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了,简直是建筑生的项目推销范本!
乔伊一边感叹,一边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在她所做的研究中,他的作品似乎一向是神性多于人性。
虽然他设计的住宅细节处处显示出对人体工学的深刻理解,但在设计上,他的作品常常透出漫不经心的随意,那些神来之笔的灵感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艺术本身。
比起人,他更喜欢自然。
龙潜入彩色的海洋,沙漠和绿洲在楼房□□存,云层与鲜花在公园里拥抱阳光。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安东尼奥似乎与从历史资料中认识的那个男人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管那么多做什么!
安东尼奥的介绍有多成功,只要听听现场热烈的掌声就能知道。
乔伊知道,自己的赌注稳了。
陈述一结束,在场的建筑师与工程师已经迫不及待地涌上前去,把这位久仰大名的年轻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影。
巴塞罗那代表团的所有人也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从前年开始,去年输给巴黎,今年终于能够如愿了。好事多磨啊!
乔伊沉浸在又捞了一大笔的喜悦之中,盘算着新入账的这笔钱要如何使用。
这时,艾达慌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小姐,小姐,麻烦了!”
“梵高先生在画展上跟人打架,现在还在僵持不下呢!”
“什么?!”乔伊一下变了脸色。
她犹豫地回头望了一眼被淹没在人群中的安东尼奥,还是提起裙摆跟着艾达跑了出去。
文森特今天才刚到巴黎,乔伊立刻就推荐他去了印象派的画展。
她原本觉得他一定会与这帮画家相见恨晚,在画展上流连忘返。谁知道他刚一来,就能惹上这么大的麻烦呢?
画展在塞纳河的另一边,离会场并不远,但乔伊还是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担心一边在心中叹气。
是在成为文森特赞助人的几个月之后,她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常常在傍晚的走廊上听见麻将哗啦哗啦的声音,然后是艾达高兴的大叫:“我和了!”
“你耍赖!”文森特气愤地大叫,“你偷偷摸牌!”
“我才没有。”艾达不服气地反驳,“输了还不承认才是耍赖!”
一个多世纪的滤镜慢慢褪去之后,乔伊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头疼的家伙。
虽然读的书不少,却极其缺乏自制力,做什么事都三分钟热度。
情绪忽高忽低,动不动就气得跳脚,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亏得文森特生在一个娱乐极度匮乏的时代。要是他生活在快消娱乐盛行的后世,怕是从小就要被养废了。
而在唯一还算持之以恒的热情来源——画画上,他似乎也并没有朝着历史上的轨道发展的趋势。
没有热烈的向日葵。
没有绚烂的星空。
他用铅笔、炭笔和芦苇笔画素描,画各种各样的人,虽然比例奇怪,却也在努力表达情感。
如果要做一位职业画家,这种笨拙的描绘显然还远远不够。但他却往往容易沉迷于其它更吸引人的娱乐,在隆哈美术学校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虽然乔伊不是正经的画家,但也明白,凭借文森特付出的汗水,就算有1%的灵感恐怕也发挥不出来。
费尔南德斯之家里,玛丽是公认的最努力的人。乔伊也算得上勤勤恳恳,而文森特和安东尼奥则时常偷偷摸摸相约翘课。
……但人家安东尼奥已经有成名作了啊!
文森特,你的作品在哪里呢?
之前乔伊一直觉得,他或许只是还没到那个阶段。
反正她也不缺钱,多他一个不算多。
但在此时,乔伊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她让他过得太舒服了,反而将那种绝境孤独迸发出的天才给扼杀了?
梵高的故事太有名了。孤僻的天才,众叛亲离,穷困潦倒到画具都买不起,精神陷入疯狂后割了自己的耳朵,又举枪自杀……
当她突兀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还能画出那些震惊后世的画作吗?
眼看画展就在前面,乔伊放满了脚步,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问艾达:“……对了,他为什么跟人打架?”
