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手相互搓着手背,突然一顿,从容地抽出手来,带起一道淋淋的水帘。水中似乎有什么尖利的东西一闪而过。
接着,一种强烈的,被窥伺的感觉涌上心头。宁诚实的目光穿透湖面,下一秒,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湖底深处,隐约有一道长长的带状的黑影掠过。
宁诚实甩了甩手,将水甩干净了,就原路返回,安慰神情紧张的小丁:“你看,什么事都没有。咱们赶快回去吧,可别错过午饭了。”
丁叔这次晚饭前就回来了,看来仪式的准备进展顺利。
晚上的断头饭很快就聚集了全村人,无数盘子流水一般传到几张大桌上,村里布置得张灯结彩,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但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孩童被围坐在正中间,又充满了违和感。
所有人都不错眼地盯着她,嘴边挂着真切热情的笑容,一只只盛着大荤的盘子全往她手边堆,带着填鸭式的决心,语气近乎诱导:“快吃吧,孩子,多吃点。”
“吃得再胖一点,再胖一点就好了。”
她感动地点点头,努力回馈着村民们的热情。
空盘子一盘接着一盘撤下,渐渐的,大家的笑容就有点勉强了,“哈哈,要不还是瘦点吧,你说呢?”
“是,其实瘦点也挺好的,健康。”
神婆本来还想说两句,面对满桌空盘子以及村民们强撑的笑容,也没了气势,末了又瞪了宁诚实一眼。
入夜,宴席上的悲欢渐渐散去,宁诚实没有躺下,而是翘着腿,坐在床沿。
隔壁房间里,丁叔已经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中,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宁诚实敏锐地看向窗户,只见一道瘦长的黑影映在薄薄的窗帘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趴在窗户上,打探着房里的动静。
她悄无声息地走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窗户,踩上窗台就跳了出去,同时伸出手一把薅住了什么东西。
外头的东西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擒住了。
接着就听严肃而又稚嫩的童声在夜空中沉沉响起:“就是你,躲在这里残害祖国的花朵?”
第4章
宁诚实手中的东西被捏住了命门,还不肯罢休,吭哧吭哧挤出一句:“是霸王花吧!”
她听了手一紧,原本这东西还目露凶光,下一瞬就惜命地服了软,发出支支吾吾的求饶声。
宁诚实定睛一看,原来这所谓的送子神是蛇身,身形细长,头顶有两个不显眼的小包,全身布满滑腻坚硬的鳞片,不过比白天在湖里见到的黑影小了许多。
但她随即眯起大眼,遥遥望了望那座雕塑,又比对了一下手里的,“不对,雕像跟实物不符呀。”
送子神闻言立刻叫嚷:“大人!那雕像不是我,那是上一任送子神!”
“上一任?”宁诚实反问,却被送子神抓住了空隙,长尾一卷,死死绞住了她的手腕勒紧,等她下意识松手,就“呲溜”一下滑出了她的手心,然后飞快地逃向湖边。
宁诚实叹了口气,“这外面的妖怪怎么待人这么不真诚?”
她追上前去,速度同样极快,但等追到湖边,那送子神已经入水,刹那间身量放大了几十倍,将湖水卷起一道旋涡,一时间水花四溅,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宁诚实及时后退,才堪堪躲过水花,然后下意识朝村里望了望,这么大的声音,竟然没人出来查看。
那送子神摇头晃脑连笑两声:“别看了,没有人会出来救你的。”
他沉醉地嗅了嗅:“啊,是化形没多久的讹兽幼崽,还是奶香味儿的。”
“早就听隔壁山头的犰狳说,讹兽一族味道极其鲜美,可惜早已绝迹,没想到今天居然被我碰见了,一会儿我就打电话让他一起来吃。我想想,讹兽头麻辣,上半身烤,下半身炸,外酥里嫩,一咬嘎嘣脆。”他美美地规划起来。
宁诚实暗自咽了咽口水,接着背过手去,若有所思:“想吃濒危妖怪,还是团伙作案。”说完她眉头一皱,踩着湖边湿泥一跃而起,一拳挥出虚影,直接将送子神在湖面上拍出数十米远。
送子神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一时找不着北,宁诚实则趁势发起攻击,小拳头雨点一般落下,一阵胖揍,脚踩大尾巴,将其从湖面打到了岸上,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出其不意地成功将送子神打蒙了,也忘了还可以潜入湖底,只顾着哀声痛号。
村子里几户人家被吵醒,竖起耳朵听了听,纳闷:“送子神今夜翻身的动静好像比以往大。”
“别管了,塞上耳朵睡吧,估计是因为知道明天就能吃上新鲜的肉,激动的。”
送子神蛇尾抱头,透过缝隙无望地看向依然毫无动静的村子。
“别看了,没有人会出来救你的。”宁诚实叉着腰,冷酷又无情。
送子神终于放弃抵抗了:“讹兽大人,小祖宗,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但我真的是个好妖,我没吃过人!”
