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翎以为闵天澈会毫不犹豫杀掉。
谁知他只是神色恹恹地看了不远处的她一眼,然后好像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致似的,摆了摆手,让人安排这些人在军营里做最苦最累的活, 永远被关押在军中做事, 再不得与家人重逢。
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
长翎很是惊讶, 同时也有些欣慰。
毕竟,殿下他既然肯饶恕这些人性命, 就说明,他内心逐渐在放下过往那些不堪的苦痛了吧?
无尘经过闵天澈身边时, 不屑地骂了声“没用的家伙”,激得闵六面红耳赤地同他大干了一架, 打得木拐杖被抛得老远。
最后无尘落了下风, 被疯子死命地掐住咽喉处,面颊又青又肿。
金元赶过来拯救哥哥,劝太子殿下道:“太子殿下...我哥他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他这人就是这样, 从以前开始,眼里就没有看得起过的人。”
“只除了殿下您。”
然后,金元又忙着去劝哥哥,“哥!你为什么要惹殿下呀!明知道自己又打不过!”
被弟弟这么一激,这让无尘的脸面往哪搁呀!好歹他还比太子要年长一些的,在太子小的时候,还不及他肩膀高呢。
于是无尘又咬咬牙叫嚣着反击了回去。
只是这疯子一发起疯来简直太要命,他压根就不敌他的气力,没一会就又被摁在地上狂揍了一顿。
直到金元小公子泪汪汪地叫来了长翎。
长翎怀里抱着个两岁的小娃娃,那小娃娃一看见打斗的两人,原本笑着的立马就大哭起来。
长翎忙喝停了两人。
“快别打了!都吓到小耀儿了!”
“殿下!”
她喊了声殿下后,想了想,觉得不对,然后又温声地喊了声:“天澈!你别打了,你都吓到你娃儿了!”
她这么一说,不但是在打斗着的两人,就连周边的士卒也都停下了操练,安静了下来。
长翎抿了抿唇,感觉大家这反应有些怪异。
她说错什么了吗?的确是他的娃儿啊,是他“带回来”的娃儿,她不过省略掉几个字而已,有什么不对的吗?
看着赵长翎俨然一个称职母亲一般哄着怀里的娃娃,又对他说这是“他娃儿”,他内心喜悦了一会,很快又自己给自己泼了桶冷水。
哼,胡思乱想个什么呢,她不过是想说,这是他带回来的娃儿吧...
她心里喜欢的,一直都是像闵天络那样的人。
而他...不管再怎么装,终究不是...
他恹恹地从无尘身上站起,没有用木拐,竟然平稳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的腿没好全,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亏金小公子立马把他的木拐递来了给他。
·
闵天络领着大队的兵马,围守在距离枣京不过半城之隔的位置。
东昭皇一早知道他来了。
乌漆的城门被打了开来,有一支精锐部队从城门内出来,一直走到闵天络不远处的位置停下。
闵天络坐在马头上不停地呛咳着,有军医担忧地走了上前,问询过他的情况,却被他挥挥手叫回了。
“没事...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越发浓烈,看着不远处站在等他的部队,从怀里掏出一小瓷瓶,从中倒出一小丸咽下后,渐渐止歇了下来。
这小药丸便是长翎先前给他把脉觉察出来的“虎狼之药”了。
“我们陛下已经等候七殿下多时了,七殿下,请随卑职入内觐见。”那带着一支队伍出来的将领屈身对闵天络道。
后方的人员立马阻止:“七殿下...”
闵天络又一扬手:“没事,你们在这守着,我很快回来。”
然后,闵天络便跟随那队伍进城了。
东昭皇早就在城门不远处等着他多时了,如今枣京黑压压聚拢着的,都是保卫东昭皇的守卫,只是,眼下枣京应该也熬不了多久了。
“小不点,行啊,你还真行啊...看来朕真的小看你了啊,那么多年...咳咳咳...竟然还养不熟?”
闵宴北坐在龙辇上,周围是林立的侍卫和军队,他看起来气息差了许多,像是染了什么重病,说话一激动起来就会呛咳几声。
“陛下这是在说什么?”闵天络笑了,“我现在不是回来见您了么?陛下不是让我去万顺当细作的吗?现在您的细作回来给您通报消息了。”
闵宴北抿了抿唇,咳得更严重了。
手指指着他直颤:“你...你...”