“啊,今天是那些印象派画家的拍卖日。小姐你也知道的,他们那些画不大好卖……轮到一位莫里索小姐的作品时,有人骂她是……呃,就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词。”
轮到这位印象派画家中唯一的女性时,有人骂她“□□”。
“当时梵高先生就一拳挥了过去。另一位毕沙罗先生也冲了上去,他们就打成了一团。”
“嗯?”乔伊忽然站住了。
“早说嘛。”她拨弄一下拂到眼前来的碎发,低低冷笑一声,“打得好。”
文森特的那些画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满脸皱纹的老渔民,双手开裂的马车夫,救济院里脸颊肮脏的小孩。
阴暗、悲惨、不讨喜,但却是最为真挚的情感表达。
文森特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皮囊粗糙而笨拙,却有一个热烈燃烧的灵魂。
乔伊突然就觉得,心里的一块石头消失了。
一个人可能会因为绝望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但没有人会主动选择绝望。
如果文森特没有经历苦难就无法成为那个死后震惊世界的画家,那就允许他做一个快乐、平庸且活着的画家吧。
那个世界的梵高已经过的够苦了。
这个世界的文森特,请自由地翱翔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厘头冷笑话:让他自由地翱翔吧——然后文森特就成了飞翔的荷兰人。
*
安东尼奥(精心设计台词,假装在正经presentation)。
乔伊(突然激动):学神满分案例展示,赶紧抄作业!
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人呢?
本来安东尼奥这章要发大招的……但是发现写不下了!好吧,那就让他下章来吧。
感谢daisy、虎爪爪、月白、希望天堂没有,考试、崔斯坦、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79章 不要你了。
巴塞罗那赢得1879年世博会举办权固然值得高兴, 但被记者和其他人追着问个不停,就比较令人困扰了。
唯一还算有趣的聊天对象是一位建筑结构工程师。
当安东尼奥得知,正是面前这位对设计见解独到的风趣前辈设计了土木工程界十分出名的波尔多大桥,不由得与他多聊了几句。
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毕竟, 建筑师和结构工程师通常是天生冤家——建筑师觉得结构工程师是不懂艺术只会埋头计算的呆子, 结构师则觉得建筑师是不考虑现实总在异想天开的疯子。
不过, 这位结构师却对建筑设计也有令人惊讶的见解。
安东尼奥看过他的作品。与别的金属结构专家不同,他的作品充满力量与美——虽然学界现在只认识到了前者。
安东尼奥原本还想与他多聊几句, 然而再一抬头,就发现某个少女的身影匆匆一闪出了会场。
“高迪先生——高迪先生?”
结构师叫了他两声,微笑起来, “看起来你的人在这里, 心思已经飞走了。”
安东尼奥毫不羞愧地点点头:“我有点事,失陪了。”
眼看这个在异国城市一举成名的年轻人转身离开, 结构师顺手取下一边书报架上挂着的今日《费加罗报》。
头条新闻是“世博会申办城市今日出炉,彩票即将开奖”。
他随手习惯地往后翻, 发现自己一直追更的左拉专栏竟然写了篇艺术评论, 所评的正是这几天被艺术节大加嘲讽的“落选者沙龙”。
这位以辛辣笔法著称的作家一改往日的尖锐,似乎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绘画所给予人们的是感觉, 而不是思想——时至今日,印象派的艺术家们才真正做到了这一点。”
而在同一页, 专业艺术评论家的评论则特意放在了相邻的小铅块里,不知是哪位天才编辑的手笔。
“巴黎歌剧院被烧毁后, 本世纪新的灾难降临了。这个所谓的‘画展’其实是五六个疯子, 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女人!人们在这些物体前狂笑不止。”*
这条评论的作者阿尔伯特·沃尔夫是《费加罗报》的常客,他对新风格的评论一向如此。
底下几条评论则更有意思。
“哈,印象!我家狗在墙纸上踩几个脚印都比这精美得多——真可惜, 昨天我才为此打了它。我应该把它抱出来展览的,多么天才的艺术狗!”
