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闭了闭眼,松开一直紧紧握着的手心。
里面是一张字迹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字条,仅有寥寥几词——
“瓦伦西亚和扎拉戈萨沦陷。”
瓦伦西亚,马德里东部最大的沿海城市。
马德里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几何中心,所有的对外交往都需要依靠四面的港口城市。但随着瓦伦西亚的陷落,南至直布罗陀海峡附近的加蒂斯,东至东南海岸的瓦伦西亚,卡洛斯的军队已经在葡萄牙的支持下,扼住了马德里往东南两个方向的咽喉。
但更令他心惊的,还是扎拉戈萨的沦陷。
扎拉戈萨是埃布罗河沿线的一座重要城市。卡洛斯派在占据北部边境数年之后,最终围攻下这座城市,也就意味着从埃布罗河往北直到法国边境,整个北部地区都已经落入了卡洛斯的势力范围。
别人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但阿方索从小学习全国军事地形,近几年也一直跟踪卡洛斯兵力部署,马上就嗅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埃布罗河横跨西班牙北部,向东流淌,在起伏的山脉中转向北,此处延伸出去的切线最后在西班牙东北海岸与地中海相交,交点就是——加泰罗尼亚的心脏,巴塞罗那。
如果等到一切尘埃落定,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
“费尔南德斯小姐,是这样的。我在美国没有找到你说的尼古拉·特斯拉。”
埃尔温解释道,“不过我找到了一位从意大利移居过去的梅乌奇先生。他听说我来自西门子公司之后,拿出了这种‘远距离传话筒’,说愿意以低价把专利卖给我们。”
乔伊端详着那部“远距离传话筒”——和后世的电话相比,听筒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了。整部装置主体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听筒和号码盘窝在上面,看起来比例悬殊。
“那也是个苦命人。他穷困潦倒,连250美元的专利申请费都付不起,最后把几年前发明的电话模型用很低的价格卖掉了,之后连每年维持发明特许权证书的钱都付不起。”
“那真是太惨了。”乔伊惊讶道,“所以,你用多少钱买了这个专利——你买了对吧?”
她从埃尔温手中接过话筒,他刚刚拨通了装在实验室的另一部电话的号码。
“500美元。”埃尔温回答道。
“500美元?!”乔伊震惊了。买下了电话的专利?
“埃尔温,你没有动用什么……呃,不正当手段吧?”
做生意还是要有底线的。
埃尔温感到被冒犯了:“你想什么呢。你要知道,几年前梅乌奇把他的早期模型专利卖掉时,只卖了6美元。之后他想保留专利权利声明,结果到今年连一年10美元的声明有效费都付不起了。”
乔伊:“……”这个疯狂的时代。
可能也跟还没经历过经济危机和通货膨胀有关系?
“如果没有遇到我,梅乌奇本来打算去找美国的西部联合电报公司。”
哦,等等。乔伊想起来,她似乎看过跟这位意大利人有关的报道。
贝尔是世界上公认的电话发明者——但在21世纪初,美国似乎议定了议案,认为一个意大利人比贝尔更早发明电话。
据说当时他把自己的设备样品寄给西联电报公司想要把专利卖给他们,却遭到拒绝,但设备却“离奇失踪”,最后也没还给他。几年后,贝尔的电话问世。
乔伊心情有些复杂地把听筒放在了耳边:“玛丽?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听到。很清楚。”玛丽在电话那一头说道。
乔伊听见听筒里传来文森特兴奋的声音:“让我来!让我听听!”
电话里出现了几声杂音,随后文森特情绪高涨的声音就随着隐约的电流声一起传了出来:“乔伊!下午好!这真是太神奇了。”
乔伊微笑道:“下午好,文森特。”
“对了,我想问问你,”文森特的声音小了点,似乎头转到了另一边,“你实验室里的这一坨黑泥巴是什么东西?”
“一坨黑泥巴?”乔伊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黑泥巴啦!那是我准备的礼物。”
“礼物?”实验室里的文森特和玛丽齐齐愣住了。
“对啊。”乔伊笑道,“别乱碰,那是还没有凝固的混凝土。”
“那是我亲手制作的蒙特惠奇山模型——严格按照这座山的测绘数据等比例缩小,用的是最好的水泥、砂浆和骨料哦。”
“我打算送给安东尼奥,庆祝他即将参与蒙特惠奇山世博场馆的设计。你看,现在还光秃秃的一座山,将会在他的手下诞生出杰作——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内涵,特别棒!”
