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紫牙乌都抬起头,不满地冲着门外“喵”了一声。
“又怎么了?”她提高声音问道。
“伯爵府的仲夏夜舞会!您迟到了!”
乔伊:“……艾达,虽然迟到不是美德,但也确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她问安东尼奥:“你真的不去吗?伯爵也邀请了你。”
“不想去。我对立柱的样式有些灵感了,不能被打断。”
啊,真幸福。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乔伊突然觉得搞技术也挺好的——应酬随心所欲。
不像她,哪怕最近去的社交场合太多已经犯了社交恐惧症,但为了生计,还是得硬着头皮去舞会上找茶包的买家。
“行吧,那你继续忙,不打扰你了。”
那一抹湖蓝色的倩影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工作室再度被一片安静笼罩。
“喵——”
紫牙乌拖长了声调,柔柔叫了一声。
安东尼奥转过头,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试着伸出去,回忆着乔伊的样子挠了挠紫牙乌的下巴。
猫咪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两只小耳朵往后抖了抖。接着,它十分自然地爬到了少年的肩头。
这样就没法工作了。安东尼奥想了想,伸手到一大堆层层叠叠的画夹中,准确无误地抽出其中一个来。
打开画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肖像画。闪光的蓝裙子,乌檀木般的长发,雪白的面纱。
底下还有几张纸,但他并没有再去翻开。
少年坐在环形工作台的中央,看着这幅肖像有些出神,拿着炭笔的右手下意识地开始转笔。动作十分流畅,一看就知道是老手。
他想起刚才造访的那位不速之客。
一脸阴沉的小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上下打量他和他的屋子。那目光莫名得让安东尼奥感觉自己像是一幅画——而眼前这位过分年轻的名画鉴赏家在检查自己是不是一幅赝品。
虽然黑发少年身后的两个大汉身材魁梧,有着极强的压迫感,但安东尼奥并不害怕。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仇人,也并非腰缠万贯让人眼红的富豪。
他只是默默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乔伊,不会让别人来他的工作室。
嗯,还是瞒着她好了。
“安东尼奥·高迪,是么?”少年冷冷问道。
安东尼奥点点头,“建筑师。你是?”
“乔伊是我姐姐。我是阿隆索。”这是姐姐特别交代让他用的化名。
哦,明白了。安东尼奥轻松地想道,那应该不算“别人”。
她的弟弟么?那么就是……他在心里笑了笑。
“听说你是乔伊的建筑师?”
“是的。”虽然还没开始。而且她也不打算给他钱。
“你还住进了她的房子?”
安东尼奥开始觉得,这对话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他想了想,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小少年显然被他的反问气到了:“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她可是我姐姐!”
安东尼奥耸耸肩:“我也有兄弟姐妹。但我从不会关注谁住进了他们的房子。”
小少年被噎了噎,一副十分愤怒又无处发作的模样。
他不说话,安东尼奥便神态自若地继续研究树枝分岔的角度和比例,只把他当空气。
好半晌,少年阴沉地憋出一句:“高迪先生,我有办法可以查出你的所有信息——所有黑历史。所以,别跟我耍花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安东尼奥手上笔不停,语气甚至有一点愉悦:“说说看?”
少年被激怒了。
他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他的环形工作台前:“都是男人,你那点心思还需要说出来么!”
他凑到安东尼奥面前,一字一顿地发狠道:“我警告你,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建筑师,盖房子就老老实实盖房子。你要敢对我姐有什么非分之想,有你好看!”
安东尼奥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没有比工作台高很多的“男人”,好心提醒道:“变声期不要大吼大叫,不然等你长大成人,会后悔的。”
隔壁的弗朗西斯科就是青春期的时候喝酒抽烟整日嘶吼着唱歌,结果之后成了一副沙哑的烟嗓。
就在少年要恼羞成怒之时,远处的钟声响了。
当当当,惊飞一大片白鸽。
少年脸色一变,“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得走了。以后还会见面的。记住我的话!”
他急匆匆地出门去,又急匆匆地折返回来,丢下一句:“还有,不许告诉我姐我来找过你!”
奇怪的少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安东尼奥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觉得这个小男孩有点意思。
那种感觉很难说明,但作为一个建筑师,他本能的觉得,如果把身体和灵魂比作房子和住客,这座房子和里面住的人不搭调。
就像是一座外面闪着阴森寒光的钢铁堡垒,里面住的却是一个喜欢在半夜坐在屋顶上,抱着枕头看星星的小王子。
乔伊和她的弟弟都是很有意思的人。
至于“非分之想”……?
