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听令,撤军!”
疯六的声音响彻在这凄闹的喧嚣声中,彷如一道平地起的春雷。
压抑的云层逐渐散去。
随着他这一声令落,城墙上的士兵也不再去掰搭在城墙边的长梯,刷啦啦地往下来,列阵开始收队。
长翎听见疯子下令那一刻,整个人都吓得傻住了,眼泪止了下来。
她没有听岔吧?
听岔了的话,眼睛也该看清楚了,万顺的士兵正齐刷刷地集拢,在鸣镝,像是要收兵了。
所以...该不会...他真的...就这么算了吗?怎么会...
马被强制勒停摔倒在地的无尘,眼睛一点一点充起了血,杀戮的气息越来越弄。
他抓揉了一下地上的砂石,往前面收队过来的将士撒了一把尘灰,夺过了马,抢了把大刀,疯了一般直往城门方向冲去。
他不甘心...那些人...怎么能放过呢?东昭的狗皇帝要死,那些人,一样要死!
长翎突然站起,双手捂唇,杏眸惊圆地看着无尘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这个时候,闵天澈已经上了另外一匹马,策马朝他追了过去。
暗红的城门被无尘一刀戟破开了胳膊粗铜锁和抵门的木桩,那两道暗漆的城门被里头的人“轰”一声推得砸倒下来,尘土飞扬。
大家破涌而出,但很快,他们看见那个战马上提着刀剑朝他们砍来的刀疤和尚时,又吓得一下子蜂拥往回跑。
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
无尘的刀剑下,已经相继砍杀了十数名年纪相符的汉子。
他不愿意得罪一个曾经携手的战友,但他也没有时间逐一去看清楚到底谁才是当年出现在十里长街上的人。
所以他只能沿路策马,估摸出差不多年纪的,先砍了。
先砍汉子,再砍妇孺。当年围观的人中,不止男的,女的也不少。
血腥气息逐渐浓重,城内的惊惶和恐惧逐渐拔高,尖叫连连,就连天空都像蒙上了一层铅银。
灰幕下的鲜红格外地触目惊心。
又一名四十来岁,抱着一个小娃的汉子倒在了无尘的马下,无尘勒停了战马,点了佛印的脑袋和脸上都沾满了腥血,面上没有表情,高高地朝男人举起了刀刃。
他怀里的小娃大概一两岁,哭得很是响亮。
“大侠,您行行好!放了我家幺儿吧...他才两岁,我儿子和媳妇都被皇帝的人杀掉了,现在,我只剩下他了...”
他哭求无尘放过他怀中的娃娃道。
无尘并没有心软,举着剑冷嗤:“十年前十里长街,当年一个才八岁的万顺小皇子,和一个十六岁少年,一个剥光了衣裳在街上遭人嘲笑谩骂,遭开水烫腿,另外一个可耻地在大街上被男人骑着,你们怎么不可怜他们?”
“当时哪怕你们有一个人喊停,说放过他们,他们也许就能免罪了,你们有好心放过吗?”
“那时候你们怎么说的?”
无尘清了清嗓音,眼里依旧无情,“你们说...弄死他们。”
无尘的剑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
男人抱着哭闹不已的小娃背转了身,小声地诱哄着。
自打儿子和媳妇离开后,他独自带着这个孙儿,十分地吃力,幸好大多数时间,这个小娃娃还是挺懂事听话,不会随便闹腾和哭的。
但是现在,他不管怎么哄,怀里的娃娃就是闹个不停。
“幺娃啊,别哭哦,趴在爷爷怀里睡一会了,睡醒了爷带你去找爹爹娘娘买糖吃...啊...”
男人哽咽着用手捂住了小娃娃的眼睛,颤着声哼起了哄睡曲,想哄睡了娃儿待会儿刀剑穿过爷俩时,娃儿不至于太受惊。
就在无尘的刀即将劈下的关头,只听见“锵”的一声响,随即他手里的刀便被后方击来的赤翎剑砸得一同砸到了一旁,赤翎剑剑柄上的玉鳞珠大放异光后突然“啪”一声碎为两半。
一个身披玄甲,拄着一根小木拐,走路姿态微瘸中自带霸气的男人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无尘的马前。
第117章 ···
无尘此时也已经在马下了。
他看了看空了的手心, 又看向刚才被赤翎剑砸断的刀。
丈把长坚不可摧的龙鳞刀,竟然一下子就被赤翎剑砸成了两半,断成两截的刀刃上, 浮在上面的鲜血渐渐散开,露出刀刃原本的银光。
“殿下!!你当真忘记了是吗!!还是说,你他娘的为了个姑娘, 被迷得神魂颠倒,窝囊得连仇都不要报了??”
