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他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逢年过节的他也会回来,回苏州就住在酒店里,有几年过年连年夜饭都赶不及吃就回上海,有几年在我这过的年,他父母年年闹、年年不了了之。”
林院长的大掌包裹着四月的手,温暖的热意顺着粗糙的皮肤纹理传递到四月的手心,再到心口。
四月垂下眼睛,不说话。
林院长轻轻说道:“那孩子…连个家都没有。”
四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片草地,那个男人坐在那张小桌子上,对面有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在他身边钻来钻去,他却没有笑意,眉眼的落寞甚至穿过空气,传递到四月的眼中。
四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有多苦呢?
他们曾一起走过那样一段艰难的时光。
四月没有父母,至于程延…有还不如没有。
四月见过他父母几次。
第一次的时候他们都还年幼,那对夫妻根据报纸上前一家福利院的丑闻,找到了程延。
那个时候的程延和四月蹲在后面的小池塘边挖小鱼,四月挖了半天只有一堆杂草,而程延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看着。
然后程延就被志愿者姐姐带走了。
四月一路跟着他溜去了院长阿姨的办公室,想偷偷看一眼程延哥哥的父母。
那个时候她想,应该要为程延哥哥感到高兴的,他不是孤儿了,直到她看见那对父母,见到儿子的第一句话是。
“怎么这么瘦,还没二宝高。”
那对夫妻在长子走丢之后,又拥有了两个儿子,如果不是家里的老人咬死了还在努力寻找,他们早就不是很是很在意这个本也是他们骨血的孩子。
他们还是带走了她的程延哥哥,扬长而去。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里,程延过失杀人的事情发生后,那对夫妻进到校长办公室,指着冉祈的鼻子骂她是个狐狸精、祸害了他们的儿子。
不去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管程延为什么要保护冉祈,他们根本不在意儿子的童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最后冉冉姐的家里赔了两百万,并且被校园暴力长达一年多。
而他的父母,口口声声说着儿子的整个人生被毁掉之后,怀揣着那两百万扬长而去,第二年就用这笔钱送两个小儿子去读了私立学校。
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大三那年,程延准备创业,回了一趟苏州,准备卖掉爷爷的老房子。
老城区里本来就藏不住消息,程延中介的合同还没签好,那对夫妻就找上了门来。
他们哭诉着最近的日子有多么苦,哭诉着对程延的养育之恩。
四月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的丑态百出,直到这对夫妻开始将矛头转向了她。
他们一口咬定是四月唆使程延卖房子的,认定了四月就是个想要谋夺他们家财产的坏女人。
他们振振有词:“儿啊,你可不能被这种克父母的孤儿骗啊!她说两句好话你就信了她了!她就是想要房子想要钱啊!”
四月有些好笑地听着,甚至缓缓地打了一个哈欠。
程延脸沉得厉害,拉四月的时候手上青筋都爆起:“你先进屋去。”
四月不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再次出来的时候,程延一个人坐下沙发上抽烟。
看到四月来,他皱了皱眉头,还是把烟灭了。
四月凑过去,也不在意他一身的烟味,扑进他的怀里,双腿在他的腿上晃荡着:“我真厉害,我都是能蛊惑你的小妖精了!”
程延想把她的脑袋离自己的身体远一点,谁知道没留神被她得了逞。
四月将脸靠在他的胸膛,贴得很紧,甚至能听到他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动。
四月很认真地对他说:“他们不配做你的父母,他们也不是你的家人。”
她仰起头,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但你有我,我是你的家人。”
年轻的她将那些话一字一句说得那么坚定,好像已经决定好了他们的未来。
程延没有拒绝,也没有说话,只是他将手覆在四月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揉压,仿佛那样就能安心许多。
家人。
他们曾是彼此的家人。
只是后来,他们都没能坚守承诺。
……
四月站在落满阳光的窗前,看着那个男人,远远的距离,隔了一整条时间长河。
她甚至有点分不清,这场快要二十年的纠葛中,她究竟身在哪里。
他们在这里相遇,也在这里经历过分离,现在再见面,过去的一切都如同一面打碎的镜子,再也拼不起来。
四月笑笑,看向身边的院长,她抱着阿姨的手臂甩了甩,撅起嘴:“您可真偏心眼,光顾着心疼他,都不喜欢我了。”
林院长嗔怪地看着她,从回忆中走出来,点点她的额头:“胡说八道,我哪里就不心疼你了?”
