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官没有附和,只是笑着给她搭把手:“约莫真是烧糊涂了,瞧着怪黏人的。”
平日里她们四个轮番掰手腕还不及公主手劲大,他若有心要防,这般娇小的身子还能扑得住人?
玉指丹蔻轻轻压在白面软颊,滚烫的温度透过指腹源源不断地传达过来,公主垂眸盯着团在怀里热烘烘的柳煦儿,咕哝一声:“黏人的小骗子。”
*
柳煦儿黏黏糊糊睡完一觉,醒来的浑身不适让她意识到自己病了。她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蹬蹬睁开眼,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梅侍官闻声挑帘走上前来:“醒了?”
“醒了。”柳煦儿温吞吞点头,顶着一头乱发,满脸没睡醒的懵懂:“梅姐姐?”
“你起热了。”对于这个突然改变的亲昵称谓,梅侍官算是默许了,她用手轻贴那抹额门:“还在发烧,得去一趟太医府才行。”
听说要去看大夫,柳煦儿乍然一惊,连忙捂住脑门:“没、没烧呢。”
“……”
她摇头宛若波浪鼓,满眼充斥着忌医的挣扎:“我不必吃药。”
梅侍官没让她犟:“赶紧把病养好了,咱们缀华宫不养没用的人。”
“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柳煦儿怕她生气,气焰略消,肚子随即叫唤起来,咕噜噜直响,窘得一张小脸微微泛红。
梅侍官将床头放置的一碟米糕推过来:“吃吧,先垫着肚子,晌午都过了。”
晌午都过了?那算上午饭她岂不是三顿没吃了?柳煦儿馋得没克制住,捏来一块塞进嘴里,囫囵点头:“好吃,谢谢你。”
“掌心的擦损给你处理过了,还有手臂上的。”梅侍官抬起手臂示意她注意涂抹的位置:“你这里有条很长的刮痕,不算严重,不过短时间内先别碰水。”
柳煦儿讶然盯着血痕,有点迷糊,她都没发现还有这种伤口呢。
“这药你拿着,回去记得多抹几遍,这样好得快。”梅侍官的每一句话柳煦儿都记下了,等她稍微止了饿意,才想到自己还霸占着梅侍官的床,连忙下地找鞋:“我得回去了。”
梅侍官没拦,只是叮嘱她记得上太医府,这才放她归去。
柳煦儿把鞋穿上,抚平裙裾上的褶皱,踟蹰着一步三回头:“刚刚有些睡糊涂了,要是有什么冒犯失礼的地方,你可千万要跟我说。”
梅侍官浅浅勾唇:“不妨事。”
看来记忆里的怀抱果然是梅侍官,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之色,柳煦儿略略安心,挥挥小手与她道别。
虽然忌医,可柳煦儿谨记梅侍官的好,于是认真记住了那声叮嘱。她踩着浮虚的步伐,到底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必须得去太医府。
出了西配殿,柳煦儿从侧门离开缀华宫。
太医府有专门给下人看诊的医徒,正经授职的御医只给主子们看病,或者品阶较高的宦臣与女官也能享有殊荣,但柳煦儿是不享有的,她毕竟只是个低阶宫女。
不过今日巧了,她在太医府偶遇晚荧。
晚荧在归燕宫当值,正好来给她家主子端药,遇到柳煦儿还挺高兴的:“我听说昨日你家主子与小秦妃打起来了,快给我说说,场面一定很精彩!”
“没打起来。”柳煦儿知道晚荧不喜小秦妃,“红绣姑姑来了,打不起来。”秦氏姐妹自诩圣眷加身,尤其小秦妃自进宫以来树敌颇多,有人憎她夺取眷宠,有人恶她目中无人,但鲜少有人真敢冲她叫板的,安晟长公主是第一个。
昨日之事一经传开,后宫不乏叫好者。
“我知道,皇后娘娘派红绣姐姐去调停了嘛,出事之时她正好在我们昭燕公主这儿。”归燕宫是昭燕公主的行宫,晚荧侍奉的这位公主为杨皇后嫡出,自小深得帝后疼宠,宫中地位较其他人可大不相同,“你说皇后娘娘脾气怎么这么好?就小秦妃那个德行哦,换我就让她们接着打,打得越狠越痛快。”
柳煦儿提醒她:“你小声点。”
秦家姐妹恃仗皇恩在后宫横行霸道,颇令杨皇后头疼。晚荧与自家主子同仇敌忾,一惯看那对姐妹不顺眼。不过她虽心直口快,但这话也就是在熟识的柳煦儿跟前才会说,换作别人她可一个字都不会提:“对了,你来太医府做什么?”
昭燕公主自小体虚多病,药不能断,晚荧给主子端药,柳煦儿却是来找大夫给自己看病的:“我有点发烧,来找大夫拿药。”
晚荧这才发现她面色酡红,体温高得不正常:“这么烫还叫有点?可别烧成傻子了!”