无尘安静了片刻后,露出狰狞的血眼,朝他咆哮, 情绪一度收不住。
闵天澈拧眉看了看地上被砸碎的剑,和赤翎剑上破开两半的玉鳞珠。
他小心翼翼地拄着木拐,一步一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玉鳞珠, 用手帕轻轻擦掉玉珠上沾染到的地上的腥血, 然后又小心地放入怀里。
“赤翎剑乃佛门供奉之剑, 玉珠上沾染了太多戾气,所以破开。”
他的表情冷敛, 眼内似有对玉鳞珠的痛色,看着破开的玉鳞珠, 仿佛看到赵长翎看着他时决裂的眼神。他低声念叨着,低眉看着一地儿的腥血, 和不远处惊魂逃跑着的人。
人声鼎沸处, 灰暗与血色交杂,绝望而苍茫,火油的气息,人们互相践踏, 仿佛真的遇见了从地狱而来的恶鬼,仿佛他就是恶鬼。
说实话,这就是他十年来无数次夜不能寐之时,所渴望的画面。
他要亲自,手刃这些无耻之人。
可是,等他真正到了这一天,看着如蝼蚁一样吓得四处逃命的人时,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内心深处,依旧是空落落的,仇恨成了悲凉,最可怜的,依旧是自己。
“住手吧,别杀了。”
掀起这一切厄难的恶鬼,亲口出声制止了,于是,这一切原来注定的毁灭,便有了新的转向的可能。
等无尘再次拾捡起破落的两截刀刃,闵天澈走过去,一把抓过了刃面,将其扔落了。
这时候,不少人已经从城门挤涌了出去,从这城门以外的地方,如今都是万顺的领地,但他们也不能往枣京的方向去,回去必死无疑,跑到万顺的地方,虽然也可能是死路一条,但人总得拼一把。
宋士杰和长翎终于从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宋家奶奶,长翎和宋士杰抱住了奶奶,三人抱头在一起,是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抱着小娃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当他看见了闵天澈的面容时,手一顿,原本想求他饶过他们爷俩的,男人在认出了闵天澈后,彻底地死心了。
他抹了抹泪水,自嘲又心酸地笑了:“是...万顺的六皇子殿下吧?都长这么大了...难怪...”
“陛下将我等驱逐到鎏城关着时,我还侥幸着,今儿一见,还果真是...”
“报应啊...这大概是报应吧,也怪我当年不死心,拼了命都想要在枣京扎根,殊不料在枣京想要活下去,可真得不是想象中的容易啊...”
“我当年还亲自把尿壶里的尿倒到六殿下头上,跟着别人一块上前踢打。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啊...我真不是个人...那时候看你都...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还以为你死了呢...”
说到这里,男人又擦了擦泪,抱紧了怀里已经止歇住哭声的小娃。
“六殿下如今...比以前厉害了很多呀,是来找那狗.皇帝报仇的吗?那就去报吧...那种狗.皇帝,把大昭祖先留下来的基业弄得乌烟瘴气的,普通百姓压根就过不下去,像我这样努力能挤到枣京来的,也实在过得够苦,够违背良心的...”
男人脸带微笑道,
“正好,把他杀了吧。我也罪该万死的,为活着,我也没少做些阴鸷事啊,这不...我的儿子和儿媳妇都不在了...报应啊...这都是报应啊...”
男人笑着笑着,站起来,将怀里的小娃娃塞进闵六怀里,然后,突然抢了无尘手里断成小臂长的刀,把它直直地扎进了自己胸膛。
鲜血染了他一身,也把闵天澈的衣袍和小娃娃的后背背着的小老虎染红了。
闵天澈的眼神淡漠,单手拄着拐杖,单手托着一个粉拳掐紧闵六的肩膀,眼睛好奇睁大看远处的小屁娃。
“我只求...求六皇子殿下...能...能饶...小幺儿一命...”
那男人说完,伸手往心脏方向用力一扎,口中污血喷出,没多久就咽气了。
闵天澈怀里的小娃娃虽然被背过了身去,没看见什么,但这一刻仿似意识到什么一样,大声地哭嚎了起来。
闵六的眉头皱了皱。
周大人带着金元已经到城外了,金元逆着人流冲进城里,沿着血流的方向一直往里找,终于找到了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的无尘。
“哥!哥!”
金元大声喊了起来,无尘回头。
“哥,我才听说鎏城里被关着的都不是士兵,是以前枣京的百姓,还听说你要屠枣京的老百姓了,怎么回事?”
未等无尘回话,金元又喘着气自顾自说了起来:“哥!哥哥!你不能滥杀无辜啊...”
“哥,你听我说吧,我懂,虽然你一直以来没跟我说那些,但是当年你遭受的折辱,金家的人还是偷偷告诉我了。我知道我的哥哥为了费心掩藏我,受了不少苦,要不然后来你也不能往脸上弄了条骇人的刀疤,把容颜给毁了,还出了家当和尚,但是...”
“但是哥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杀死的,也正好是别人的弟弟,或者哥哥,又或是别人最亲近的人。那些人或许曾经伤害过你,但是,也有的人的确是无辜的,哥哥你确定你这样做没错吗?”
