都要死了吗?”宋夫人悲伤道。
长翎站在门槛边看着阿爹阿娘,心中顿生起一股无力感。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阿爹阿娘口中那些交情颇深的“熟人”,里面也有可能是当年在十里长街上面无表情观看万顺的皇子被人奚落,而大声嘲笑的人。
有的甚至亲自出来吐过唾沫在闵天澈身上,或是用臭鸡蛋砸过他,往他身上撒过尿、拳打脚踢过...
有的,可能只是随众地呼和一声,被逼着喊上几声“好”而已...
这些零零星星的恶意,当年却一点一点地,摧毁了两个少年,一个是闵天澈,一个是孙良愈。
要放过谁,又不能放过谁呢?长翎只感觉到头疼。
然万顺大军出发了之后,宋士杰突然脸色慌张地骑马从远处归来,一来就脸色发白,抖着唇,话都几乎说不出来。
“阿爹...您别急啊...慢慢说,到底是什么事?别哭别吓我们呀...”
长翎焦急道。
宋夫人也在旁边附和:“对呀,郎君,你慢慢说、慢慢说呀...”
“咱娘她...她现在就在鎏城啊!鎏城的城门关闭得严严的,里头黑压压一群人不停地撞着城门,都没办法把门撞倒...太子殿下他...他不日就要抵达鎏城,放火烧了一整座城了!”
宋士杰哭得跪倒在地上,原本乌黑的发顶好像一下子多了不少白发。
“娘她不是到宝澜国去了吗?怎么会在鎏城啊?”宋夫人闻言也两眼发黑,长翎赶紧扶起她。
“通往宝澜国的碟子,不知被什么人喊停遣返了,娘她就一个人回了枣京,现在东昭帝又将所有枣京的平头百姓全驱赶过来...”
长翎忍着眼眶里抖动的泪,握了握拳,嗓音抖颤:“阿爹!赶紧的!送我去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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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士杰连夜策马,好不容易追上万顺大军,就在万顺军队刚刚抵达鎏城外时,赶上了。
长翎哭得眼睛肿成了桃子,自顾自地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宋士杰想去扶她,可她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爬起,就这样小跑着踉跄地往太子殿下领头的方向去。
“长翎,上来吧。”
一匹黑棕色的马跑到了长翎身边,原来闵天络听了宋夫人说,也赶来了。
长翎没有理他,依旧奋力往前跑,想要追上太子殿下。
“长翎!长翎!我会帮你的!你别哭!我会帮你劝兄长,让他放了宋奶奶,你先上马吧!”
闵天络一下子驾着马追上她,把手朝她伸了过来。
长翎顿了顿,最终还是擦了擦眼泪把手递给他,上了他的马。
闵天络的马一下子就追上了闵天澈。
此时闵天澈站在紧闭的城门前,正号令人马把暗沉的榆木门钉死,不少士兵站在城墙上开始往城墙下方的人泼洒火油。
“殿下!殿下!不要!不要那样做啊!!”
长翎朝城门下手指火炬的闵天澈喊得嘶哑道。
闵天络抱着她下了马,然后她又跑得跌跌撞撞地,来到他十步以外打得地方停下,泪水流的满脸、满衣襟都是。
闵六从不远处就看见天络和她共乘一马了,刚才更是看见天络抱着她下马的情景。
他现在也是闵天络,举手投足间,就连夹着木拐的姿态也是用闵天络的姿态。
所以他看见长翎和旁的男子亲密,伤心难过也是闵天络式的,只是忧郁地皱一下眉头,继而淡淡地晕开苦涩笑容。
“长翎,都说了叫你不要来这里,你怎么过来了?”
长翎一下子“噗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哭道:“殿下!长翎求您!长翎求求您了!您放了城里面那些人吧...他们...他们大都罪不至死呀...”
闵六儒雅的笑容越发酸涩起来,犹豫道:“可是...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呀...是他...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闵六看着长翎哭得伤心的样子,几乎是立刻就举着火炬走了过来,扶着木拐单膝蹲在她面前,想要扶她,结果身旁的闵天络先他一步扶起长翎,伸手拍掉了他伸来的手。
“兄长,长翎的奶奶还在城里,请你立即下令城开,放人。”
闵天络皱着眉,抱起四肢虚软无力的长翎,严肃地指着他道。
闵六看着亲密依靠在一起的两人,儒雅的表情逐渐褪去,紧握火炬的手背,青筋逐渐突起,眼神越发暗沉深邃,左耳旁的肉柱眼睛可见地重新长了出来,闵天澈冷沉阴森的表情逐渐回来。
“长翎,孤不喜欢,看你挨着旁人。”
闵天澈沉哑道。
第116章 ···
长翎挣脱了闵天络的手, 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差点摔倒的时候,闵天澈扔开木拐单手抱紧了她。
另外一手上还举着熊熊燃烧的烈火, 以及能够嗅到的城门内传出刺鼻的火油气味。
“当年他们那么坏,看着你这么屈辱地匍匐在大街上,却只一味地观看和落井下石, 天澈...你当时,一定很怕吧...”