“算了,陛下当了那么久皇帝,也累了。”闵天络罔顾了东昭皇身周林立的侍卫,走了过去,轻轻地包握他的手指。
“还是投降吧,等我搞定了闵天澈,兴许我会念念旧情,在龙北画一个小区,让您上那当个王爷,再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我这,也挺有良心了吧?”闵天络依旧用温柔得能滴得出水的语气,幽幽地道。
闵宴北突然仰头笑了:“当年你费尽心思与朕联系,又要极力说服了你父皇母妃,才答应把闵天澈那小子送回去,为的,不过是想把自己送过来罢了...”
“那一年朕来万顺见了你,你就笃定朕喜欢你,肯定不会伤了,而你又知道,唯一能让自己延命下去的,只有我东昭的鲛皮,只是你没有想到,你的父母会因为怜惜你,反而将你的孪生兄弟代替了你被送来当质。”
“你白耗了两年时间,你兄弟也白被折辱了这两年,好不容易被送回去了,朕派人到陇南山想办法把你接过来,结果万顺那边都以为你死了,还把责任都当成是你兄弟的。”
“闵天络啊闵天络,你为了让自己活下来,都做出多少不要脸的事了...你觉得,你把朕杀了,你兄弟日后能如朕那样把你当祖宗供着?”
“你看啊...你说要鲛皮,朕这些年为你打了多少国家?你患病在床,心里头难受,说要报复,也要你孪生兄弟一样难受,朕就派人去万顺盯着,把他的底摸清了,还把当年给他治病的老大夫抓了过来,你说不许让他有快活的日子,朕就把他身边人,能挑拨的就挑拨,挑拨不了的就杀掉...”
“朕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
“你做人,能不能有点良心?”
说着,闵宴北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闵天络扬起唇角,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得让人发怵。
“那您不也只是把我当成我母妃的替身么?您需要一个对您温柔小意的楚氏阿瑜,我想要活命,我只是...”
“尽力配合您,取悦您,让您快活,以此换取我想换取的东西罢了,有什么不对的?”
“那这一次,你要的又是什么?”闵宴北的脸色明显难看,手用力抑压着胸腔内的难受,艰难地问道。
闵天络笑了,把怀里放着的珠钗还给他,“我厌倦继续当女人,被困在金丝笼里了。”
“我兄长,不是已经替我打下了一个整个大昭天下吗?”
“我回去...取而代之便好了。”
·
枣京城破的那一天,闵天络跟在队伍后,没过多久他好端端地突然从马上摔下来,被送回了军营疗伤。
其余人,还有那些原来被东昭帝驱赶出来的枣京人,如今尽数被万顺军队护送着重新进城,重新占回自己原先的地方。
赵长翎和宋士杰夫妇也被军队护送着进城。
两岁的小耀儿如今被宋家奶奶带着,等枣京的事情安顿好了,二人再被接进城。
其间有士兵从后方营地的方向过来。
“太子妃,七殿下那边受了伤,他想让您过去陪他说会话。”
那士兵奉命前来同长翎说这话的时候,闵天澈就在边上,他也听到了。
赵长翎不由地朝闵天澈的方向看了看,闵天澈立马就把目光收回去,勒转了马头不去看她。
长翎叹了一声。
“七殿下受伤了,那就让军医好好医治呀,我懂的没有军医多,过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
长翎轻轻地拒绝道:“再说了,我是太子妃,是他嫂嫂,他一个小叔子老要求单独见嫂嫂,不觉得这很冒昧吗?”
本来太子妃天天来军营帮忙,早已经跟大家打成一片,加之七殿下也是军中的人,平时倒不会分得那么清,可这会听太子妃那么一说,那前来传话的人顿时也不敢说什么了。
可那个策着马故意走远的闵天澈脸色却很不好看。
这段时日,他时好时坏的,有时候看见闵天络走近赵长翎,他也不敢凑过去,立马转身就走,还生怕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似的。
有时候他坐在溪流边,望着远处的林影出声,长翎主动走过来同他搭话,他起先会很高兴,想拉着她,跟她说什么。
长翎被他拉着手,也并不反抗,反而笑着问他:“殿下,怎么了?”