“那你陈述一下。”宁诚实蹲在岸边,堵住他回湖的去路,双手抱胸说道。
“吃小孩的不是我,是上一任送子神,残害祖国花朵的都是它!隔几年就吃一个,上一次还把人神婆给吃了,肉那么老,也不嫌塞牙,哦不对,它根本就不是什么送子神,不过就是这湖里一条变异的冉遗鱼,啊呸,长得跟只癞□□似的,它配叫神吗?不配!不像我,长得……”
对上宁诚实质疑的目光,他又大喘气地补充:“长得再好看我也不配。嘿嘿,我只是一只小小的虺,哪怕离化蛟都还差好几百年呢,哪儿比得上您,珍稀妖怪,还这么可爱又聪明……”
宁诚实鼓鼓的脸颊红了起来,竖起手掌,止住他的话:“这种众所周知的事情就不要说了,还是说点我不知道的。”
“好好好,我继续说,这该死的作恶多端的冉遗鱼已经被我打跑了,我这也是第一次被人类供奉,还没来得及吃谁呢,这不就碰上您了,也好在有您,指引我及时悬崖勒马。”
虺谄媚地看着她,“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您看看,这下能放了我吗?”
确定他是初犯之后,她还是摇摇头,“不行,像你这样的野生妖怪,是黑户。”
她打开挎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小红本,“不过没关系,填好这张居住证,然后去A市的妖怪管理局登记一下,盖个章,你就合法了。”
她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些小红本,除了两张是她自己的,剩下的都是崭新空白的。
虺脸色一变,半信半疑,“不是,发什么居住证,传教呢你,随便给张破证就要管我,谁承认……”
“我姐夫是妖管局的局长。”
“谁承认不承认的都不妨碍我认您这个老大啊。真是,老大,您不说我都不知道咱家上头有人。”虺脸上又笑成了一朵花,“我填,我这就填,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他接过宁诚实递来的笔,认真划出一横,然后一顿,“哟,我都给忘了。”
“怎么了?”
“我好像不认字。”
宁诚实摇摇头,叹气:“你看,这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过以后等你合法了,就可以去人类世界学知识了。现在你说,我来帮你写。”
“谢谢老大,您可真有文化。”
没一会儿,小红本就被稚嫩的笔触填满了。
虺把居住证宝贝地抱在怀里,“那老大,咱们现在走吗?”
“先等一会儿,你刚才说你有手机?”
“啊?哦对,是犰狳送我的。”
“能借我打个电话吗?”
“那肯定行,送给您都行。”虺重新潜入了湖底,等再上来的时候嘴里就咬了个袋子,底朝天一倒,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他从中捡起一只小砖块一样破旧的手机,递给了宁诚实。
“破是破了点,但是胜在特别防水。”虺呵呵地笑着,“老大你要打电话给谁啊?是打给咱姐夫,让他来接我们吗?”
“不是。”宁诚实示意他保持安静,然后在键盘上按下了三个数字,电话拨通了:“歪,是警察吗?”
“我要报警,有坏人拐卖儿童。”她又补充了一句:“有坏人拐卖我!”
虺:我这怎么总觉得有点恶人先告状的味儿呢?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小朋友,你现在在哪里?能描述出具体位置吗?”
宁诚实报了大概的方位,被问及更具体的信息时挠了挠头。
小丁跟她说过,这里位置偏僻,附近没有派出所,所以虽然不断有小孩被卖进这里,却逃不出去,也难以联络外界。
“有什么明显的标识吗?”
她想了想,视线转向那尊巨大的雕塑,“有,等你们到了这里,我会给你们指路的,到时候跟着一只大癞□□走就行了。”
“……啥?”
