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音乐会开始前我恐怕要失陪了,”他站起身来,“我约好了这个时间去和高迪先生谈一个高级住宅区的设计。”
哦?乔伊眨了眨眼,看不出来,安东尼奥还挺闲的嘛。
“没事,我与菲利普先聊聊就好。”
她随即想起什么:“不过,伯爵先生,我有一个忠告想送给您——请您务必考虑清楚住宅区的功能,别离市区太远,更不要建在山上。人们肯定不想跋山涉水爬回家。”
在她的历史上,古埃尔公园有名是有名,可惜是个商业败笔。古埃尔明明想把它打造成富豪住宅区,却选址在离市区很远的山头上。
亏得这俩人一个艺术奇才一个商业奇才,居然谁都没意识到这里的不妥之处!
古埃尔惊讶地笑起来:“你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我想选的正是这样一个位置。但我觉得,在如今的巴塞罗那,真的只有那里最适合建起我心目中的这片住宅区。”
乔伊还要劝阻,伯爵微笑着对她摘帽一礼:“放心好了,费尔南德斯小姐——我一定会装上您公司的电梯的。其实电车我也在考虑——坐着电车穿越童话般梦幻的大花园,相信上流社会的人们一定会喜欢。”
乔伊哑然失笑。
这……她的确是漏算了自己。
“那么,我们继续吧?费尔南德斯小姐。”菲利普也笑着耸了耸肩。
音乐会前的冷餐会五点开始。
利塞乌大剧院的舞会厅里人头攒动,金色的枝形吊灯上点亮了特意做成蜡烛形状的橙黄色小灯泡,照亮了天花板上镶嵌于一个个金色画框中的神祇春景图。令人眩晕的香味和灯光笼罩在上空,仿佛有无数翅膀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小天使在愉快地飞来飞去。
而在奢华的大厅之中,厚厚的伊斯法罕波斯地毯上缠绕着棕褐色的中心葵和沙赫阿巴斯棕榈叶,人们踩在上面却无声无息。
女士们都穿上了最隆重的天鹅绒长裙,争奇斗艳似的戴上了璀璨的珠宝。黑色的修长蕾丝手套衬得她们手臂精巧而圆润,纤细的指尖优雅地端着盛了雪莉酒的郁金香杯,声音甜美得像是要上台演唱。
“萨拉萨蒂已经十五年没回过西班牙了吧?”一位贵妇人问身边的朋友。
“是啊。他应该是1859年去了美洲巡演——之后一边巡演一边环游了世界。”
贵妇人露出了向往的神色:“那这次演出真是难得的机会。你知不知道他在巴塞罗那待多久?会去谁家的沙龙吗?我想,举办沙龙的主人到时候一定会发邀请函发到手软。”
“应该会待几天吧?毕竟马德里的报纸说,他下一场马德里的音乐会是几个星期后。不过,他恐怕还真不会去谁家的沙龙。我听说古埃尔伯爵曾经和另外几家一起联名邀请他,还想做他的赞助人,却被他用需要和乐团一起排练这个理由礼貌地拒绝了。”
“我听说了!‘谢谢您的好意,但赞助就不用了,’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唉,果然是萨拉萨蒂。享誉世界的音乐家就是不一样,人家都是上门求赞助人赏识,而他呢,人家主动求上门赞助都完全可以不屑一顾。”
坐在回廊后的约瑟夫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捧腹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身边古埃尔的肩膀:“没想到你也有被人拒绝的时候啊,欧瑟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埃尔也尴尬地笑起来:“这有什么?说的一点儿没错啊,全世界有的是人想要赞助萨拉萨蒂,而他本人光凭已有的名声和才华就可以成为富翁,又何必拿别人的钱。”
坐在他们身边的棕发年轻人微微皱着眉头,正拿着钢笔,在画夹飞速勾勒几座奇异的建筑轮廓。他太过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大厅里正在进行的话题。
刚才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当然了,那可是萨拉萨蒂!再没有品味的人,看到那么多人对他的追捧,也能够知道赞助他是一件绝对不会错的事情。”
贵妇人若有所思地摇摇缎蓝色的羽绒扇子,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这可真是奇妙的现象——对于想成为赞助人的人来说,赞助最顶尖的和最底层的艺术家,其实都不需要品味。”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看大厅另一侧的小门:“那位幸运小姐不就是个例子么。”
有些没及时跟上时事的人立刻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赶忙追问:“哪位?”
