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我都问清楚了,离家出走的,是个孤儿,家里姐姐姐夫整天打工还债不着家,还有个傻子哥哥,惨得不行。看看,长得这么肉乎,还乖得很,一路上不哭不闹的。不是说之前的都不行吗,这条件当祭品,送子神肯定满意。”
宁诚实边听两人对话,边四处张望,这个小村子看起来住户不多,不远处似乎有个湖,映着月光粼粼。
那头两个男人已经在商量价钱了,你来我往间,大叠钞票进了男人的口袋,看这两人熟稔的程度,交易的次数一定不少了。
男人满意地拍了拍口袋,将宁诚实往前一推,“诚实啊,你就先跟着这个叔叔走吧,别怕,他会带着你找家人的。”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是啊,诚实在这儿住个几天,就能见到你姐姐了。”
宁诚实鼻翼又动了动,再次嗅到了浓重的,谎言的味道。
一天下来,从城市被带到荒郊野岭,又被陌生人转手,按理说是个有脑子的小孩都得觉得害怕了,宁诚实却出乎两人意料地什么都没问,依然言听计从地称好。
她甚至听到两人在背后凑到一块儿嘀咕:“还真一点都不闹啊,你刚才说她哥哥脑子有问题?是不是家族遗传?”
“应该不能够吧,看着挺机灵的,不过先说好啊,就算有问题我也不退钱。”
宁诚实摸着包里的字典,攥紧了小拳头:一个文化人,居然就这么被泼上了脏水!
男人拿到了钱,就回到了面包车上,准备返程。
他重新买了张票,依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翘着二郎腿慢慢数钱。
晚间气温低,车窗一直开着,车里渐渐有了凉意,他搓搓胳膊,起身想要关窗,伸出手,在车窗边缘上下滑动了几下,没有摸到应该有的东西,手停住。他看着空荡荡的玻璃,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锁呢?”
宁诚实被牵着进了村,看得出来,这个小村子不怎么富裕,房屋略显破旧,村里静悄悄的。
猜测宁诚实有可能是个听话的傻子之后,带着她的人也放松了许多,挤着嗓子逗她:“诚实啊,你猜猜我姓什么呀?”
宁诚实一顿,肉嘟嘟的小脸上面无表情,“我猜你姓丁。”
男人惊讶:“哟,小诚实还挺聪明的,叔叔就姓丁,你可以叫我丁叔。”丁叔牵着她绕过一棵大槐树,“咱们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姓丁,所以才叫丁家村。”
两人在村子正中央停下,面前这座房子比其他房子大一些,也新一些。
丁叔上前敲了敲门,压着嗓子喊道:“神婆,人运到了。”
过了一会儿,木门应声开了一条缝,一双浑浊的眼睛扫了下来,与宁诚实对上。
门缝渐渐拉开,宁诚实眼前出现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脸上挤着数道褶子,眯起眼,阴沉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尾刮了一遍。
“好,就她了。”声音听起来倒是意外地年轻。
丁叔看着宁诚实,眼里似乎有些犹豫,但数秒后还是下了决心,“行,那接下来就是订日子了。”
那两人又说了几句,丁叔就带她转身离开,宁诚实只觉得那道目光依然附着在她背上,她没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正对上神婆细长眼中骇人的目光。
她担忧地冲对方摆了摆手,“奶奶,别送了,快回去睡觉吧,瞧您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闻言那双眼睛立刻圆睁,撑开了眼边的皱纹:“叫什么奶奶!我才三十多岁!”
宁诚实眨眨眼,看着她的皱纹,委婉地说道:“那您看起来还……挺有智慧的。”
丁叔趁神婆没发火,赶紧牵着她走了,“在这儿可不敢说神婆长得显老。”又听他嘀咕:“不过这一任神婆才刚上任,也确实还年轻着呢。”
绕过几个小水塘,丁叔把她带回了自己家。他的条件倒是不错,但家里没有别人,应该是个单身汉。
他将宁诚实安置在了一间空房,里头已经布置好了床铺。
“不早了,赶紧睡吧。”丁叔说完就要关灯,被宁诚实摁住了手,他下意识挣了挣,竟然挣不脱,有些慌乱,“怎,怎么了?”