他咂摸了一下这个表述,有些好笑地伸手随意画几笔,一个插着腰,气势十足的少女倩影跃然纸上。
乔伊当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子。美貌、魄力、智慧、见识,每一项都让她在这个时代的贵族少女中显得与众不同。
除了盯着他不让他摸鱼的强度比真正的客户古埃尔伯爵还严苛,其他都无可挑剔。
至于她身上的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特征。与他和他的设计无关的东西,安东尼奥向来不在意。
所以,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甲方伙伴。哪怕她并不准备付自己设计费。
——当然幸运的是,这笔钱现在能从说话算话的达尼先生口袋里掏一部分了。他可以设计一扇很贵重的门。
傍晚湿润清凉的风吹动了窗帘,一朵小小的紫藤萝打着旋儿落在他的桌上,就像是来做最后的告别。
紫藤萝的花期就要过了,淡紫色的花瓣已薄得近乎透明。安东尼奥捻起这朵花,对着阳光看了看它花瓣上细密的脉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另一种淡紫色的花。
番红花。
记忆中的一角飘散出来,他曾经跌倒在番红花丛里,淡紫色的花瓣簌簌飞扬,落了一身。
指尖忽然被烫了一般蜷缩一下。
似乎残留着一个女孩身上的温度。
淡紫色的花瓣在回溯的记忆中漫天飞舞,一个披着灿烂阳光的女孩跌进他怀里,就像是抱住了地中海畔的春天。
……
另一边,刚被乙方在心里夸赞过的甲方爸爸乔伊在热闹的舞会上,却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茶包是真的卖不出去。
当她优雅地为聚在身边的几位宾客示范完茶包方便快捷的使用方式后,大家都十分捧场地赞扬了几句,“多么奇妙的发明!”“神奇极了!”
但是没有人想买。
到最后,乔伊不得不腆着脸直接问:“难道各位都不想拥有这么方便的茶包吗?出门旅行带着,只需要一个杯子、一点热水、几分钟,就可以得到一杯热腾腾的茶了。各位名下如有餐饮行业,餐厅和咖啡馆里也可以配置上这样的茶包,这样可以提高后厨的效率。”
求生欲扩展了她的舒适圈。此刻的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十九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版本的线下微商。
一位小姐扭捏说:“我不出门啦。”
一位绅士面露难色:“呃,其实我不太爱喝茶。我太太也不喝。”
另一位夫人面露疑惑地挥了挥扇子:“虽然是很方便,但我平时有佣人煮茶,又不会自己动手。既然我给佣人发工资,那么我想喝茶的时候,就算麻烦一点,那不也是他们该做的吗?”
拥有好几家饭店的马丁先生给出了充足的理由:“餐厅本来就是注重优雅享受的地方。大家比拼的都是美味的食物和舒适的服务,能把茶泡得快一点又有什么用呢?食客们愿意等,泡的茶更香才是我需要的。——何况喝茶的人并不多。”
“费尔南德斯小姐!原来你在这儿呀!”一道夸张的女声响起,“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
德莫夫人梳得高高的发髻上装饰着染成亮粉色的鸵鸟毛,配上一身垫高了胸脯的桃粉色丝光绸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亮闪闪的粉色鸵鸟。
“听说你要从罗德里格斯的专利权官司里赚一大笔了。真是幸运的姑娘啊!”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了过来。
乔伊是真不想见到她。
第一次参加伯爵的舞会,德莫男爵夫人挑衅自己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但在知道乔伊其实是公爵之女后,她像是神奇地完全遗忘了当时的那段记忆,每次乔伊出现在舞会上,都要凑到她跟前来说几句。
德莫夫人一直表现得很热情,但乔伊就是隐约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自己什么时候一步踏错,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比如,当初安东尼奥的建筑师资格被吊销,第二天晚上,她就当着许多人的面来向自己表示极尽夸张的遗憾之情,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让伯爵先生沦为大家饭后谈资的嚣张年轻建筑师,正是她推荐给伯爵的在校学生。
再比如此刻。
德莫夫人头上的鸵鸟毛一晃一晃,“果然只有幸运女神眷顾的人才敢如此大手笔,一口气买下全城的茶叶。”
效果立竿见影。立刻有人惊讶地脱口而出:“原来是费尔南德斯小姐买下了全城的茶叶吗?我之前还在想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费尔南德斯小姐,你这是要搞茶叶垄断吗?把茶叶都囤起来,然后坐地起价?”
