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绪低头,不让你看清他下半张脸的神情, 你只能看见他在轻幅度的颤抖,不知是哭是笑。
你想说些什么, 可最后只是蹲下/身, 借着高度差抬脸看他,发现他在轻轻地笑。
“什么呀……”害你白担心。
可看他这样,你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心中担忧一下去了大半。
王绪学着你的样子,蹲了下来,和你面对面,认真看着你。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又比如,在你眼里他这掩耳盗铃的举动是不是很可笑。
可到最后,他只问:“真的没关系吗?”
你真的觉得这样的他是没有关系的吗?
“嗯。”你没有一点迟疑,毕竟,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他那张脸的人。
王绪突然觉得轻松许多。
你问:“我可以摘下你的面具吗?”
你们本是日日相见的,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你就从没真正见过他的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你,你将之认为默许,慢慢地伸出手,去触碰他的面具,给他充足的时间决定是否拒绝。
你的手碰到了他的面具。
他突然动了一下。
你有些失望,却不打算继续强逼,从善如流地将手收回。
“不是……”
王绪解释,随之挪动一下位置,将背影留给湖心亭对岸的仆役。
他将正脸留给了你。
你笑了一下,重新伸出手,解下王绪的面具。
好久不见了,阿绪同学。
他的眉毛又粗又重,眼睛却很明亮,看着你的时候,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盼与忧惧。
既渴望你看见真实的他,又害怕。
这种时候,你就很希望自己能拥有传说中温暖的眼睛,只要让人看上一眼,就能从中汲取到足够面对自己的力量。
你终于又能看见他的脸。
他看起来那样忐忑,好像你说什么他都会不安,夸赞轻浮,难以落到实处,谩骂疯狂,反而雪上加霜。
于是你大笑起来。
王绪惊讶地看向你,面色苍白,好似想到什么可怕的事。
你在他的胡思乱想进一步升级前,笑道:“笨蛋,为什么面具要用半张啊,你现在下巴有晒痕了,上边脸白,下边脸黑,可逗了。”
王绪的神情一下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忍不住皱着眉头摸上自己的脸。他自然有脱下面具的时候,也看过镜中的自己,只是那时对这可笑肤色分不出一星半点心神,只顾着为自己不似中原人的眉眼自卑怨恨。
可眼下,被你这么一说,他忍不住回想镜中画面,第一次不去纠结自己的眉眼唇鼻,只一心去想因为面具导致的肤色差别。
好像是有些好笑……
“你也笑得太开心了吧?”王绪忍不住在你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虽然一点都不痛,你还是捂着额头大喊:“大胆,竟敢随意点本公主的额头,我要罚你填充后宫!”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在现实生活里说出这种羞耻的话,所以你决定趁自己还是特权阶级时爽一下。
“可以啊,”谁知王绪含笑看你:“但有了我就不能再有别人,我的嫉妒心可是很强的。”
“……”你将手捂在脸上:“对不起,我乱说的。”
这回轮到王绪笑出声了。
你将手指摊开,从缝隙里看去,发现他确实笑得很开心,连方才的阴霾都散去不少,才将手放下,渐渐笑着看他。
果然,这张脸还是傻笑的样子最顺眼。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王绪笑累了,凑近你,轻声道。
他的眼睛亮闪闪的,也许是刚刚笑得有些上头,这让你感到,接下来的话,他只会在这种时候和你说一次,一旦错过,很难再撬开他的心房。
可你还是对他说:“你确认自己是真的想告诉我吗?不要一时激动,说完又后悔,我脑子好得很,到时候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忘掉你这个小秘密。”
王绪停下来,佯装苦思冥想,可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最后郑重其事地咳了两声,道:“我想好了。”
你也严肃这点头:“嗯,那我也准备好听了。”
王绪这个小秘密,并不是那么美好。
他是武安侯与武安侯夫人的嫡长子,从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本该在万般宠爱中长大。
但他年纪尚幼时还不明显,等到七八岁时,面貌上不同寻常孩童的地方便慢慢显露出来。起初,武安侯夫妇见了,只觉他生得格外漂亮,可一日,不知何人提了一嘴,说他看起来有几分胡人血统,这事才慢慢变了味道。
都说疑人偷斧,有些事情,就算没有凭证,只要说的人越来越多,当事人心中都不免多想,更何况王绪确有几分胡人常有的相貌特征。
偏偏武安侯与武安侯夫人都是中原人,祖上往上三代都无胡人血统,这就衬得王绪这面容来得格外诡异。幸运的是,当日武安侯夫人生产时,武安侯是亲自守在门外的,自然清楚他们的孩子未被掉包,可他也忍不住为这奇怪现象苦闷。
更不用说不像武安侯那样笃定的武安侯夫人。
王绪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相连,她对他的感情自然比武安侯还要深厚。
可那些闲言碎语在她耳边飘来晃去,她再不情愿,也跟着听进去一些。有时夜半惊梦,反复回到艰难生产之际,想起自己在疼痛与出血中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模样。她深深记得,那时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孩子生出来,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后,她才昏死过去。
等她再醒来,看到的就是王绪了。
如果有人换了她的孩子呢?
