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延走到他们的座位前,靠走廊的位置只有四月的身边,他顿了一下,迈开腿坐了过去。
几乎是一瞬间,四月的周围就充满了他的气息——清冷的、狠戾的、却也带着几分勾人的男性味道。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甚至她的肩膀,动作大点能摩擦到他衣服,裸露的手臂皮肤激起一阵颤栗。
服务生送来他们的酒,程延伸手,拿了一杯度数最低的想要放在四月的面前,但是手还没碰到酒杯,四月的手就已经与他错开,拿走了一杯Maitini。
在对面目睹一切的桑梓淇轻笑一声,无奈摇头。
其实久别重逢也没什么好聊的,而且程延面无表情,罗景星光顾着看戏,周瑞一副只想胡搅蛮缠的样子,桑梓淇只能举起酒杯,碰碰桌角,对四月说:“好久不见。”
四月弯了唇角:“上周刚见过。”
这下连桑梓淇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和这一桌凝重的气氛。
好在身后还有一桌跟来的尾巴,那几个烦人精坐在他们的后面一桌,那个宁小纯还时不时地拿眼睛去瞄程延。
只是程延毫不在意,他只微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那个宁小纯终于在身后姐妹的起哄声中,举着酒杯走过来了,她在程延的面前站住,一脸羞涩。“卧槽卧槽卧了个大槽!”姜蔓激动地不停拿胳膊戳四月:“她想干嘛?”
四月微微皱眉,抬起头去看那个宁小纯,这女人还真是不简单,看到四月想到昨天的不愉快还能露出这样虚伪善意的微笑。
宁小纯笑意盈盈地端着酒,一只手踌躇地捏着裙摆,问面前的男人:“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嘛?”
程延的眼皮都没抬,也不答话,好像身边的这个女人不是在和他说话一样。
桑梓淇推推眼镜,噙着笑意:“看来我们的程延哥哥并不想喝你请的酒。”
宁小纯有点难堪,但是很快她就调整好了,变脸的速度让四月看了都有趣。
宁小纯把酒杯放下,她局促地站在那里,最终像是鼓足了勇气,问程延:“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程延偏过头,拿眼睛去看他身边的那个女孩——那个昨天在洗手间羞辱了自己的女孩。
她看到程延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个女孩,好像生怕她误会什么。
像是一种本能。
一种家养动物才会有的本能。
在看到女孩冷漠地、并不在意的神情之后,他的唇角都变得僵硬。
他把头转回来,看着还没离开的自己,轻轻启唇,吐出几个字。
“离我远点。”
在宁小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眼睛,那是一种宁小纯从未见过的眼神,在看到那个眼神之后,宁小纯开始不敢怀疑他杀过人的传言是否是真的。
“还有你要记住——”
程延交叉着手指,他甚至没有起身,但是已经让宁小纯吓得一个寒颤。
他微微牵动着唇角,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如果学不会好好说话,舌头可以割掉。”
第18章 、四月十七
如果学不会说话的话, 舌头可以割掉。
只一句话,但是他的眼里像一座千年的冰窖,看她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刃, 好像真的有冰冷的刀锋在靠近她的身体,宁小纯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几乎是一瞬间反应过来了, 程延一定知道她们在背后说了些什么了,她想起别人对他的描述和传闻, 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有一种继续站在这里说话, 会真的被面前的男人弄死的感觉,她回到自己的座位的时候, 脚步都仿佛虚浮着,身边的小姐妹都好奇地围过来,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寿星周瑞目睹了一切, 甚至连宁小纯身体的颤抖都看清楚了, 他摇摇头:“程哥你小心把人家吓出病来。”
姜蔓靠在角落里美滋滋地看完了这场戏, 幸灾乐祸道:“真吓死了这世界上还少了几只麻雀呢。”
被宁小纯的精彩表演缓冲了一下,桌上的氛围便没有那么让人不自在,周瑞搓搓手, 按住桌面:“我们来玩游戏吧。”
他摆出寿星的架子:“都不准不玩,也不准找借口。”
姜蔓看向四月,四月有点无聊地抬起眼皮,不置可否:“玩什么?”