这个有些尖锐的问题一出,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微妙。
目前的法律尚未对垄断有明确的定性,属于灰色地带。大家当然知道垄断不利于市场的整体健康发展,但如果自己有机会,自然还是希望能掌握市场的话语权。
不过,对乔伊这样一个外来者来说,道德上的污点就足以成为被排斥的理由了。
“没有,我当然不会垄断了。”乔伊微笑着说,“我哪有那个本事?再说现在茶叶产地那么多,巴塞罗那港每日船进船出,运过来一船一船的新鲜茶叶。欧洲哪座城市缺货,都不会少了巴塞罗那的。请各位放心好了。”
“那你买那么多茶叶做什么呀?总不能是自己喝吧。”一位年轻的男士好奇地问道。
“哦!刚才你是在向他们推销茶包吗?听说这是你的新发明?——你买下全城的茶叶难道就是为了卖茶包?果然是大手笔的投资。”
“但你的茶包似乎不太好卖啊?这样岂不是要亏了。”有人善意地提醒。
“你懂什么,人家说不定有其他的想法。毕竟是拥有专利的人呢。”
衣香鬓影的人群在四周窃窃私语,“可拥有专利也不代表会做生意啊。”
“女人嘛,做事不经大脑,也很正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了,偏要掺合进商业里,何必呢。”
“别这么说,人家可是公爵的女儿。”
“公爵的女儿又怎么样?那些乱七八糟的南方人最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谁知道那位公爵是不是养了几十个情妇生了几百个孩子,见了孩子的面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她是公爵的女儿,又不是公爵夫人,一个人来到巴塞罗那估计是在家里过不下去了,但看她的样子也只不过会挥霍钱财而已。呵,全城的茶叶!等着赔光钱哭着回乡下吧。巴塞罗那不适合天真的蠢货。”
“哈哈哈是啊。再说了,谁不知道老牌贵族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我们做生意赚的钱越多,他们的钱就越不值钱。南方的蓝血贵族们还抱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花天酒地,我们已经把生意做得遍布天下了。”
“啧,就算是瓦伦西亚的公爵自己到这里,如果不能创造财富,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只是公爵之女?这么大口气,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呢。”
“哈哈哈你这话说的。人家要是公主,哪还用自己做生意,全加泰罗尼亚的艺术家都要蜂拥过来,请她当自己的赞助商了!”
“这倒是,但现在王室都被推翻了,公主只怕也是穷光蛋咯,哈哈哈哈哈!”
“那个,各位,”乔伊觉得自己的笑容快挂不住了,心里又把臭弟弟狠狠骂了一通,“涉及商业机密,我在这里就不方便多说了。”
哦——懂了。商业机密。一个神奇的词语。巴塞罗那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关系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德莫夫人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乔伊的肩膀,“你还年轻,缺乏经验也是自然的,就算投资失败也没什么关系。哪怕破产也再正常不过,你不必觉得难以启齿。”
乔伊脸上挂着感动的笑容,心里真是谢谢她了。
“只是,买下茶叶毕竟是一笔巨款,恐怕你现在手上不太宽裕吧?我听说,莫雷诺先生似乎为蒙特惠奇山找到其他买家了呢。”
德莫夫人凑到乔伊身边,压低了声音:“只是听说那位买家把价压得太低了,他还在犹豫,想打探一下你是不是还有意想要买。恐怕是不行了吧?”
她同情地扇了扇羽毛扇子,“不过这也是件好事。我们早就劝过你,这是笔赔本买卖。由此可见,没钱也不见得尽是一件坏事……”
乔伊最后是窝着一肚子气离开了舞会。
遇到这样的挫折,不可能说一点也不烦躁。
最开始,她顺利地申请了茶包的专利,十分开心。巴塞罗那市政厅这一次很快就完成了全部的手续。其实这里的手续原本就比马德里的要简便很多,毕竟是发达的商业城市。
促成市政厅态度转变的关键,是注册专利的税收——这笔钱除了经营地扣除的收入税之外,大部分会流到注册专利的管理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