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静静想了一会儿,直接起身,道:“那我也想上去瞧瞧。”
那仆人一下显出慌乱,道:“这,这楼还锁着, 殿下且等等,我这就让人去取钥匙, 先将楼里清扫一遍。”
你笑了一声,道:“慌什么慌, 倒让人以为里边藏着什么人了, 我就坐在这头等着,你去让人洒扫一番吧。”
话虽这么说,你却是断定里边有人了。
仆人的脸先是因为你的上半句话变得惨白, 又因为你后头的嘱咐稍稍回温,立刻应是。
这人一走,青禾便附在你耳旁道:“殿下,那人撒谎。”
你笑道:“反正也是我们临时造访在先,不必计较这点小处,一会儿进去前让侍卫查探一番,确保没有隐患就行。”
青禾见你不计较,只好跟着不计较。
你非要去那楼台,无非是你怀疑里边藏着一个你认识的人——谢飞松。
如果是他,一定喜欢那种能够将所有人都尽收眼底的地方,最好再准备些珍馐佳肴,泡上一壶好茶,静静看人做戏,浮生半日便这么过去。
谢飞松和聂时秋是有渊源的,说不定这种渊源会反映到梦境的世界里来,你看见那高台的第一眼,便这么想。
如今聂府下人的反应不能说完全证实了你的猜测,但起码让你的想法看起来不那么荒唐。
你并不打算现在就见谢飞松。
他太精了,若是让他闻出味来,除非他爱看戏的本性发作,非要“以身犯险”,否则你怕是连见他的机会都没有。而你也不想在他眼皮底下诱拐聂时秋,所以你要把他逼走。
反正你是公主,就算娇蛮任性一点,一眼相中主人家的高台,兴师动众地让人临时洒扫,又有什么问题?现在的谢飞松肯定不想见你,他自己会走,而这正合你意。
若你想错了,那人不是谢飞松,也顶多劳烦那人辛苦挪动一趟,不算作孽。
你没等多久,便被请到高台。
侍卫细细检查后,你才入内,里边散着一股淡淡的香。
你从高台上往下看,那些将要比武的壮汉一下变得有些矮小,确实不如方才席位上看得清楚,但也不至于黑乎乎地糊成一团,分不清面目。
而且这里视野很好,你所能看到的东西,并不仅仅局限演武场上,就连一旁准备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你借地利之便,观察起了聂时秋。
他方才对着你时,面上带笑,言语自如,此刻备战,面上神情倒自然而然地冷峻下来,透着一股刀锋上的生冷腥气。
他们首先比弓箭。
聂府的下人在一旁专门为你解说,你才知道,来比武的,既有天生勇武的贵胄子弟,也有平头百姓里出了名的力士,甚至还有一些军中调来护卫聂时秋的军户,最后这些人,可是见过血的。
他们从寻常弓箭比起,各个都能射到靶心,长弓加石,竖靶后移,才渐渐有人落后。聂时秋一直同人比到最后,才在还剩四五人时败下阵来。
你看着感叹:“聂世子输了,真可惜。”
聂府下人笑道:“这些都是有名的勇士,世子常说能与之一战已感到酣畅淋漓,便是做了手下败将也心甘情愿。”
你笑笑,道:“聂世子好气魄!是我眼力不好,看着总觉得他还行有余力,以为他不会输呢。”
聂府下人观察你的神情,在一旁赔笑。
弓箭过后又比近身搏斗。
这回聂时秋没有急哄哄上去,而在一旁席地坐下,灌了一肚子的水,仰头看着台上勇士相搏,脸上满是畅快大笑。
那种搏斗,不动刀剑,却拳拳到肉,声声闻响,甚至有血点飞出。
青禾担心你吓到,在你身前微微挡了挡,见你没有阻止,便往左挪上一步,彻底挡掉大半。
这回是车轮战,输者下台。
有一连赢了数人,最后力竭下场,让人大呼可惜的。也有一上场就被人撂倒,让人直倒喝彩,却涨红着脸解释是对手太强了的。
聂时秋最后上场,与连胜两人的勇士斗得不分上下,最后在双双力竭之前险胜一筹,成了擂台上最后的赢家。
没有人指责他投机取巧,众人都很给东道主面子,祝贺着他。他则拍拍战胜对手的臂膀,道:“若你一开始的对手就是我,我赢不了你。”
对方得了赞赏,哪怕输了擂台也是容光焕发。
你听见了也不得不鼓鼓掌,道:“聪明。”
聂家下人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敢细问你所指为何。
你见众人从台上散开,却又不似要走的样子,问:“接下来是要比什么?”