“如果这些画能撑到展览结束还没遭到破坏,那我一定要给巴黎警方送去表彰勋章。”
法式幽默,妙不可言。
黑白印刷的报纸上只能看见一小块缩印的画作,模糊成一片。结构师取出一只镜片,凑近去看了半天,依然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结构师把镜片收起来,乐呵呵地自言自语道:“昨天玛格丽特还说我有白头发了,果然是老啦。”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早。
看起来,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展览,说不定值得一看。
……
安东尼奥终于问到乔伊的去向之后,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他径直走到托管宠物的服务台,看着此时姿势妩媚地打着呼噜的紫牙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短短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只小黑猫已经打服了其他所有的猫咪,大大咧咧占据了猫房里最软的垫子。
侍应生看到他来,忍不住笑起来:“高迪先生,不得不说,您家的猫可真厉害。”
安东尼奥蹲下来,盯着这个不讲理的小霸王看了半晌。
紫牙乌半睁开一只眼睛,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呼噜声更大了。它毛绒绒的肥肚子随着呼噜声有规律地一起一伏。
安东尼奥忍不住伸出手戳一下它的肚子,轻嗤一声:“乔伊不要你了。”
紫牙乌顺势翻过身来抱住了他的胳膊,黏软地“喵”了一声。
安东尼奥沉默了几秒。
然后向侍应生点点头,抱着猫出了门。
“印象派”?
这个奇怪的名字在心头滚了几滚。
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天才的画展,居然能让乔伊没等宣布结果就跑去看。
甚至连跟他说句话都顾不上。
安东尼奥抱着猫走在塞纳河畔,却没怎么注意波光粼粼的塞纳河美景。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她的审美的。
过去的种种迹象分明显示,比起平面画作,她像他一样更喜欢立体的设计,喜欢时间与空间在沉默不语的庞然大物上雕刻出隽永的美感,无声的建筑中流淌着色彩斑斓的梦境。
这些,画能做到吗?
这种微妙的情绪一直默默发酵,直到他走到展览的工作室门口,已经积攒成了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
结果,就在安东尼奥看到挂在简陋展棚上的第一幅画时,这个泡泡“噗”的一声,破了。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的似乎是法国的乡下。
铺满金黄落叶的土地上凝了白霜,空阔的牛奶色天空之下,背着柴火的农夫走在阳光穿过枯树林筛出的淡金色光纹中。
卡米尔·毕沙罗的《白霜,通往埃纳里的老路》。
光线。
这个词马上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建筑家、画家、公众,当他用石头与玻璃破译出光的语言,放置在人间,许多人称赞他是运用光的大师。
可他知道,自己依然没有做到极致。
光。
那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元素,像瀑布一般透亮,又如丝绸一样柔软。
既代表炽热与温暖,也可以是最湿润的清凉。
建筑从泥土与石头中来,有了光,才有了生命。
原先那些隐晦的心思竟不知不觉一扫而空,他忍不住凑上前去,开始出神地端详这些悬挂的画作。
午后的阳光碎过斑驳的树荫,在墨绿的小池塘上落下清凉的唇印;灿烂的阳光挥洒下云层,照亮深秋金黄色的原野。
安东尼奥看得出了神,直到一声“喵——”
紫牙乌拖长了嗓音,扒着他的肩膀往后看去。
安东尼奥也下意识地回过头。
然后就从临时幕墙的空隙间看见某个少女正在一脸兴高采烈地和几位青年说话,满眼崇拜和欣赏。
……
乔伊十分钟前到达画展的时候,当众斗殴的几人其实已经打得差不多了。
一个眼睛肿了,一个脸颊破了皮,还有一个淌出了鼻血。
被热心市民摁在两边难以动弹的三人似乎也已经冷静下来。
亚麻色头发的女人一脸无奈地站在中间,便是直接导致这次流血事件的莫里索。
莫里索出身贵族,是这帮好友里唯一一个吃穿不愁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女画家。
也是得益于她的出身,在关于本次沙龙的报道中,只有她的画没有遭到报纸的书面批驳。
但纸面之外的麻烦却少不了。
莫里索恨铁不成钢地拿烟斗敲了敲毕沙罗的脑袋,在敲到文森特脑袋前及时收了回去——今天刚认识,还没有那么熟。
“早就说了,习惯就好,你们干什么这么激动?”
“不许动手啊。”她又不放心地警告一遍,这才让人放开他们。
这时她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小女孩,似乎是和文森特一起过来的,是叫玛丽?
淡金色头发的小女孩一声不吭地抱胸站在打斗的男人们旁边,冷静得超出这个年龄应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