等宁诚实跟接线员鸡同鸭讲终于解释完了,天已经快亮了。
“老大,祭祀要开始了,咱们快走吧,我可不想见到那帮自私又无情的人类,还想拿您当祭品,我呸!您那是什么身份,谁敢吃?”
宁诚实摆摆手,“不,你先走,我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
虺闻言紧张又兴奋,扭了扭身子,“什么任务?”
“你把那个雕像扛到公路边,等看到警车开过来了,就把他们往村子里带。”
“那您呢?”
“我得参加祭祀仪式啊,都跟人家约定好了,做妖要讲诚信。”
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那我就先去了,放心,一定把人给您带到。”
宁诚实挥别了他,又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就迈步回头朝丁叔家走去。
刚进院子,她就跟正在洗脸的丁叔撞上了,丁叔见到她一惊:“小诚实?你怎么会在外头?”
宁诚实抻了抻胳膊,“夜里有条蛇想钻进房来咬我,我就去给他讲讲做蛇的道理,感化他去了。”
丁叔只以为她童言无忌,但又是一阵后怕,半夜里他睡得死,这人出去他居然完全没听到什么动静,要是她想逃走,那今天的祭祀可不得被破坏了,“村里平时是会有蛇出没,不过你怎么不叫我,你一个孩子……”
絮叨了一阵,他擦了擦脸上的水,“对了,没被蛇咬着吧?”
宁诚实摇摇头,“没事儿,跟他聊了一宿,想着要吃早饭了我就回来了。”
“……行吧。”
以往作为“祭品”的孩子,一般刚来村子就会哭着闹着要回家,到祭祀那天更是心有所感一般,死活不愿往祭坛那里去,只这一次极其特别,宁诚实好像对即将到来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脸上无比平静。
她被表情狂热的人群簇拥着,走向湖边,身旁就是阴恻恻的神婆,神婆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笑容。
宁诚实看了她一眼,“奶……阿姨,您现在是打算去见送子神是吧?”
神婆冷哼一声,“老丁都告诉你了?没错,但不是我去见,而是你!”
她弯下腰,面目狰狞毫不留情地恐吓着小孩:“送子神一定会满意你这个能、吃的祭品,只要吃得高兴,送子神就会给我们送来孩子。”
宁诚实思索着:“那吃这么多年了,孩子送来了吗?”
神婆沉默,答案显而易见。
宁诚实也跟着沉默了一阵,半晌后抬头:“那你们费这大劲儿?”
神婆喘了又喘:“你懂什么?上一任送子神是个骗子,但新的送子神一定能解开我们村子的诅咒!新生儿很快就会降生!”
“诅咒?”
“要不是被诅咒了,我们不会十几年没有自己的血脉,只能养那些来路不明的孩子。”神婆脸色凄苦。
宁诚实好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那是被谁诅咒的?”
“被……”神婆一噎,“反正老一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你管呢?”
宁诚实抬头:“你们这里是不是收不到《走近科学》的电视台?”
神婆跳脚:“什么科学,你知道什么,那就是诅咒!”
宁诚实点点头,秉承着尊老爱幼的理念没跟她辩驳,“那你们为什么不走出去,离开这里呢?也许就不会受到什么诅咒了。”
“走?去哪里?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儿……”
“哦,对,你们祖祖辈辈都没看过《走近科学》。”
神婆气得都失音了,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缓了缓,这才咬牙切齿:“你哪来那么多问题?都快死了,给我闭嘴!”
这时,丁叔突然焦急地走过来,“神婆!”
“又怎么了?”
“你看这祭坛,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神婆定睛一看——往日静静矗立在湖边的高大雕像竟然消失了!
她直觉这又跟宁诚实有关,恶狠狠地甩头看向她,“是不是你干的?!”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
“你倒是说啊!”
宁诚实眨巴着大眼睛,有点无辜又有点委屈:“您刚才不是让我闭嘴吗?”
第5章
神婆吭哧吭哧抽着粗气,“你,你这会儿倒是听话了?!行,反正我说不过你,”她加快了脚步,扭头对丁叔说:“算了,不管那个了,反正是假的,丢了就丢了,赶快给现在这个真的送子神供奉才是最要紧的。”
“现在这个,也是假的。”宁诚实接着说道,眼神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