她脑海里渐渐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甚至为此怀疑起武安侯。面前这个孩子会不会是武安侯和不知道哪来的胡女的孩子,为了让他有名正言顺的出身,武安侯才将这个孩子带了回来?
这个想法是很荒谬的。
她也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猜测虐待一个孩子,可那时候的她,总忍不住长久地盯着王绪,将他的眉眼一一看过,找到其中每一点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去想这是不是属于另一个女人。
终于,武安侯夫人与武安侯爆发了一次争吵,侯夫人将心中猜忌尽数说出,武安侯细细解释,可信任一旦破裂,便很难轻易弥补。
侯夫人将当年接生的稳婆和下人一个个追查过去,查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任何狸猫换太子的迹象,所有证据都指向王绪就是她的孩子。
她做了最坏的准备,没想到只得到一个平平的结果,最后只能感到茫然。
王绪在那时落水了,烧了三天三夜,许多大夫都说,他可能活不成了。侯夫人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苍白到几近发青的小脸,不知道是因为新查出的真相,还是确实存在的母子天性,她突然觉得钻心得疼。那一瞬间她毫不怀疑,他若死了,她的一部分也会跟着死去。
直到那一刻,她才想,这一定是她的孩子。
至于种种不同之处,不过上天与他们开的玩笑。自古以来便有天赋异禀之人,他们的孩子或许不是那等神人,可有些与父母不同的地方也是正常。
那天以后,武安侯府里多嘴的下人都被发卖出去,剩下的那些个顶个的嘴严,从不胡说八道。
可王绪已经过了最为孺慕的年纪。
他将父母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将那些被发卖的下人说过的闲话都刻在心里,记得每一道狐疑的、看笑话的眼神。
他从那时起遮掩自己的面容,每日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身边长随为他染发,直到遮去所有与旁人不同的特征,静静等待一日的落幕。
“我不怨恨他们,”王绪说:“因为直到现在,我偶尔也会想,我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吗?我为什么长成这样?”
你忍不住想到现代的王绪,不知道他是否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毕竟傅和玉说,有许多事情是影射着现实构造的。
你拍了拍王绪的肩,突然道:“你听说过基因突变吗?”
他当然没听说过,你只是打算借此安慰他,诱拐他。
第32章 想起我 回家进度:二分之一
你凭着扎实的高中生物知识, 向他科普了有关基因的知识。
王绪起初听得眉头直皱,好像你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只因为说话对象是你, 才勉强忍耐,耐心倾听。可他听着听着, 渐渐觉得这说法虽新奇却足够自洽, 若非有人专门整理, 你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信口胡诌出这么完整的一套说辞来。
难道是真的?
他陷入思考,一下忘记刚刚因为提及往事而生出的苦楚。
你见他入迷,笑了一下, 道:“其实这些事情,你自己是知道的。”
王绪疑惑抬头,不知道你在暗指什么。
你就像换上外婆睡衣的大灰狼一样,轻声道:“只要做一件事,你就会想起很多被你遗忘的东西,想起来之后,你就能理解我刚才说的基因是什么东西了。要不要试试看?”