那下人立时答道:“比骑术。”
北弩国有最好的马场,在传言里,几乎人人都能上马骑射。你走到楼台边,好能看得更清楚些。
聂时秋这回没有休息,从一开始就牵了自己朝夕相处的骏马出来,在场上一遍又一遍地与人争先。他坐在马背上,潇洒自如,跃动的颠簸仿佛生来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激不起半点惊惶。
你曾觉得他家中这片演武场很大很大,可当他驰骋起来,你才发现,同一望无际的草原相比,这里又是那么的狭小。
他跑赢了每一个人,一副不知疲惫的模样,汗水将头发沾染得湿漉,变得更加深重,只有抬起脸时,能让人看到他放肆的大笑。
“他应该出现在草原上,是不是?”你笑着看向聂府下人。
聂府下人低下头,轻声细语道:“殿下说的是,世子如今也赛完了,殿下不妨移步正厅,待世子简单洗漱后再来拜见您。”
你道:“也好。”
聂府下人便将你引到正厅,让人上了茶水糕点,样样精巧,又有数个姿容秀美的少年少女,立在一旁,光是观赏便足够养眼。
你忍不住摇头失笑。
“殿下。”青禾的声音极轻。
你能感到她的疑惑,毕竟你刚刚所做的一切,都与你以往呈现出来的形象有微妙不合。
但你不可能一直以无心政事的浪荡公主形象继续游戏。你从一开始便想走两条路,接近他们,寻找机会唤醒记忆,如果不行,便让自己登上更高的位置,以绝对的权势相逼。
想要做到后者,你不可能瞒着最为亲近的青禾。
当然,为了防止人设剧烈变动之下,青禾对你产生质疑,被系统进行智能清退,你不可能突然就在她跟前大声宣布你要搞事,只会像现在这样,让她产生一点点疑惑,又不挑明,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让她逐渐猜出你的野心,适应你的人设。
于是此刻,你对她微微一笑,道:“一会儿聂世子来了,你便带其他人出去,好好守在门外,别让人听见我和他的谈话。”
青禾一愣,低头应下。
聂时秋来得不算慢,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汽,显然为了赴约只简单冲洗一番。
他甫一进门,还没说话,你便开口:“聂世子,我有话想与你单独说,你不介意吧。”
聂时秋不能介意。
你看向青禾,青禾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聂时秋看向你,笑容半僵在脸上。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方才能做成那样,已用尽心力,如今被你突然袭击,一下有些绷不太住。
他没沉住气:“殿下方才观赛时,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你并不同他卖关子,因为你知道聂时秋讨厌拐弯抹角:“我说行有余力,便是真的觉得聂世子你在藏拙。我说聪明,是因为世子用不那么光彩的顺序取得胜利,就没有人会想,你其实真有战胜那位力士全盛时期的实力。我说草原……是我看你驰骋的样子,觉得这个府邸对你来说实在太小,你的家乡才是真正适合你的广阔天地。”
聂时秋听你前两句话,面色微白,可听到最后,突然逆反心起,道:“公主这么说,是同情我,想要放我回家?”
他挑衅一样看着你。
你轻笑一声,道:“我同情可惜聂时秋,但对北弩国皇子可没有什么感情。我是月国的公主,怎么会同情仇敌。”
你这话一出,气氛一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聂时秋看你时,黑峻峻的眼珠子上反射出冷漠的光。
你话锋一转,道:“不过,如果聂世子愿意做我的盟友,一切又有所不同。”
也许是隐约撕破脸的缘故,聂时秋非常不客气:“盟友?我一介质子,需要什么盟友。便是当真痴心妄想,意图离开月国,也不该找一无是处的殿下帮忙。”
话到此处,你反倒不再咄咄逼人,温和道:“话倒不必这样说。”
第29章 小先生 你的名字
“我也没有那么一无是处, 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但我其实很聪明。”你正正经经地反驳他的气话。
聂时秋被你连番转变的态度弄得晕头转向,几次张开嘴, 想了想又合上,最终决定先闭口不言, 似乎想要看你还能亮出什么花招来。
你想了想谢飞松的样子, 刻意学他, 笑眯眯道:“比方说,我知道已经有人想要拉拢你,同你交换条件了。”
聂时秋看着你, 好像透过你的神情看到另一个人一样,一下皱起眉头,生出十分警惕,疑心你知道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还多。
见他如此,你心中猜测落实了七八分,一边想谢飞松真是到哪都不安分,一边对聂时秋道:“你不必急着拒绝我,我也没想让你现在就做选择,你不妨两边都接触试试, 看看我和他谁更适合做你的盟友。”