“不要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我的哥哥一直都是个优秀的、厉害的人,十六岁就已经从众人当中脱颖而出,靠着自己的实力考上金科状元。倘若不是皇帝不公,对我们孙家人赶尽杀绝,还把你蒙在鼓里,也不会...”
“但是哥哥,你知道吗?在那个时候,你没在我身边,姨母也没找到我,当时我若不靠左右邻里接济,早就饿死了。对了,那时候董姐姐也来帮过我,就是她帮我跟金家的姨母联络了...”
金元一提到这个“董家姐姐”,无尘一下子破防了。
他啪地一声跪倒下来,拉着金元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有谁可知道...可知道这可怜的佛子,当年倘若不是被逼得污.秽了身子,与心上人再也无缘,倘若不是东昭那个狗.皇帝欺骗了他,杀他全族,他大概...不至于活得那么痛苦,不至于,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得去检查自己的身体,把自己的身子用冷水揉搓至出血,也依旧觉得这辈子洗不干净了...
闵天澈抱着个哭泣的娃娃,拄着拐杖往城门的方向走。
一路上,那个娃儿呜咽着哭,闵六皱眉唬他:“别哭了!孤都已经饶你们狗命了,还哭个啥??”
谁知小娃娃一见他那凶煞的模样,眼眶里又晃满了泪水,呜哇地哭得更厉害了。
混乱的人影中,逆着光,一个姑娘的身影在朝他走近。
“烦死了!能别哭了嘛!”闵天澈嫌他吵耳,又吼了他一声,随后,他想将他放到凶险的位置吓唬他一下,就把他搁在自己肩膀上方扛着。
谁知那娃娃见周围的视野渐渐升高,疑惑不解之下,眼泪反倒是止歇了,透着未干的泪看向远处。
他止了哭,小手揪紧了他头顶的发,“呀呀”一声发出了惊奇高亢的声调,眼睛也瞪大了些。
闵天澈扛着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心里的某处,有些软软的,奇怪的感觉。
“殿下,小孩子需要哄,来,我抱抱他看。”
长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眼睛还是红红的,但脸上已经显出了明显的笑容。
她伸出手去,朝他索抱那小娃。
闵六听从地将肩膀上扛着的小家伙拽下来,结果倒拽掉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疼得他“嘶”了声。
可长翎的心情相较刚才在城门外,她哭着跪地求他那会儿,明显松快多了,此时看见小娃手里紧攥着几根拽下的头发,疑惑地往自己小手里望,眼睛圆溜,她抱着小娃忍不住“嗤”一声笑了。
“小宝,来,姐姐送你糖果子。”
长翎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又红又圆的果子,她身上似乎总能找到甜食。
小娃终于甩掉了手里紧攥的几根墨发,接过她的糖果子舔了起来,舔了一会还发出轻轻的笑声,模样看起来乖极了。
闵天澈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俩,一步都挪不开。
这样温馨的情景,看着面前那一大一小笑着的面容,似乎比看到那些丑恶的尸首横陈血流遍野,要好看得多了...
“殿下,这个小娃娃叫什么名字?他的家人呢?”长翎这时突然开口问。
闵天澈低头一想,嗯,他的家人都已经死光了呢...名字嘛...刚才那男人咽气前,好像叫他什么来着?
“叫幺儿,他爹娘早就死了,他爷...刚刚也自尽了。”
长翎顿了顿,没有问他小娃的爷为什么而自尽。
刚才闵六就已经下令要撤退了,他是为了追杀戮的无尘,才追进城门去的。
如今,她也并不愿意再质问他什么,毕竟他所受的那段苦痛她不曾参与,尽管她知道乱杀人并不对,却没有资格质问他什么,只要他现在愿意放下屠刀,就好...
“叫耀儿呀,是男孩子吗?这名字真不错,既然如此,那以后这孩子我们先养着吧。”
长翎低头用自己巾帕擦拭孩子背部小老虎上的血迹,眉眼温柔地道。
那一瞬,闵六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
他想起长翎抱着闵天络的情景,想起刚才在城门外,她来求他时,闵天络扶起她的亲密姿态。
想起在半年多在陇南山的时光,她满心满眼里喜欢着的,是他一直以来羡慕又嫉妒得发狂的弟弟的样子,而不是眼前这个,落魄又丑陋的闵天澈。
他难以遏制地想到了,日后她只有和他,以及两人的孩子,才能一起处着如此温馨快乐的时光。
他疯狂地嫉妒,嫉妒得要命。
第118章 ···
原来关困在鎏城等待着屠杀的枣京人, 如今尽数归于万顺,成了万顺国的子民。
里头有部分当年侮辱过太子殿下的人,已经被无尘单人匹马京城宰杀了, 剩下有些混迹在人群里,蒙混过去后,终究还是害怕被认出来, 反倒会连累家人,又听说当年带头泼尿的那个李大汉在太子殿下跟前自毙了,太子殿下好心地饶过了他两岁的孙儿,便只好主动站出来, 承认了以往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