她二话不说把人拉进太医府,很快凭借昭燕公主的关系找到相对靠谱的医官看诊。不然低阶宫女就只能找没出师的药徒看病,能拿的药材也是些用剩的残次品与药末渣滓,远不及主子们用的好。
那名医官虽然答应看诊,但见两人品阶不高,本来不是挺上心,直到他注意到柳煦儿手里捏着的小药瓶:“你这瓶碧凝膏是哪来的?”
“碧凝膏?”晚荧比他还惊讶,“哇,这可不是咱们一般人能用的药,你上哪弄来的?”
“这是梅姐姐给我的。”听他们的语气,莫非这药很珍贵?柳煦儿生怕她们误会梅侍官,紧张解释:“梅姐姐是长公主的亲信,公主殿下对她很好的。”
这瓶碧凝膏确实不是一般外伤药。它是太医府精研出来的产物,据说祛疤美肌药效极佳,只是用料稀珍又不容易量产。晚荧曾在昭燕公主案头瞧见过,不过公主可不舍得把这么好的东西赏给下人。
晚荧酸了:“你们公主可真大方。”
这样的好东西轻易就给了一个低阶宫女,要么梅侍官并不知道碧凝膏的珍贵,要么她在长公主那儿得到的好东西只多不少,根本不缺这一样,足见长公主平日待下人必是大方。
得知柳煦儿竟能得到碧凝膏这样的好东西,那名医官一改方才的疏懒,看诊取药很认真。晚荧陪着柳煦儿离开太医府的时候,羡慕嫉妒无以言表:“从前我可是听说不少安晟公主的事情。都说她性情孤傲,很不好相与的。如今看来分明是谣言误人,你这主子还挺好的嘛!”
“公主殿下很好。”柳煦儿想了想,真心诚意地加了一句:“梅姐姐也很好。”
晚荧才不在乎谁好谁坏,涎着脸跟柳煦儿讨要半瓶碧凝膏。柳煦儿自觉那点小擦伤根本不碍事,之前抹过药早不痛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好全,大方给她挖去半瓶。
“我原还担心你在缀华宫过得不好,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多虑了。”晚荧心满意足地收起来,“不过你呀,也别拿人一点好处就真的对人死心塌地。”
“安晟公主这样的身份,指不准那一身富贵荣华哪天说没就没了。你自个多留心眼、多留退路,别真跟着栽进去了,回不了头。”
柳煦儿偏头看她:“跟着公主殿下不好么?”
晚荧回以一眼,轻戳她的小脑门:“好,没说不好。只是在这宫里侍主如伴虎,咱们这些作奴才的命若草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咱们被拆吞入腹,求救无援也作不得主,我是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脸上的笑意有些不自然,柳煦儿摸摸脑门:“那你教教我呗,咱们都是侍候公主。你跟着昭燕公主这么久,懂的肯定比我多。”
“这不一样。”晚荧挺起胸脯,沾沾自得,“昭燕公主什么身份待遇,诸如其他昭宁、昭平小公主完全不能与之相匹。至于安晟公主,那更是两码事。”
柳煦儿纳闷:“都是公主,怎么会是两码事?”
“怎么不是两码事?”晚荧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以为安晟公主为什么一直住在旧京?”
“因为她是先朝公主。”
第6章 好看吗 柳煦儿心说当然好看。……
宫中几位小公主赐号为‘昭’,唯独长公主赐号‘安晟’,其实从这一点已经说明安晟公主与宫中其余几位公主有所不同。
长公主安晟并非今上亲生,她是已故元帝的嫡亲女儿。
昔年元帝也算一位明君,但谁人不说他命苦?彼时大成内有洪患外有恶敌,元帝自位任太子就已经不断扩道修渠并主张改迁都城,登基之后频遭北狄来犯,那年他披挂上阵亲征远战,恰逢时疫横生祸乱成朝,小太子与皇后在迁都途中感染流疾不幸亡故,深受打击的元帝不甚中矢死在边土,独留下来的正是这位安晟公主。
痛失至亲的太后可怜安晟失恃失怙,一直将她养在身边。时年元帝胞弟昱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继位登基,由太后听政,改年号宣和,并将元帝之女收归膝下,延用先帝赋予的赐号‘安晟’。
万幸迁都上京之后时疫得到有效控制,多次交战也让大成与西蛮总算达成和平共识。恢复安定之后,太后以久居宜安为由决定返回旧京宫城,与她祖孙相伴的安晟则随她一同归去,留守至今。
正是这样一位身份特殊的公主殿下,今年奉旨入京了。许多人在背后暗暗揣测圣君之意,然则君心难测,就目前来看一切猜想为时尚早,没人能够妄下定夺。
柳煦儿没搞懂晚荧所谓的两码事究竟有何不同。在她看来能够不惧外戚势力、轻松吊打秦家姐弟,最后还能得到帝后容让的安晟公主,她拥有的是宫里其他公主所没有的、甚至连皇后嫡出的昭燕公主都不能有底气与魄力。
那所谓的两码事,大约是指其他公主比安晟公主还差得远了吧?