老院长长舒一口气:“只是这几天看着他,总觉得他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就算是你刚走的时候他也没这样过,现在啊…就好像是所有的指望都没了。”
所有的指望…都没有了吗?
四月的手点在玻璃上,轻轻地划出一个弧度,那是程延的唇角,她手动勾起,宛如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少年。
四月在心底叹口气。
那些年,她真的是很喜欢他呀,喜欢到连他皱了一个眉头都要跟着他难过的。
……
午餐是和小朋友们一起在食堂吃的,四月担心霍铮吃不惯,但是男人摇摇头表示这没什么,比起出差偏远地区的生活已经好上很多。
今天的午餐都是四月喜欢的菜。
红烧肉、番茄炒饭、香菇炒青菜。
和大学食堂里一样的银灰色餐盘,一格一格的,两个人面对面吃着,身后的小孩子们东张西望窃窃私语着。
霍铮看着想笑,看看她:“你小时候也这样?”
四月看着一屋子的小萝卜丁:“那他们比我差远了,我可是敢大声说话的。”
她话音还没落,有人端着餐盘落在了她的身侧,一碗热汤被推到她的面前。
四月看着熟悉的衣袖花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点。
他像是没看见,拿了勺子放进汤碗中,对她说道:“喝点热汤润润胃。”
四月没看他的动作,更没看汤碗,她垂着眼挖着餐盘里的饭,引得对面霍铮饶有兴致地看戏,和身边的男人更加落寞地垂下头。
霍铮撑着筷子,慢悠悠地看了一眼他,开口道:“程总…和我女朋友很熟?”
即使早有准备,在听到“女朋友”的三个字的时候,程延的背脊还是难以抑制地僵了一下。
良久,他抬起头,缓缓开口道:“她不是。”
霍铮的手顿了一下,来了兴致:“程总未免太自信了一点,我和四月…”
程延抬起了头,那是霍铮第一次看到他展露锋芒的一面,就好像是一只他以为是狼狗的生物,突然露出了锋利的爪子,变成了一只野狼。
“玉康医院804号房的病人,霍总如果不希望我去打扰她,就请不要再跟我开玩笑。”
“……”
霍铮在那一秒收起了眼里的戏谑,男人难得地带了几分杀伐,片刻,他弯了弯唇角:“是我小瞧程总了。”
他不再开玩笑,朝四月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四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转头看向程延,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
霍铮敏锐地感到一场暴风雨的降临,他已经吃完了盘子里的菜,抽了纸巾擦了擦唇角,对程延说道:“既然这样,我也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了,晚点请程总务必将四月送回家。”
程延放下筷子,抬起头,没有去看身边四月的目光,十分自然地答道:“乐意效劳。”
作者有话要说: 姐夫:擦,没人告诉我野狼崽子这么凶的啊?
小程:对老婆唯唯诺诺,对情敌重拳出击。
第48章 、四月四七
在霍铮离开座位后, 对面的两个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四月的不愉快都写在脸上,程延却还像没看到一样,将汤碗向前推了推。
“喝点汤。”
他说。
四月在那一瞬间只想把汤连碗带水浇到他的头上。
许久, 四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监视我们?”
