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德没有隐瞒他们领养谢秋盈的前因后果,因为他自己就最讨厌欺骗。可除了告诉她她不是亲生孩子之外,谢正德已经尽力做到一个父亲应做的事。只不过他天生便是不容易让人喜欢的性格,在外兼顾公司,回家又面对三个孩子,每个人能分到的关注也就那么多。
谢秋盈和两个哥哥一样,对他又敬又怕,说不上有多亲近。
后来谢秋盈遇见聂呈,和他交往,被谢正德发现,两人大吵一架,谢正德说了断绝关系的话,谢秋盈离家出走,两边就此断了七八年音信。
谢飞松道:“这是我小时候所知道的。”
而现在,他才知道,谢正德那时生气不只因为谢秋盈不肯和聂呈分手,还因为聂呈让谢秋盈意外怀孕,谢秋盈不肯打掉那个还没真正成形的孩子。
那时,双方情绪都被点燃,皆是口不择言,说了些自己知道夸张过度,却被对方信以为真的刀子一样的话。
谢秋盈说,她被父母抛弃,长在谢家像寄人篱下,没有办法像自己父母抛弃孩子一样杀死这个已经出现的生命。
言语中仿佛否认谢家付出,哪怕她本意并非如此。
于是愤怒的谢正德说,血脉就是血脉,哪怕养在身边也捂不熟,止不住地要去像亲生父母。
他同气上头的谢秋盈一样过分。
最后谢秋盈惨白着脸离开谢家,没有再主动回来。
她离开的两个月后,谢飞松才出生,等他长大,谢秋盈的痕迹已经从这个家里消失,若非碎嘴的员工,他几乎听不到谢秋盈的名字。
第89章 七年拉锯 修修补补又三年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后悔过?”
这是你恍惚之中冒出的第一句话。
你在谢飞松的话中发现, 悲剧的开场往往都不怎么引人注目,哪怕他们大吵一架,说尽绝情的话, 也未必想到,此后数年事情会落至这种地步。
谢飞松沉默片刻, 道:“我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后悔过, 但我跟你说过的吧?老爷子是一个非常、非常固执的人。”
同时, 他所处的年代还令他非常传统,有着一些根深蒂固的念头无法改变,也不愿改变。
谢秋盈离开谢家后, 他断了谢家和她的一切经济往来,发话不让谢意学谢意谦兄弟俩再去接触她,俨然是要将断绝关系彻底做到底的模样。
但谢飞松奶奶祭日那天,他还是让人把家附近的门禁都打开,在所有人的看破不说破中等待一个人的回来。
那人没有回来,家里的门禁从此不再为她而开。
谢飞松道:“说得难听一点,那几年老爷子多半已经当她不在了。”
你想了想谢正德给你留下的印象,不得不承认,谢飞松说的话或许不够客气, 但很可能就是谢正德当时的真正想法。
谢正德不是一个宽和的人,他如何待人, 便要人如何待他。谢秋盈在他眼中背弃了这个家,他便要将谢秋盈彻底赶出谢家, 不管是眼前的关系还是过去的回忆。
“如果不是邻居报警, 医院电话最后打到老爷子这里,他们很可能就老死不相往来了。”
谢正德去接谢秋盈的那一天,自己一个人在书房待了很久。
他常常被人在背后说刻薄寡恩, 也从未否认这一点,记恩的同时还分外记仇。
他自认为已经完完全全放弃谢秋盈,不愿再管她的生死,可当他接到医院电话时,还是忍不住为对方透露的信息暴跳如雷。
他讨厌违背自己曾经说出口的话,硬生生忍着不赶过去,却无法再安坐在座椅上,几乎每隔一刻就要在书房中踱步走上一圈,最后为了寻求宁静,拿出那本由妻子苏霖开始做起,最终由他自己亲手做完的相册。
一开始的照片是黑白的,苏霖扎着两个辫子,站在父亲身后,笑得眉眼弯弯。谢正德静静看着,手指抚过她那时还带着点圆润的脸颊,心情一下放松起来。
她少女时的娇憨没有留下太多照片,苏家便家道中落,等她再有相片时,已经是和他一起白手起家之后。
他们两个一起站在照相机前,他拘谨地放不开手脚,原本因为太久没有照过相片也有些不适应的苏霖看他难得这副傻样,一时没忍住,低头轻笑,反倒铸就这张美丽无比的相片。
后来他们越来越忙,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一起兼顾事业,但还是坚持每年照上一些照片,以便老来能够一起窝在摇椅里慢慢地翻。
苏霖那时头上已经有些不明显的白发了,皮肤也不像年轻时那样光滑,但照旧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要他出差时记得给她带一支某某牌的口红,回来一擦,气色便好多了。
他都记得。
苏霖还笑:“以后孩子们都会长大,一个一个地离开我们,就跟飞出去的小鸟一样,想抓也抓不回来。到时候就只有我陪着你了,我也不爱动,就喜欢窝在椅子里,不多准备些能消磨时间拿来回忆的东西怎么行?”