宁诚实松开手,小脸上写满了真诚:“叔叔,还没吃饭呢。”
在丁叔沉郁的目光中,宁诚实睡前吃了顿饱饭,第二天早上又吃了顿丰盛的早餐,接着丁叔就出门干活去了,走前将宁诚实托给了隔壁的一户人家。
村子里其他人也都起来了,昨天晚上看得还不清楚,这会儿宁诚实就发现,村子里的人看起来大多年纪不小,而少年跟孩童很少。
想起之前听到的“送子神”几个字,宁诚实若有所思。
隔壁这家里恰好有一个孩子,看着瘦瘦小小,没比她大多少。
正想着,一个开裂的小皮球滚到了她脚下。
宁诚实抬起脚,一旁那个瘦小的男孩就慢慢走了过来,他蹲下,捡起皮球,余光却一直看着宁诚实,嘴巴嗫嚅了几下,但在院子里大人的目光中又缩了回去,抱着皮球跑回了屋子。
她收回视线。
这家的大人正在杀猪,喜气洋洋的,宁诚实就端坐在小板凳上,观摩学习了一天。
丁叔直到晚饭后才回来,一回去就被隔壁大人拽过去要猪钱,“好家伙,整头猪被她一个人给啃完啦!”
丁叔疲惫至极。
不过此时他已经完全对宁诚实放松了警惕,昨天晚上还一直守在门外,生怕她逃了,今天熄了灯就直接回自己的屋子呼呼大睡了。
宁诚实的包这两天一直背在身上,她侧躺着,摸了摸包,心里突然有点想家了,不知道朏朏有没有看到她留下的那三十块钱,这笔巨款可以让他少被姐姐坑几年了,只要他洗碗的时候别再摔碎。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接着就听:“哒哒哒”——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她一抬头,窗户外有道低矮的黑影蛰伏着。
宁诚实跳下床,两手轻轻搭在窗边沿,然后猛地拉开窗户,窗棱子震了两震。
她定睛一看,就见外头站着的,居然是白天隔壁家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急切地压低嗓音开口:“你快跑吧。”
宁诚实一愣,“跑?”
“对呀,再不跑,你会被怪物吃掉的!”
宁诚实知道他的来意了,小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人吃我一口。”
小男孩急得跺了跺脚,“可是怪物很厉害的!你不知道,那些坏人们自己生不出小孩,所以要把你送给怪物吃,好保佑他们生出小孩!”
宁诚实意识到什么,“他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男孩神情低落:“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小孩都是从外头来的,有的留下来,还有的被怪物吃了,所以你快逃吧。”
宁诚实皱起小眉头,深思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宁诚实深深吐出一口气,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坚定,“我是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
男孩听了正茫然,突然,丁叔的房间里传来了动静,“谁在说话啊?”
宁诚实连忙将他推出去,见小男孩跑走了,才把窗户关上,走出房门,正遇上披着衣服起来的丁叔,她揉了揉眼睛,拍拍小肚皮,“叔叔,我饿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透,丁叔就异常急促地将宁诚实带到了神婆门前。
神婆就在门口,正弯腰在院子里晒着什么东西,看到他们过来,先是瞪了宁诚实一眼,才看向丁叔,丁叔快步走上前,拉着她到一边,语速急切道:“时间订好了吗?咱们得赶快了。”
神婆面色一凝,“发生什么事了?”
丁叔谨慎地看了眼宁诚实,啐了一口,“娘的,上了王老三的当了。”
神婆闻言更是紧张,“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快说!”
“家里存粮不够了,我怀疑这孩子根本就不是离家出走,是被遗弃的——好家伙,太能吃了。”
“……”
第3章
丁叔抹了把脸,叹了声气,“但是来都来了,也没别的办法了,神婆,总之你尽早安排祭祀仪式吧。”
“唉,行,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我算过时间,之后几天都是好日子,最早明天就可以开始了。今天还是先委屈你一下,”她拍拍丁叔的肩膀,“别把这小胖子养瘦了,口感不好了,回头送子神怪罪下来,咱们村还是生不出孩子。”
“是是是,我知道。”丁叔咬牙,“那我先走了。”
说完他转身拉了拉宁诚实,没拉动。
宁诚实正盯着地上的竹筛。
竹筛里头是神婆刚铺好的萝卜条,摆得整整齐齐水水灵灵。
她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不小:“饿坏了,就瘦了,就不好吃了。”
过了一会儿。
丁叔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地拉着宁诚实的胳膊走了,“你可真是,雁过拔毛啊。”
宁诚实兜里揣着满满的萝卜条,被他带得一路小跑,还不忘回首告别:“再见,我有空会再来看您的,奶……阿姨。”
余光里,神婆面目狰狞,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丁叔挨家挨户通知了祭祀的时间。
途径的每个大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不住地打量着宁诚实,眼里都盈满了怪异的热切,好像即刻就要将她分食一般。
而宁诚实回望着他们,眼里比他们更加热切。
她从随身小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麻袋,麻利地挣开来,语气庆幸:“幸好我早有准备。”
丁叔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这个包明明看起来也没多大,听王老三说里面只是装满了假证,就没去查看,没想到还内有乾坤。
等走完了大半个村子,宁诚实的麻袋也差不多快满了。
通知到隔壁邻居的时候,又遇到了昨天那个小男孩,他看着宁诚实,但忌惮于丁叔,不敢上前,宁诚实摸了摸麻袋,主动走了过去,小男孩眼里焦急万分,“你,你怎么还不跑呀?来不及了,明天你就要被吃了!”