“呃……”文森特看着那一坨仿佛随手从工地上铲出来的灰黑色不明坨状物,一时语塞。
玛丽抢过了话筒:“没错。我相信安东尼奥一定会很喜欢的。”
她对文森特使了个眼色:建筑师的浪漫,你不懂。
乔伊心满意足:“太好了。我就觉得他一定会喜欢的!”
“——哦对了,你们要替我保守秘密哦。”
“看来,电话一切正常。我相信会在欧洲大陆市场畅销的。”埃尔温对乔伊微笑道。
乔伊为他鼓掌:“埃尔温,你的商业嗅觉一直都很敏锐。”
有了电话,就可以让几天后于费尔南德斯之家举办的沙龙有一个完美的开场了。
这一天正是世博会申办的第二轮淘汰投票结果宣布的日子。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执念,菲利普和古埃尔一直鼓动乔伊像半年多以前那样,在沙龙开始前接一个巴塞罗那晋级终选的好消息的电报。
“万一没入选呢?那我的沙龙不也凉凉了。”乔伊质疑。
“没关系,我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古埃尔微笑着回答,“最快速的秘密邮差已经带来了消息——巴塞罗那晋级终选陈述了。”
于是,沙龙的这一天,乔伊当着众人的面,接了一个来自市政府的电话。
放下电话,乔伊微笑着转过身来。
“各位,巴塞罗那成功晋级世博会终选。那么,让我们欢庆吧——欢迎来到费尔南德斯之家的第一次沙龙。”
“我很荣幸地邀请到了萨拉萨蒂先生。他和利塞乌乐团一起,将为大家奏出今天沙龙的开场。”
“各位之前都去听了萨拉萨蒂先生的音乐会,他当时演奏了《四季》——也就是维瓦尔第Op.8中的前四首。”
“今天,与本次沙龙的主题呼应,音乐家们将为大家奏响第五首,《海上风暴》。
“风暴来临时,席卷之处莫不狂风暴雨,但风暴之眼却风平浪静。”
“而在暴风眼以下的深海,鲸鱼依然在欢歌,珊瑚丛中鱼群嬉戏,水母悠然地游过荡漾着阳光的海浪,海底的一切都欢乐而祥和。”
“各位,”乔伊示意众人从天井往下俯瞰,“欢迎来到——海底两万里。”
作者有话要说: 乔伊:投我以铌,报之以泥。看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嗯,尼古拉·特斯拉1884年才到美国。埃尔温去早了十年~工程师先生就留给隔壁的小女王啦,嘿嘿。
第51章 海底两万里
《海上风暴》热烈而欢愉的旋律骤然响起。
层层迭起的汹涌海浪霍然展开。航船迎着暴雨击碎波涛, 仿佛无数只白孔雀展开珍珠白的闪亮尾巴。潮湿而微咸的海风扑面而来,冰凉的水雾喷洒出彩虹。
水手们拉动船帆,在风暴之中唱响热烈的生命之歌, 飞速摩擦的琴弓与琴弦之间几乎要溅出纯金的灿烂火花。
这首小提琴协奏曲写的是海上风暴, 却满怀激情与希望——它歌唱的并非大海的凶险, 而是浩荡大洋的壮阔与人类无畏的勇气。
站在费尔南德斯之家最高两层走廊上的宾客们都惊呆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形式的沙龙。
乘坐电梯来到房子的顶层后, 此刻所有人都围在天井四周的走廊上, 俯瞰一楼正在激情演奏的音乐家们。
萨拉萨蒂自然是小提琴独奏,除他之外还有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把低音提琴——这样的小型室内乐组合正好适合费尔南德斯之家。
维瓦尔第和萨拉萨蒂都是炫技派的小提琴家, 而萨拉萨蒂当然不会满足于一百多年前巴洛克式的旋律,即兴加入了不少属于他自己的华彩段落。
迸溅的音乐自下而上升腾, 从最底层的纯白、珍珠灰,到浅蓝、海蓝直至最上层的钴蓝瓷砖,仿佛一团团亮晶晶的泡沫自深海飞旋而上,回荡在闪闪发光的湛蓝海水之中。
大片的灿烂阳光则从头顶透明的玻璃倾泻而下,在每一片荡漾的水纹玻璃上轻快地跃起,汇成四面流光的瀑布。
“天啊……我这是真的登上了鹦鹉螺号吗?”有人喃喃道。
费尔南德斯之家落成时, 乔伊在大厅里办过舞会, 但也仅限于二楼大厅。
今天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还从来没有走到过这座奇妙房子的内部, 更没有见过这座深海般的天井。
他们从未想过, 有着数世纪悠久传统的沙龙居然还能有这样奇妙的体验。
“这样梦幻的场景,我想都想不出来——但高迪先生居然能把它建出来,费尔南德斯小姐又居然能把它给安排成这样美妙的组合!就像是走进了梦境。”一个穿着俏皮鹅黄色裙子的女孩挽着约瑟夫的手,惊叹道。