周瑞在桌上看了一圈,按住了最原始的道具:“骰子!就骰子!”
周瑞皱眉想想, 计上心来:“玩点简单粗暴的!每人五个骰子, 摇到1最多的人可以随便挑一个人回答问题。”
这规则实在简单,就是变相地真心话大冒险,四月看着面前的骰盅, 正面朝上,把五个骰子扔进去,随手摇了摇,倒扣在桌面上。
一打开,居然是4个1一个3。
周瑞把脑袋凑来:“卧槽姐你这是什么运气啊,幸好我没跟你玩吹牛。”
姜蔓把他的脑袋推开:“搞快点,你的呢?”
“别急啊。”周瑞一阵乱摇,把骰子倒扣在桌面上,打开。
一个红心1都没有。
周瑞懊恼地捂头,看了一圈,发现只有自己这么衰,只能看向四月:“你问吧。”
四月把骰子一个一个地扔回骰盅,平静地看向周瑞,问道:“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啊?”周瑞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他瘪瘪嘴:“随便吧,不是你这都懒得想啊?”
四月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这第一回 合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了。
四月不是第一次和他们玩骰子,这帮人真的玩起来是什么样子彼此都清楚,这不过是刚开局的小打小闹。
不过两三局,坐在四月对面的罗景星和桑梓淇就坐了庄,他们的目光看向四月,四月不甚在意地摊摊手:“问吧。”
罗景星偏了偏头,意味深长地问道:“是单身吗?”
“此时此刻是。”
桑梓淇指节敲击着沙发,对着四月笑笑,即使许久不见,四月也能感受到那份笑里的老奸巨猾。
“作为朋友,没见的日子里,有…想过我们吗?”
四月的身体撑着沙发,露背裙裸露的皮肤,在夜店灯光的折射下耀眼又刺目。
四月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她弯了弯唇角,坦诚答道:“有。”
桌上的人表情各异,四月却敛着眼睛,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摇着骰盅开始了一个新的回合。
第五个回合,大家的数字都不大,面面相觑互相比较,四月听到身边的男人把手拿开,轻声说道:“是我。”
周瑞圆满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你要问谁?”
程延没有回答周瑞的话,他合上骰子,把目光投向他身边的女人,四月察觉到他的目光,平静坦然地与他对视。
她听到他轻轻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开心?”
四月在那一瞬间有一点恍惚。
她抬着眼睛去看她面前的男人,他明明还是那个绝情负心的眉眼,却为什么要偏偏作出这幅情深的样子呢?
他到底想问什么?
问她过得好不好?还是问她在被他亲手放弃之后有没有走出来?
亦或是问问她,有没有感激过他当初的选择,感谢他亲自为她挑选的人生。
可惜他的眼睛里没有答案。
四月垂下眼睛,轻轻笑道:“我很开心。”
她拿着酒杯,没有送到唇边,而是摇晃着,看着那彩色的液体在杯中的影子。
倏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歪过头,对他说道:“虽然偶尔,也会有想要去死的时刻…但是现在,挺开心的。”
她说完话,依然保持着那个角度完美无缺的笑意,可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气息的波动。
程延离她最近,虽然夜店的声音很吵,可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以及…“想要去死”那几个字。
想要去死。
程延抬起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好像他没有办法把林四月和死这个字联系在一起过。
四月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碎裂了。
你听。
四月期待已久的,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崩坏了。
身边的男人僵硬得不像话,四月打开骰盅,姜蔓看到,那里面赫然有五个红心。
一向最活跃的周瑞已经被刚刚的那句话吓得话都不敢说了,只能愣愣地看着四月。
四月敲敲桌面,看向身边的男人。
她叫他的名字:“程延。”
男人抬起了头,就着黑暗但闪烁的氛围灯光,四月看到他分明红了眼角。
她的唇分开,又合起来,一字一句。
她问。
“满意吗,现在的生活?”