谢正德拿下眼镜,将手背压在眼睛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戴上。
这里的相片已经是苏霖生病以后的事了。
她越来越憔悴,眼里的温柔笑意也渐渐被病痛折磨得黯淡。可她看他这样惊恐,这样害怕,便忍着,也不对他说想放弃的话,陪他这样一天天地熬着。
直到他们遇到谢秋盈。
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孩子,查出先天性的疾病,福利机构也无力承担手术费用。
没人知道她是因为疾病被抛弃,还是纯粹在被抛弃之余又运气不好地拥有这种疾病。
苏霖自己受着病痛的苦,便更怜惜别人,加上她生下谢意学跟谢意谦之前一直想要个女儿,看见这种小女孩时同情心便更泛滥了。
谢家资助了谢秋盈的手术,但医院还是要说,手术很复杂,成功率并不算高,术后还有较高的并发症风险,要大家有心理准备。
可小小的谢秋盈还是熬过来了,在十分成功的手术之后,又在ICU度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最后成功转到普通病房,然后出院。
他和苏霖就像见证了一场奇迹的发生,好像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苏霖身上一般,为了她的那些善心。
谢正德决定正式领养谢秋盈。
在谢秋盈来到谢家之后,苏霖好像也受到这份奇迹的激励,整个人的状态好转许多。有好长一段时间,她不再痛得半夜睡不着,平日也时常能下地走一走,谢正德陪她走遍了医院的小花园。
哪怕后来知道,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光返照,谢正德也很感激命运让苏霖在过世前能够免受这一段时间的折磨,最后拥有一点快乐的回忆。
因为这份感激,他在那段时间变得不像自己,宽和到近乎可以原谅一切。
可这一切结束在苏霖病逝的那一天。
他又变回从前的自己,石头一样的,没有半点柔软之处的人。
而他对此没有任何办法。
谢家的财富越来越多,几个孩子却不像苏霖想象中那样好,哪怕谢正德已经将仅有的柔软都留给他们,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少。
他逐渐和所有孩子分道扬镳。
而他已经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了。
他有时候会梦见苏霖,十几岁时,二十几岁时……到最后三十多岁的样子都有,苏霖没有责骂他把一个家变成这样,只是默默地,担忧地看着他,像是知道他已经竭尽全力。
谢正德看向最后那张合照,苏霖抱着谢秋盈,站在几个孩子中间,对着镜头微笑,眼里是淡淡忧虑,一如他梦里模样。
谢正德猛地起身,打电话给自己的秘书,让他带人一起赶到医院,把这件事情干脆利落地处理掉。
他不愿和这个抛弃谢家的女儿和解,伸出这一次的援手,只是因为想起苏霖。
苏霖去世前与他说了许多,既舍不得这些孩子,也舍不得将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所有话都在心里翻来滚去,最后只吐露一半。
对谢秋盈也是。
她告诉他,她知道他曾把这个孩子看作她的希望和她想要的未来,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期望,如果没有实现,也不该责怪这个孩子。
要真正承担起领养这个孩子应尽到的责任。
谢正德自认在谢秋盈毕业前已经尽力做了一切,没有什么对不起谢秋盈的地方,如今断绝关系,也不需再出手。
就算苏霖在这里,也绝不会责怪他什么。
可她一定想自己去拉谢秋盈一把。
所以,就这一次。
他就再帮谢秋盈这一次,把她从这泥潭中拉出来后仍是两不相欠,互不干涉。
只是谢秋盈的情况比他想得更糟。
他在医院长廊第一次见到聂呈,还有那个谢秋盈不愿打掉的孩子。他不愿将眼神分给这些旁的人,只是余光不可避免地捕捉到一些信息。
那个孩子的五官和聂呈不算相似,但气质有一种莫名相仿,坐在一起时给人一种如出一辙的感觉。
他们看上去都那样麻木,好像手术室里躺着的是和他们没有关系的人。
谢正德厌恶地移开眼睛。
他带走了谢秋盈,让她住进最好的医院。可再好的专家也只能治好她身上的伤,不能真正治愈她心里的阴影。
即使她有时候看起来是正常的。
那时,谢正德看她一切皆如常人,以为她的所有情绪都能自控,也曾在她看起来仍想回到聂家时大发雷霆。
然后她就在他面前崩溃了,歇斯底里得像一个没有尊严的疯子,看不出一点从前优秀从容的样子。
他请来的心理医生对他说:“破碎过的人是很难真正痊愈的,就像一件摔碎后又重新黏起来的瓷器,哪怕修补得漂漂亮亮,看不出痕迹,往里面装上水后,还是有可能看见水从没有真正补上的小缝隙里流出来。所以不管她现在看起来多正常,你都不能以一个正常人的标准去要求她。她现在看起来正常是因为她的大脑帮她过滤了一些她无法负荷的东西,让她活在虚拟的平和之中,只有短暂的,连她自己都很难意识到的清醒。”