聂时秋听你提起“他”时那样笃定的神情,双手慢慢抓紧, 将衣料都捏出皱褶,因为感到危险而利起双眼。
“你会月国的文字吗?”你突然问。
你翻过书籍, 确认月国的文字与现代世界相差无几, 反倒是北弩国的文字缠缠绕绕,不似现代常见的几大语言。
这个问题太过平和,以至于和方才的氛围格格不入, 聂时秋诧异地看向你,最后只低下头道:“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他在北弩出生长大,还是半大少年时被送来此处做质子,性子定型大半,语言礼仪皆要重新学起,期间苦楚不足为外人细说。
“不会的话我教你,如果你连月国的文字都看不懂,旁人想要欺瞒你,岂不是很容易?”你对他说。
这正是聂时秋心头一处隐忧。
当年他被送来此处,腹中满腔怨恨,一心想着宣泄,极尽享乐,沉迷烈酒与行猎,蛮以为毁掉自己也算一种报复。
可岁月蹉跎,突然有一日,他醒来发现镜中的自己多了一根白发,但回望短短一生,他竟什么也没做成。将他送来月国的父王不会因此后悔内疚,只会在心中冷冷地想,还好送来月国的是他这个废物。
从那时起,聂时秋便决定改变。
他不是聪明人,也没有野心,唯一给自己立下的目标,便是回到北弩,回到他的故乡。
至于那之后要做什么,便是以后的事了。
他向人提出要学月国的文字,府中下人答应得很快,替他请来一位又一位先生,只是这些先生总因大大小小的意外教不了他。他傻乎乎地信以为真,直到最后一位先生对他叹了口气,他才徒然明白过来,月国天子不希望他学。
他便不再试了,只每日每夜办着宴会,一边沉迷于血汗俱下的交战之中,一边试探性地露出獠牙,看月国人能容他到几时。
这么多年了,偌大的府中,他也只有寥寥数个亲信罢了。
“不想让我学会月国文字的,不正是你的父亲吗?”
聂时秋问。他是真心带着不解,没有任何嘲讽之意。
你笑笑,道:“所以能教你的也只有我,其他先生可都不敢。”
教他文字,这算不上多重的筹码,可另一个人没想给他。那人没想过他作为一个外人,在月国看着陌生文字时是如何不安,亦或他想过,只是不在乎。
聂时秋隐隐觉得,在你眼里,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再是这该死的质子。
这感觉多荒谬啊,他想嘲笑自己被这样虚假的东西打动。可他嘴唇颤了颤,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你为什么想和我结盟?给我一个理由。”
你抬头,发现他眉头重重攒着,嘴巴也紧紧抿着,浑身上下都在用力,好像在不停告诉你,随便说点什么,骗他也好,只要你说,他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相信你。
你在心里轻轻叹气,感慨自己第二次见他宛若落水抱浮木时的神情。
你看着他,收起轻浮的笑,道:“你是北弩皇帝的嫡长子,是理应继承大位的正统,可你质居月国数年,早就失去应有地位。我助你回到北弩,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假使你能活下来,成为最后的胜者,那我就拥有未来北弩皇帝的友谊,可保两国数年和平。假使你死去,北弩众子争锋,陷入内乱,更是我所求之不得。”
你没有去说什么为他好的虚言,而是用冷冰冰的利益来让他安心。
聂时秋沉默了许久,才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与虎谋皮,让自己的国家陷入内乱?”
你摇摇头,道:“我刚刚所言,只是我与你结盟的好处,并不代表你不与我结盟,有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你质居月国不回,就算你父皇还惦记着把位置留给你,其他兄弟也不会那么温和礼让,到时势必有一场风起云涌。你回与不回,只对你自己而言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再说下去,你自己都要信了。
聂时秋果然态度松动。
你不再相逼:“我都说了,这不是急于一时的事,今日有这空闲,倒不如让我再教你几个字。”
聂时秋没说话。
你笑吟吟道:“你想不想知道,聂时秋这三个字怎么写?”
他朝你看来。
——
明安公主看上了北弩世子,小傅探花失宠了。
这是近来最为火热的新流言。
你若真是一个有继承权的公主,听到这流言怕是要高兴极了,不管做了什么,旁人都只想到一场风花雪月,于你而言再安全不过。
天子也没有再唤你前去聆听教诲,想来是因你上次一番话,想静下心来看看你能做到哪步。
流言沸沸扬扬之际,王绪着人给你送了帖子,说是收了一冬的雪水来泡春茶,邀你翌日到他府上小聚品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