长翎吸着通红的鼻子,声音放柔下来沙沉了许多,扬起满脸的泪光仔细端倪上方的男人。
闵天澈表情有些苦痛, 喉.结上下滚动,抿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如果当时我在就好了...”长翎心疼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角,顺着他额角的位置,摸到了他耳朵旁的拴马桩, 到他的唇角。
“要是当时我在, 拼了命...我也会拉着你逃的。天澈, 你会相信吗?”长翎望着他露出苦涩的笑。
闵天澈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眉头已经有些许松动了, 喑哑着嗓子,沉声道:“信, 我信。以前我被困在悬崖山洞里,你不也拼了命救我来了吗...”不过, 你当时所为的人, 是他而已...
“要是那天我在,拉你跑了,你如今,还愿不愿意释放城里的人?”
长翎嗫嚅了, 哭着腔道,眼泪大滴大滴地砸下来,砸疼了闵六的心。
面容阴沉的闵六闭上眼睛,深深地倒抽一口气,长长地叹息。
无尘立马上马头下来,来到二人身旁,夺过了他手上的火炬。
“殿下!!好不容易来到今天!!这对你和我而言,都是付出了超乎常人想象的东西,才能走到这一步!!绝对不可能轻易说放人就放人的!!贫僧决对不允许放弃!!”
无尘显得异常激动,额间青筋都突了出来,火光在他手里晃动剧烈,说话时语气明显要把持不稳了。
长翎还是头一回看见反应如此激烈的无尘大师,平时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笑容,对待什么难事都一律笑嘻嘻的,从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有对长翎的时候才会一副恭谨服从的态度。
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地跑了出来,情绪也越发激烈。
此时城门里头,老百姓们简直就像油锅上的蚂蚁,争先涌向城门,在城墙从上而下俯瞰,只看见密密麻麻一堆发出刺耳尖鸣哭嚎的人头,紧紧挤涌在一起,不停撞击城门处,远方还有不少涌过来的人。
天边云层厚厚地挤压着,挤得喘不过气来。
甚至有些人开始搬起了接驳起来的长梯,开始往外爬,可一爬上来,立马就被士兵无情地推了下去,成条爬满了人的长梯被推得往后翻倒,在上方的人惊恐又绝望地攥着竹梯,在半空翻倒。
城楼下还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嚎,哭声听起来是那么地绝望和让人头皮发麻。
长翎紧攥闵天澈的手一点一点松了下去,她整个人也虚脱发软,滑落下去。
她明白,她早就明白。从她去找了无尘,听他说起闵天澈当年在东昭那些情况,那些非人的折磨和侮辱时,她就明白,让他彻底放下是不可能的。
作为旁观者,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当年其实有许多人都是无辜的,而且,在这一墙之隔里面,除了欺辱过他的人,还有许多一些无辜受牵连的人啊,他们可能连当年的事情都不清楚,有的那时候还没出生。
这其中,她奶奶就是。当年发生这事儿时,她奶奶还在万顺呢。
但那又如何?倘若此时把城门打开,场面将一下子混乱,大家都会争先恐后涌出来,到时候该如何?
放不了全部人,就只能全部一并烧死。
面对闵天澈,她再没有说话的余地,望着不远处抢夺火炬的无尘,她已经明白,不可能把奶奶救出来了...
闵天澈伸手想去捞长翎,发现捞不了,他已经被无尘扶住了。
无尘把地上的木拐拿回来,放到他手中,自己擎着火把,眼里迸射出坚定的光芒。
“太子殿下,你以为这一路走来,很轻松吗?”
“当年遭了多少罪,你才能活着回万顺,贫僧那一笔就不计了。回到万顺,你花了多少努力,夜半噩梦醒来,你都需要用刀去剐自己,让自己疼痛,告诫自己一定要回来报仇,这么多年,你觉得自己还依旧能顽强地活着不死,不就是在等复仇这一刻吗?”
“你是不是傻了!!”
“我们做了那么多!!忍辱负重这么长时间,你一个瘸子为了当上万顺太子,又付出了多少!!为了麻痹东昭狗皇帝,又付出了多少!!”
无尘显得格外激动。
因为他看见闵天澈抱着赵长翎那一刻,眉间竟然松动了。
这世上,唯独这件事,他怎么能犹豫呢??
长翎从刚才到现在,一句都没有提到自己的奶奶,因为提了又怎么样,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放弃复仇的,明明知道他对自己痴心,倘若知道里头还有她奶奶,难道他又能放了吗?
不可能的...反而会让他更加崩溃和为难罢了。
赵长翎瘫软在地上,想起小时候宋家奶奶慈祥地抱着她下田地玩,看着她耍成泥猴子一样,她拿着给她更换的干净衣裳在一旁看她,笑着说她家姑娘多耍些身体棒的话。
她把头埋进自己的手掌,痛苦地呜咽着,浑身战颤不已。
无尘见太子殿下一动不动地杵着,便自己“唰”一声上了马,擎着火把往城门方向奔去。
“住手!”
随着无尘的身影远去,拄着木拐的瘸子终于朝他斥令,并且飞快地扯了一旁骑兵的套绳,套绳一下子绊倒了无尘的马,他整个儿从马上摔了下来。
闵天澈立马抄手夺过了他的火炬。
“你!!”无尘滚落在地上,眼里迸射出火花,“你疯了吗?当真要放弃??”
闵天澈低头思考了一会,缓缓地将火炬朝地上扔去,用细沙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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