谢正德这才意识到,在他们断绝关系之后,从前那个谢秋盈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一部分的她永远消失在了聂家那段痛苦的日子里。
谢正德又一次动了把聂呈送到牢里的想法,可那时的法律不像现在这样,家暴蹲不了多久,反倒会留下那个和聂呈一脉相承的孩子,不得不让谢秋盈担起责任。
谢正德用了别的方法。
至少要日复一日地让聂呈感受那些谢秋盈曾经感受过的绝望。
在那之后,谢正德接受了心理医生的建议,打算为谢秋盈换一个全新的环境。
谢秋盈不知道这是为了治病,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谢正德要送她去国外是因为不想看见她。
她想,自己欠了谢家这么多,是没有资格提出异议的,只想在走前再看聂时秋一眼。
谢正德想拦,心理医生犹豫。
斟酌之下,他们打算看看。
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
第90章 来做客吗 老爷爷揣手
谢飞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事, 可当他说完这一切,那些沉甸甸的,他并不能完全清晰感受到的情感, 突然化作他所能共情的东西,融入他的心中。
谢飞松突然问你:“要不要来谢家做客?”
你微微惊讶, 转念一想这个时间节点, 又有些明悟。
谢飞松玩笑道:“别怕, 我觉得老爷子就算不喜欢你,也绝对不会讨厌你,你就当来普通朋友家坐坐, 顺便和你的朋友聊聊天。”
你知道,他这个“朋友”说的不是他自己。
你没有犹豫太久,决定就按谢飞松说的那样,把这当成一次普通拜访,至于大人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和你们这些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孩子们的世界就该再纯粹点。
你对谢飞松道:“好啊,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谢飞松道:“下午就可以,我不午休,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
周六下午曾是你给聂时秋补课的时间, 只是最近这么多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你们已经很久没有履行这个约定。
想到这里, 你突然有了主意,对谢飞松道:“好, 地址给我, 我三点到。”
谢飞松笑:“地址就不用了,我来接你。”
有人接自然是好的,可谢飞松这话让你忍不住调侃:“怎么, 是武侠剧里那种要我遮住眼睛才能去的秘密之处吗?”
谢飞松被你逗笑,道:“对,就是这样。”
你们约好下午见面时间,你从床上起来,随意到客厅塞了两个妈妈蒸的五香肉包下肚,感觉不那么饥饿后又回到书桌前整理学习资料。
其实想想你也挺没人性的,不管发生多少事,你所能做的,就是把学习的重担始终压在聂时秋身上。因为在你眼中,当生活掀起滔天巨浪时,只有回归日常才能让动荡不安的心找到一点难言的安稳,哪怕这会让人感觉“天都塌下来了还在注意眼前小事”。
可生活就是这样,生活也应该这样。
当生活只剩下永无止尽的情绪在跌宕起伏,人会生病。
你没做多久便被妈妈叫去吃饭,哪怕提前说了因为刚吃完早饭肚子不饿,妈妈还是以首先装小碗,吃完再加小半碗的手法成功让你吃撑。
你忍住吃饱喝足后自然产生的困倦,决定伏案写到下午两点十五,在谢飞松来之前留下十五分钟简单打理自己的时间就好。
结果等你安排给自己的时间到达时,你还差一个结尾没写,略微的强迫症让你右手飞起,硬生生想要写完再说。
王绪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
你看了一眼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快速接通,点开扬声器,试图一心二用。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手机传来些微的电流声,王绪没有马上开口,不自觉地沉默着,你只好率先问:“怎么了?”
王绪好像被你惊醒,刚刚清醒过来的样子:“好像有人在等你。”
嗯?
你疑惑地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王绪渐渐恢复正常,声音里甚至带上一些过度明显的笑意:“你走到阳台看看。”
你看了眼手头快写完的东西,到底还是挣扎起身,往自己房间里的小阳台外看了一眼——谢飞松的摩托车正停在小区外,他坐在上边,也没有玩手机,在三月的春寒里像老人一样将手揣在袖口里,也不知道发着什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