“是啊,同样是大脑,我们的就只会说‘bravo’!看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约瑟夫哈哈笑道。
“不, 是你只会说‘bravo’。我可以写一篇论文来赞颂这场沙龙,我们不一样。”黄裙子女孩做了个鬼脸。
乔伊忍不住笑了。
其实当初她参观巴特罗之家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感叹。
看看,同样学建筑,大佬可以建出这样的房子,而你只能在这样的房子里比别人更快找到厕所。
“这位是?”她好奇地问约瑟夫。这个女孩她并不认识。
“哦对,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约瑟夫马上热情地拉着那个女孩凑过来,“布兰卡·米拉。我的表妹。”
“费尔南德斯小姐,叫我布兰卡就好!”米拉灿烂地一笑,亲亲热热与乔伊行了个贴脸礼。
米拉?乔伊的历史名人雷达又动了动。
难道是那座著名的米拉之家的主人?
不对。那明明是位米拉先生,而且那座房子是高迪设计的最后一栋民宅,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应该还要过三四十年。按照这个时间倒推,现在的米拉先生恐怕还是个小婴儿。
不过,既姓米拉,又和巴特罗家有关系,这位米拉小姐大概率和后来的米拉先生是一个家族的。
好,四舍五入,又是安东尼奥的一个潜在客户。
乔伊这样想着,顿时绽放出无比亲切的笑容:“叫我乔伊就好,不必客气。”
“乔伊,你的裙子也太好看了!”布兰卡的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
乔伊笑起来:“谢谢你呀,布兰卡。”
这一次,为了配合沙龙的主题,她订做了一条地中海蓝的长裙——最后效果出奇得好。
这条裙子没有像一般的礼服那样用鲸须撑起膨大的裙摆,甚至没有过紧的收腰。
裙身随着腰身自然地起伏,最后在膝盖处收拢成鱼尾状。点缀着珍珠的闪色渐变绸缎荡漾着水波,胸前银白的鱼形吊坠熠熠闪光。
“真的太美了。是哪位裁缝做的呀?”有更多的女士凑过来问。
“是兰布拉大街43号的奥罗太太。她确实很不错,我提出的设想都能一一实现。”
“哎呀,我也要去找她做这样的裙子!”
“乔伊这一身裙子不错,”文森特趴在三楼的窗户上,瞧着底下热闹的人群,“特别是站在湛蓝的瓷砖前面,就像是深海里的美人鱼。玛丽,你说对不对——玛丽?”
玛丽回过神来:“啊,对。”
虽然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但只要说“对”就行了。
她又摆弄了一下手中那束鲜艳如火的石榴花,满心疑惑。
早上起来就有了。这是谁放在她屋子门前的?
“啊,你看安东尼奥,”文森特指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建筑师,满脸羡慕,“他可真受欢迎——他一定幸福得要死了吧!”
看到那些人看安东尼奥的崇拜眼神,他都想学建筑了。
可惜他讨厌数学。
这句玛丽听见了。她用文森特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嘟哝了一句:“并不。他已经遇到了艺术家所能遇到的最大灾难——他出名了。”
“高迪先生,您是怎么想到这样令人惊叹的创意的?我真的,啊,惊艳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嗯……喝了点酒?其实他也觉得有些恍惚。
安东尼奥回忆了一下自己后来补充细节时的想法:“我并没有创造什么,一切灵感都是自然已有的存在。这座房子就是一片海洋——蓝色的海水漂浮在天井中,水母和鱼群在其中畅游。”
马上有人接嘴:“那些反射着阳光的水纹玻璃就是一层层的海底瀑布。太美了!”
“墙上那些窗户就像是潜水艇的窗子!”
“真的!你们看,门上的黄铜把手都是鱼尾巴的形状!摸上去真舒服,像是专门为人手设计的一样。”
“说起这个,”一位身材壮硕的男士说,“我倒觉得门把手稍微有点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