“还能有哪位。”贵妇人用扇子掩住了嘴,“就是以她为名的房子刚刚竣工,就获得了大奖的那位啊。”
哦——他们立刻明白过来。那可真是太有名了。巴塞罗那谁不知道那位小姐的传奇故事呢。
“哎,说起这个,我可有话说了。”一个卷发雪亮地透出香脂光泽的男士忽然高深莫测地笑起来。
“您是……?”
“哦,我是丹尼尔·桑切斯,古皮尔艺术公司巴塞罗那分部的主管。”那位男士说,“被那位小姐赞助的,就是我们公司的一个推销员。”
“真的?!快请您给我们讲讲那位画家的事!”活泼的贵族女孩们不由得凑了过来,而不太好意思表露出这种八卦欲望的人也忍不住在不远处竖起了耳朵。
没办法,最近几天,那位小姐与那位穷画家不可不说的事已经不胫而走,在巴塞罗那的上流圈子里传出了无数个版本。
“嘁,什么画家。”主管不屑地说,“这年头,会拿笔都要被吹捧为画家了!他根本没有学过画画,说会画两笔都是过高的褒奖,还‘画家’?”
“而且我跟你们说啊,他就爱画一些毫无趣味的花草啊,路灯啊,田野啊,甚至还有黑乎乎的挖煤工!”
“咦……”许多贵族小姐发出了嫌弃的声音。
“这,我听说,那位小姐不是还懂得中国瓷器么,不会这么没眼光吧?而且她似乎还找了大画家拉佩罗先生,请他写介绍信。”终于有人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是啊。我也记得。您说的消息真的没错吗?”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的情景,问主管先生。
立刻有比所有人的都聪明的活跃分子跳了出来:“哎,要我说,你们恐怕都猜错方向了。说赞助就一定是赞助艺术吗?”
“啊?”许多人发出疑惑的鼻音。
“你们想过没有,艺术家们画得最多的神是谁?不是艺术之神缪斯吧?是维纳斯,爱神!这能说明很多问题。”
“那位小姐年纪也不小了,她有钱,还单身。赞助就赞助,给钱给房子,倾慕对方的才华……无论怎么说,还不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吗?”
“啊!原来如此!”许多人这才恍然大悟。
太精辟了!他们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噗……”约瑟夫一口酒呛咳着喷到了手帕里。
古埃尔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又叫人来清理,“约瑟夫,不是我说你,你都二十岁了,不能总这么不关注形象,小心以后没有姑娘想嫁给你……”
约瑟夫却根本顾不上跟老朋友说话了。
他用侍应生递上来的手帕三两下擦了嘴,转身一把揪住某位一直专心画画毫不知情的建筑师——
“乔伊真的养了个画家当情人?”
“刺啦——”面前的年轻人惊愕地瞪大眼睛,手上还没放下的钢笔在纸上划烂了一道痕。
约瑟夫还不罢休:“安东尼奥,你看那人有我帅吗?”
但建筑师的目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飘远了。
仿佛远处突然有一个光源,在视觉中心骤然亮起的同时,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玫瑰色天鹅绒长裙包裹的纤细身影从一扇小门中翩然走来。
黑色蕾丝的鸟笼面纱飘飞在乌云般浓密的发髻上,让人的视线不可抗拒地聚焦于那一抹鲜亮浓郁的红——
她的下巴微微抬起,鲜艳的玫瑰斜插在发髻之侧,既是致命的诱惑,又是骄傲的宣示。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仿佛一朵黑夜里绽开的带刺的玫瑰,危险、张扬、无所畏惧。
说笑的众人还没有意识到她的逼近,“……如果把她比作梵高先生的缪斯啊,那可真是个瞎眼的缪斯。那就是个疯子……我敢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买他的画!”
“各位,听说你们在谈论梵高先生。”
少女甜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张扬,在嚼舌根正嚼得热火朝天的人群背后炸响。
“没错,我就是喜欢他的画。我有钱,我愿意给他花钱,愿意养着他——如果我喜欢,我还可以养一百个画家。”
“有什么问题吗,各位?”
作者有话要说: 安东尼奥:一百个???
(要坚强,安东尼奥。生活不仅有这一章的一百个伪情敌,还有下一章的一个顶百·真情敌。)
* Even Homer nods. 类似中文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感谢水顏小可爱的地雷!