柳煦儿表示理解,与有荣焉地点点头。
晚荧哪里知道这小丫头脑袋瓜里长什么,她将狐疑收入腹中,没有告诉柳煦儿的是有关这位安晟公主,她曾在无意间听见杨皇后与昭燕公主的私下耳语。在还没有风声流出之前,那毕竟不是能够对外言传的事情。
时候不早了,两人从太医府出来,晚荧还有要事在忙,很快与她道别离开。
柳煦儿摸着烫手的脑门,脚步颠颠回到缀华宫。
虽有官医开药煎服,但她高热未褪,整个脑子沉甸甸,一门心思只想回去躺床睡觉。可她忘了白天发生的水井女尸案,等回到宫女住舍才发现原来的管制姑姑被降职,新来的姑姑走马上任,正在每个屋舍清点人数。
柳煦儿住的地方不大,十二人的大通铺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都在,只除了迟来的柳煦儿,甫一踏进门瞬间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嘴里嘀咕什么,看她的眼神说不出的瘆人。柳煦儿眨巴眼,发现其中几人正趴在各自的床位上,怪异的趴姿令柳煦儿恍然想起白天出事时,同屋的这几个姐姐也在院子里张望,她们可能挨罚了。
听说每人至少要吃五个板子,光想想都觉得疼,柳煦儿连忙掏出碧凝膏:“我有外伤药,你们要涂吗?”
晚荧说这东西好,虽然有点不舍得,可柳煦儿没藏私。
那几个姑娘颦蹙眉头,有人认出那是碧凝膏,隐隐起了骚动。有人蠢蠢欲动想拿,但被其他人给拍掉了:“蠢货,别上当。”
“这种东西我可不敢拿,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她们背过身不理人,柳煦儿就这么愣在原地。她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在触及她的目光之时都会将脸别开,避瘟似的,仿佛与她沾边准没好事。
柳煦儿讪然低头,只得又将小膏瓶收进怀中。
新来的姑姑极好说话,知道柳煦儿在发高烧,大方允她两天假。这种好事换作平日想都别想,登时她又喜笑颜开,忘了那些不开心的事。
两天病假很快被柳煦儿给睡没了,高热也被她给睡好了。这天病好的柳煦儿被安排在前殿值勤,不停有宫人进出缀华宫,他们抬来的绫罗珠宝一箱接着又一箱,惹来众人频频侧目,原来这些都是跟随公主车仪从贵安旧京千里迢迢送来的。
据闻安晟公主自幼养在太后膝下,太后待她极尽疼宠,从小到大所用所着皆是精良。此番入京路途遥远,又是公主头一回离开太后身边这么远,太后只恨不得搬空她的小金库,务求公主此行着用舒适得宜。
别看当日公主入京车仪浩荡,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公主从旧京带回来的冰山一角。今日陆陆续续送入皇宫的这一车车宝箱,羡煞的可不只宫里那些位份不高的,更有素日里得脸得宠的嫔妃娘娘。
“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你瞧那重霄宫可曾传来一丝消息?”
远在宝露宫中,宫室的纱帘被两侧银钩挑开,一缕青烟自玉案的香鼎袅袅飘来,缭绕在座上两位美人的芙蓉面颊,身遭满是馥香悠然。
今日秦贵妃上宝露宫探望妹妹,自那日在安晟公主手里吃了大亏,事后小秦妃非但没能为自己争一口气,她还被杨皇后给禁足了。
作为执掌六宫的后位之主,杨皇后的决定通常代表了一件事的结果,皇帝向来尊重她的意思。
“你说你这么跑到缀华宫冲撞那位,落了面子还讨不得好,有什么意思?”秦贵妃抚额,柳眉颦蹙的忧肠百转是那么的令人牵挂与怜惜,“耀弟不懂事,你却不应该。”
若非这是亲姐姐,换作别人来说这话,小秦妃早把人给赶出去了:“皇上不来便不来了,今日他就是摆驾来我宝露宫,我还未必消气呢。”
见她面上郁色不减,秦贵妃摇头:“你当你这一身恩宠得来那么容易吗?世人都说咱俩姐妹好福份,可你我心知皇上从未真正专宠谁,你若因此事惹他烦心,他今日不来、明日不来,从今往后都不来可怎生是好?”
“我知你自小心气盛,可你这性子真是要改一改了。”
小秦妃嗤笑:“皇上就喜欢我心气盛,我若改了,他指不定就不喜欢了。”
秦贵妃见劝她不动,心中叹息。
她这妹妹自小娇生惯养,在家如珠似宝,入宫有她护着,皇帝又喜欢,便至今荣宠不衰,仿佛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再无人能令她不顺。
秦贵妃从前恩宠亦盛,位及贵妃,皇帝自然是喜欢她的。就是现在,皇帝也会时常唤她伴驾。可她毕竟年纪大了,新鲜过了,不及新晋入宫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家里人都是知道的,所以才将如花似玉的六妹妹送入皇宫。
可这样的性子,属实不适合深宫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