程延握住汤碗的手顿了一下,他叹出一口气, 缓缓说道:“…我没有。”
他看着四月越发难看的神色,轻声为自己辩解道:“只是碰巧遇上。”
他上哪去碰巧遇上霍铮安排好的人, 林四月不想知道, 她飞快地吃完盘子里的菜,端着餐盘起身的时候还不小心带翻了那碗热汤。
仍然冒着热气的汤尽数浇在程延的手上, 覆水难收,也一塌糊涂。
……
下午的时候,孩子们围在一起读书, 四月搬了张小椅子坐在林思思小朋友的身边, 看着她拿着笔歪七八扭地学写字。
她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 四月看着她遮遮掩掩挑衅似地在纸上写了“笨蛋”两个字。
只是到底还没上过小学,笨蛋的笨字少了下面的一横。
林思思小朋友举着少了一横的“笨蛋”凑到四月的面前,带了几分骄傲, 似乎是想宣告自己会骂人。
四月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对她说道:“知道你是笨蛋了,不用贴在脑门上。”
小姑娘更生气了,早上的果冻之仇还梗在心间,可是她到底还是没哭。
她的头发有些稀疏, 小脑袋上揪着一个软趴趴的马尾, 背对着四月像是在闹脾气。
四月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觉得院长阿姨说得没错,她真的是…很像自己。
离开的时候她捏了捏林思思小朋友的脸蛋, 对她说了一句记忆中有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你会很好的。”
这世界纵然有千万般不如意,让你进退两难,让你孤独飘零,但…不必在意,你一定会很好的。
女孩闪着葡萄一样亮晶晶的狡黠双眼,消化着这个奇怪的句子,像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另一个小小少女。
四月从大衣口袋中摸出一只棒棒糖,放进思思柔软温热的掌心,难得温和地对她说:“是压岁钱。”
……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从郊区前往市区的小路上,沿途的人和车都很少,车里更是沉默得不像话。
沿途的草丛里有几朵艰难生长出来的话,一簇簇地绽放在一片绿叶之间,青翠孱弱,带着冬末初春对严寒的瑟缩。
四月目光平静地看着风景在眼前飘过,身侧的男人静默地像一座山峰,仿佛说着送她回家,就真的只是送她回家。
当车子开进城市的街道,车流渐渐密集,在车子路过一家中式快餐店的时候,程延的手机铃声响起。
四月不甚在意地闭上眼睛,而程延在迟疑后将耳机戴上。
四月没有听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车内的气压低了几分,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他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皱紧。
看到四月打量自己,他呼出一口气,对她说道:“抱歉,介意我先去一下另一个地方吗?”
四月闪了闪眼睛,连拒绝的话都懒得说,装作没有听到。
程延失落地收回眼神,径直将车子开到一家餐厅门口。
他解开安全带,看着四月:“你会等我的对吗?”
就算这样还是怕四月随时跑掉。
林四月在那一瞬间有些不解,他连对霍铮威逼利诱都做了特么就是为了抢着送自己回家?
四月也解开了安全带,她指指路边的咖啡厅:“我去那边等你。”
她说完,看着程延瞬间舒展的眉眼,皱眉补充道:“你最好快点,超过二十分钟我就自己打车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男人在那一瞬间露出莫名真诚的笑意,答道:“好。”
雀跃地像个孩子。
……
他走进那家餐厅,林四月进了隔壁的咖啡厅,要了一杯热可可和一份草莓蛋糕。
她有些饿了,叉起蛋糕的一角送进口中,柔软细腻的奶油甜味在口中弥漫开,微苦的热可可喝下去,中和出让人舒适的味道。
隔着咖啡厅的落地玻璃,四月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餐厅,让四月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她大概能猜到刚刚程延接到的电话来自哪里,他现在正在见面的又是谁。
二十分钟后,林四月说到做到地站起身,拢了拢大衣,结账走出了咖啡厅的门。
她倒也没有立刻打车,只是在隔壁看到了一家卖鲜肉月饼的,她进去买了一个,提在手上。
四月甚至没有去看那家餐厅的门口是不是已经有人出来,抬抬手,准备叫车回家。
手还没抬起来,就有一只滚烫的大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紧到让人觉得有些窒息。
四月转过脸,看到他一路小跑过来因为焦急熏红了的眉眼和沾着水汽的额头。
他带了几分祈求:“你不要走。”
四月不为所动地静静看着他。
他红了眼眶,补充道:“求求你。”
……
四月知道,程延的人生是怎样的。
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了。
是花团锦簇和触目繁华,里面藏匿着让人作呕的一团肮脏。
良久,坐在身侧驾驶座上的男人轻声说道:“他们…让我把我的两个弟弟安排进公司。”
他垂下眼睛:“如果不答应,就让我给他们买房,或者就去找媒体控诉我。”
嘉程面临上市大关,在此之前的所有负面新闻都随时可能击垮它。
四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腿上放着的那盒鲜肉月饼透过纸盒,将温度传递给她。
程延有些怔愣、又有些难过地对她说:“一套房七百多万,两套一千四百万,他们要买断我这个儿子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