第42章 独一无二的你
乔伊知道, 此刻在这里拿着酒杯谈笑风生的人,不会理解梵高的艺术。
告诉他们他的疯狂是灯塔的孤独,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们只会觉得她是个不可理喻、毫无品味的愚蠢赞助人。
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想起曾经读过的, 他写给弟弟的信:“总有一天,会有人懂得我的价值。会有人愿意负担我的颜料费用和生活成本, 因为我的价值远远不止于此。”
正是因为知道他曾经那些浸透了血与泪的路, 所以当她从旁观者走进他的人生, 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她已经在这里拥有了话语权。
要辩论吗?她,不需要。
“我不是艺术家, 也不是画商。我只是个欣赏艺术的人。”乔伊坦然地说,“试问, 一幅画怎样才最有价值?”
“不是因为它拍卖出天价。”
她有钱,她也不是画商。
“不是因为它技艺高超。”
她又不是美术学校考官。
“不是因为它能引来别人的羡慕。”
她已经体会过很多次了, 不稀罕。
乔伊环视一圈四周被自己震慑住的人,微笑起来:“我喜欢,我愿买下它, 我在里面看到了打动我的那一缕星光,我想拥有它——那就是我独一无二的画。”
“而画出这幅画的人,就是我热爱的, 独一无二的画家。”
这种场合不是辩论的场合。要诀,在于气势。
于是, 她不爽自己看中的大师被如此嘲讽,动用话术随便胡诌了几句。不求逻辑,只图气势压倒全场。
此刻谁也没想到,这几句话竟会在日后掀起艺术届的一场旋风,最终被人们追溯为某个跨世纪画派的“揭幕演说”。
不过, 不少人确实被另一件事震惊了。
那个温和、腼腆、娇小可爱的费尔南德斯小姐呢?
她居然也会这么嚣张地说话!
唯有一个小胡子男人悄悄跟女伴说:“就是她,这位费尔南德斯小姐有两张脸。人们说她温柔优雅,但我早就见过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了——就是那位小建筑师被我们撤销了从业资格那回。”
清脆的铜铃声敲响——
“女士们先生们,音乐会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请大家入场就座。”
歌剧大厅比舞会厅更加富丽堂皇。
形态各异的铜天使在金色的包厢外侧欢笑追逐,金灿灿的围栏与深棕色的实木背景层层交叠,就像是凿开了金碧辉煌的矿石岩层,亿万年岁月与文明都在其间流淌。所有的包厢都座无虚席,女士们身上的璀璨珠宝映着暖色灯光,仿佛漫天星辰。
漫天星辰齐齐暗下来,灿烂的华光落在舞台中央。
数十米高的酒红色大幕徐徐拉开,幕布后的交响乐团已全部就位。铜管流淌着金色,提琴或深或浅的木色则映出温润的光芒。
掌声骤如雷鸣。
萨拉萨蒂和指挥一同走到舞台中央,怀中是那把女王赠予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
此时刚刚三十岁的小提琴家还未留上中年以后那令人一言难尽的不羁发型,浓密黑发整齐地梳向后方,黑色燕尾服格外衬出他高挑的身材。
记忆深处那个腼腆的黑发少年,确实是长大了。
乔伊微微笑起来。
双簧管圆润的A音响起,弦乐声部的一把把琴弓应声而动。
她最喜欢交响乐团调音的这一刻——甜美的标准音从一把琴扩散到数十把大小提琴,就像是宁静的湖泊荡漾起层层涟漪。那些发自金色琴弦上的颤动一直荡漾到人的心里,勾起无法抵抗的悸动。
调音完毕,俊美的音乐家转头对观众优雅一笑。
无形的幕布落下,所有人尽皆屏息。
萨拉萨蒂闭上了眼睛。
手腕随着呼吸而动,琴弓随之吻过琴弦。
悠长忧郁的底色,仿佛夕阳照在舞者火红的鞋跟之上。舞步轻缓旋转,金色流苏细碎。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
随想曲在不同的时期指代不同的音乐风格,而自浪漫主义时代以来,它便意味着一种活泼、自由,可由演奏者想象发挥的音乐。
“这是法兰西作曲家圣桑专门为萨拉萨蒂先生所作的曲子,作品完成于1863年,而萨拉萨蒂先生首演于1872年。”乔伊翻开精致的演出手册,烫金的花体字写着这样的介绍。
这首作品有着浓郁的西班牙风格,正是圣桑向这位西班牙天才演奏家的致意。
乐曲行进,哈巴涅拉舞曲的旋律强势地切入,热烈明媚的音乐就此溅出清脆的浪花。华丽的乐句中时不时出现吉普赛风格的华丽琶音,就像是春天次第绽放的鲜花。
乔伊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