满意吗,这一切…如你所愿。
那被人吹捧的身价,受人尊重的地位,趋之若鹜的名媛千金,只需要区区一个林四月,就可以换来这么多令人艳羡的东西。
只是一个林四月。
程延看到,她真的把恨意刻进了眼里,每一次眼睛的闪烁,都在控诉着,他都做了些什么。
那一刻,程延差点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
夜店的洗手间外面连着一条长长的走廊,走过去能看到三三两两聚集着透气的人群,每一扇窗户都通着风,外面是上海深秋最真实的夜晚天气。
四月从洗手间出来,觉得室内的环境闷得难受,沿着那条走廊,随便找了个地方,想要喘一口气。
她靠着一扇正对着窗口的墙壁,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深秋的风,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
她站了没一会儿,身边有了人影,四月微微抬眼,看到一个戴眼镜的身影。
桑梓淇从口袋摸出烟盒,看到四月,想了想,伸手,递过来烟盒:“要不要来一根?”
四月没说话,从烟盒里拿了一根,轻轻道谢。
桑梓淇给她递完火,看到她熟练地动作,笑起来:“果真是许久不见,什么都会了。”
四月看着指尖微微亮起的火光,也弯了弯唇:“五年而已,不是什么过不去的时间。”
桑梓淇的眼睛闪了闪,反问道:“也是,五年和十五年,本来就是有差距的。
四月侧眸看他。
桑梓淇呼出一口白色的雾:“你用十五年记住的人,怎么可能用五年就忘得掉。”
十五年。
是啊,从那一年在福利院里第一次看到程延,到离开他的世界,过去了十五年。
四月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四月。”桑梓淇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叫她:“我不知道你想对程延做什么,但是我可不可以……为他求个情?”
四月没有看他,她的指尖夹着烟,眸中闪烁:“我能对他做什么?”
桑梓淇叹气:“我不知道。”
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当初发生了什么,程延什么都不肯说,虽然我隐约可以猜到,但我从来不敢多问。”
“四月,你是最了解程延的人,没有人爱他,除了你。”
四月的第一支烟抽完了,她抬手,按灭在垃圾桶上,然后靠着冰凉的墙壁,回答他的问题。
她轻轻笑着:“可惜他并不稀罕我的爱,你看,现在有很多人爱他。”
“四月。”桑梓淇看着她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恨他。”
他说:“我也知道,你随时都可以毁掉他,所以我请求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做。”
四月唇角的笑意未动,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里的想法,良久,她歪过头。
明明还是如从前一样的俏丽笑容,是比从前还要灿烂的漂亮容貌,却无端地,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不好。”
她说。
这一瞬间,她终于收起了那些虚与委蛇,摘下了温柔可人的面具,她冷淡又讥诮地拒绝了他。
仿佛那些往日的情谊与点滴,都已经烟消云散。
桑梓淇注视了她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默然道:“那我…先进去了。”
四月没说话,夹着不知道第几根烟,轻轻吸了一口。
她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
她的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到从窗口正面吹过来的风被什么东西挡住。
她睁开眼,看到了一大片的阴影。
他依然站在自己两米远的地方,不说话,好像只是想帮她挡风,就只是这么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
四月没有理他,静静地抽完了那根烟。
在抽烟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对于面前的这个人,她到底怀抱着怎么样的情感呢?
好像突然从某一天开始,那些思念、怀念、那些爱意和不舍,全都变成了一种情感。
——怨恨。
大概是在某一个夜晚,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游泳池水面,第一次萌生了“跳下去”“不要挣扎”这样的想法的时候。
觉得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的时候。
她才开始清醒。
然后一寸寸地剃开刻在骨头里的名字,一点点地学会去恨他。
忘是忘不掉的,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牵绊,那是在她的前半段孤寂人生里,第一个给予她陪伴意义的人,那是她第一份牵了手就不想放掉的感情。
怎么可能忘呢,又怎么可以忘呢。
就——恨他啊,恨他的不解风情,恨他的每一句绝情话语,恨他爱她的情意是那么少,带来的痛苦却是那么绵长。
……
程延看她抽完了那根烟,他缓缓地迈开腿,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四月看着那张面孔在自己面前放大,看着地上的阴影与自己的影子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