宁诚实抓了一大把收来的农家土特产塞给他,“小丁,先别操心了,请你吃。”
“小丁?”男孩茫然地挠挠头。
丁叔通知完了所有人,依然把她托付给了邻居,自己去布置祭祀仪式了。
宁诚实在小丁家晃晃悠悠巡视了一圈,发现这家的鸡鸭鹅都藏得差不多了,地上连根毛都没留。
两个大人兴奋冷却下来,此刻都警惕地看着她,“没有了,就剩一只鸡,那是留着晚上村宴吃的。”
为了庆祝祭祀即将开始,晚上村里给宁诚实设了一顿断头饭。
她也不失望,拉拢了麻袋,转而看向男孩,“对了,小丁,你可以带我看看你们村子吗?”
小丁的养父母顿时如获大赦,连声答应:“行行行,让这小子带你到处走走,可别走远了,马上晌午吃饭了。”
宁诚实拍手一笑:“好的,我一定准时回来。”然后将麻袋打了十个结,放回了丁叔家的院子。
小丁本来还不死心地想找时机带宁诚实逃跑,但大白天的,村子里杀鸡宰猪,村民们走来走去,到处是眼线,完全找不到机会。
宁诚实走着路,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养父母正紧紧地盯着两人,“小丁,他们对你好吗?”
小丁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思考了一下,“我刚来的时候偷偷跑过,被抓回来打了一顿,其他时候,应该算好吧,但是我还是想要我自己的爸爸妈妈。可是我已经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
宁诚实踮起脚尖拍拍他的头,“别难过,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真正的爸爸妈妈。”
小丁打起精神,眼里写满了担忧,“可是别说帮我了,你现在就很危险。”
宁诚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肉乎乎的小脸板着,说道:“通常情况下,怪物碰到我,只有两个结果。”她两手干脆利落地一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她递给小丁一半苹果,小丁愣愣地接了过来,好像突然不是那么担心了。
“好了,走吧。”
说是让小丁带她走走,宁诚实却目的明确,拉着他径直朝进村时看到的那个湖泊走去。
丁家村平时的日常用水不是抽调这里的湖水,而是舍近求远,每天去后山挑水,平时似乎也很少会到湖边来,这会儿湖边就空无一人。
她边走边吃着苹果,一扭头,就发现小丁神情有些畏惧。
“怎么了?”
小丁指了指湖中心,在她耳边小声说:“我听他们说,那边,怪物就住在那边。”
宁诚实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注意力便放在了湖的侧边,矗立着的一座高大的雕塑身上。
雕塑外观庞大,眼如铜铃,多手多脚,张牙舞爪,通体颜色漆黑,所以来的那天晚上她没注意到,现在白天则十分清晰,“那个就是你们说的送子神吗?”
小丁远远地看了一眼,胡乱点头,“应该是吧,但是我也没亲眼见过。上一次祭祀的时候,我还没来呢。”
“长得不是很常规呀。”
盯着雕塑飞快地啃完了手里的苹果,宁诚实摊开黏糊糊的小手,摇了摇,看向平静的湖面,“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洗个手。”
小丁还来不及阻止,只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经跑到了湖边。
此时一丝风也没有,周围静得出奇,淡绿的湖水无波无澜,一望无垠。
岸边泥土湿滑,她稳稳地凑过去,低下头,轻轻嗅了嗅,半晌后摸了摸鼻子。
她伸出手,在水里搅了搅,大半只嫩白的胳膊没入了冰凉的湖水中,又开始自言自语:“这湖里怎么一只小鱼都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