可他眸里的光一闪而过,很快就又泯灭了下来。
他松开了她的手,语气有些低沉:“没,没事了...我又忘记想说什么了。”
长翎点点头对他笑:“好,你想起来的时候,就对我说吧。”
他不是不想的,他也知道,在赵长翎心中,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直是当年同她被困在陇南山的那个“他”,他如今全都想起来了,却怯于告诉她。
因为他也毕竟不是“他”。
当年,他的离魂症一度到了最坏的阶段,父皇让他搬去僻静的城西养病,那时候他就曾听说过陇南山里有个隐世的神医,但那也只是传闻,他也没想过找什么人给他医治这个丢人现眼的病。
直到有一次,他病发作,醒来后发现自己给自己剥了衣裳躺在大街上。
幸亏城西当时破落,街上压根没人,可他醒来的时候感觉太糟糕了。
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那条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沾满了当年十里长街上对他指点的那些人罪恶的嘴脸。
他终于受不了,揽紧了衣裳撒腿就跑。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发疯地竟然跑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群山环绕,最高那几座山峰上隐隐看见紫烟。
才明白,自己病发的时候竟然连轮椅都不需要,就能连夜奔逃,不知道走了多少夜路,独自来到了陇南山。
第119章 ···
后来, 他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变回“闵天澈”,白天的时候, 却又成了双腿能走的“闵天络”。
把赵长翎从水里救起来那会,正值傍晚,黑夜白天交接的时候。
作为“闵天络”的时候, 他就会连带气力什么的都会变得弱了起来,真的就好像成为了闵天络一样。
然后发现那河里被淹着的姑娘时,也无能为力,眼巴巴看着她被水冲走。
于是, 作为“闵天络”的灵魂就在内心悄悄地同黑夜的“闵天澈”交涉。
他希望“他”能帮忙救下那姑娘。
从小到大,闵天络就是个看起来温柔心善的孩子,所有人都喜欢他,却一点也不喜欢, 处在阴暗处的闵天澈。
然后, 身体里属于“闵天澈”的那个灵魂被唤醒, 在明暗交替,夜幕降生之时, 他又变回了“闵天澈”,救下了赵长翎。
黑夜里的“闵天澈”其实是可以感知到, 白天时候“闵天络”与赵长翎发生的一切事情的。
那时处身黑暗的他,多么希望到了夜里的时候, 那个笑容好看的姑娘也能醒着, 哪怕是同他说上一句话啊。
慢慢地慢慢地,这就成了一种执念,而黑夜的他,对白天的她恋慕之情也日益加深, 深厚到自己也不可预计的程度。
深厚到...后来他痊愈后失去了这半年同她相处的这段记忆,依旧仅凭在洞穴上方窥见的那双眼睛,就一下子重新爱上了她。
原来这一切都早在那个时候发生过,所以哪怕后来认错了人,以为那人是赵月娴的情况下,重遇上长翎,依旧还是会被她吸引,继而无可救药地沉沦。
只是,长翎喜欢的那个人是白天的“他”,而不是...那个一直都没有办法与她相见的“黑夜”。
他不敢告诉她。
他怕他说了,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怕她知道真相以后,喜欢的,依旧是温柔善良的闵天络,那比她没有知道真相喜欢的是别人,还要伤他的心。
·
东昭皇宫,闵宴北从丹炉中取出了一串丹药绑在了身上。
身后的宫人催促着他,准备要伺候他穿上龙袍后,从地道逃走。
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面前这个有九个龙头的炼丹炉。
十年来,他一直把闵天络当成是第二个楚氏阿瑜,那个幼时不曾与他交恶,时常追着他喊“宴北哥哥”的阿瑜。
他要替他这个病弱的“小阿瑜”用鲛皮费心炼丹,希望他能活得长久。
这些年来,他几乎对他有求必应,但结果呢...他又回以他什么了?
他不甘心为了那几张鲛皮,被关进笼子了。
他要一整个的东昭,他掌握自己的命,以及这天下的鲛皮!他再也不要他了...
他还记得那天他临走时,在他耳边挑衅地说了一句话。
“您要有能耐,就杀了我,杀了一整座枣京来同您陪葬啊,怎么,您不敢吗?”
那好...
他握了握怀里一串串黑丹,那他就...疯给他看!
他如此想着,便狠戾着往殿门方向走。
太监小钊子见皇帝往门的方向走,大吃一惊,慌忙领着人捧着龙袍走前去,跪在他跟前。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您要活下去,东昭是迟早能再回来的!你可别要想不开做傻事,那些并没有意义的呀。”
闵宴北被一群人拉着,像头不受控的野兽,直想闯出去同敌人同归于尽,炸了一整座城。
“小肖子,把昨天新研制的药拿来!”
小钊子把太医新调的药抹一些粉抹在闵宴北鼻息上,没过多久,他就慢慢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