王绪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失忆过?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他一下将脸凑近你,比正常应有的距离近得多,好像在观察这一瞬间你脸上表情的所有细节。
你习惯了, 他就是这种没边界感的人,本来没有重新熟起来的时候还好, 一旦变得亲近,骨子里的这种习惯又被带了出来。你像往常一样, 一掌将他拍开。
他眼含无奈地看向你, 捂着脸道:“真奇怪,为什么连这种感觉都那么熟悉……”
他仔细回想自己的过去,里面分明没有你的影子, 可他和你相处,又时时觉得与你相识已久。
有时只是看你站在那里,他就觉得太过遥远,一定要来到与你并肩的地方,才觉得近的刚刚好,足够心里某块被慢慢填补完整。
你们好像是理所应当站在一起的。
王绪问:“你很想让我想起来吗?”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亮,不知道是哪里反射来的光芒。
你的目光稍稍飘远,发现雨停后天又重新亮起来,也许是湖面的波光映在了他的眼里。
你对他道:“我想。”
王绪大大咧咧道:“那就试试吧。你要用什么方法?带着神医来给我的脑袋扎针?”
你看着他故作轻松的表情,心知他下意识想了最坏的可能,只因他最怕扎针。你甚至一度怀疑他有针头恐惧症。
“没那么可怕,只要做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过程会有些疼,需要你忍耐。”
听到不用大夫行针,王绪的表情渐渐轻松许多:“怎么做?”
你伸出手,手心向上,道:“把手放到我手上。”
王绪挑挑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是说这样?”
他迟疑着将手放上你的手掌,一下便将你小小的、带点肉的右手覆盖。
你点点头,弯起手指,握住他的手,道:“这叫握手,用来表示友好、没有敌意。”
王绪反握住你的手,玩笑道:“或者说,是你用来调戏良家的。”
你做出反胃的表情,严肃道:“请不要把这个词和你联系在一起,你一点都不良家好吗?”
王绪郁闷,这是重点吗?
他看向你握在他手心的手,柔软,又温暖干燥。
这样的接触算不上过火,却又莫名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分明感到你们有种奇怪的亲近……但没亲近到这种程度吗?
十秒了。
你在心里数着时间,平常的握手并没有十指相扣的效率,过了许久也不见王绪露出什么异样。
王绪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感觉到,开始觉得有些不靠谱,微微歪头,问你:“就这样?”
你无奈:“需要一点时间。”
王绪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只和你一起慢慢等着,甚至闭上眼睛哼起小调,面上带着微微的笑。
你看他这样,摇摇头,又想笑。正是因此,你无法让傅和玉陪你等待握手所需的不具体的时间,却能拉着王绪同你一起慢慢尝试。
他相信你。
“唔。”王绪皱眉发出一点声音。
你立刻关心道:“是不是有感觉了?”
王绪抬眼,道:“意思是这个意思,但你这样说显得很奇怪哦。”
你:“……”
如果不是现在两个人都盘坐地上的缘故,你是会果断踹他一脚的。
不过你很快心平气和,问:“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你打算从王绪这里再多积累点经验。
因为疼痛,王绪的脸色慢慢变得有些恹恹:“头疼,好像有东西在轻轻地捏脑袋里的东西……唔,现在力道又变重了,你是要往我脑袋里装什么东西吗?啊,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说到最后,勉强睁开眼睛,好像玩笑一样:“你是哪里来的小妖女?”
“为什么是妖女?”你一边数数,一边不满。
不告诉你。他想。
“因为头疼吧。”
王绪面色越来越苍白,有些像当日的傅和玉,也不知是不是时间更长的缘故,他的疼痛漫长却不像傅和玉那样剧烈。而不管如何,他都没有松开你的手,仍紧紧握着。
二十五秒了。
“你怕不怕?”你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不那么疼。
“怕什么?”他勉强分出心神回复你。
“怕我在害你。”
他轻笑一声,道:“不怕。人总要相信点什么,如果你是在害我,那我就认了。”
你想笑他,却看见他面上痛色慢慢消失,渐渐闭上双眼,好像要睡去一样。
你伸出自由的左手,一把扶住他的臂膀,避免他像傅和玉一样直接倒下。但光凭一只左手,你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还是让他慢慢向你倾倒过来,最终靠在你的肩颈之上,勉强维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