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刚离开,一位眼窝深邃、身材微宽的中年男子就戴着顶黑色软呢帽走进了展览的入口。
他一看到安东尼奥就笑了:“高迪先生,原来你惦记的事就是看画展?”
安东尼奥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样一个画展,难道不值得惦记?”
结构师的目光悠然地转了一圈,在乔伊抱着的黑猫上停留几秒钟,会心地笑起来:“确实。”
“这位是?”乔伊有些好奇。
“哦,费尔南德斯小姐。”男子笑着摘下帽子,“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
“古斯塔夫·埃菲尔,法国结构工程师。很荣幸见到你。”
哦,巴黎!
多么魔幻的巴黎。
“埃菲尔先生!”乔伊声音忍不住高了几度,“不不不,我当然知道您……怎么会有人不知道您呢!”
她原来还和同学开玩笑,说做建筑师就该做到埃菲尔这种程度——建筑物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朝成名就永垂不朽。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埃菲尔愣了一愣,忍不住笑道:“费尔南德斯小姐,您怕不是把我和安东尼奥弄混了?”
“您开玩笑呢!”乔伊十分兴奋,“您造的那些桥梁多有名啊。”
至少在工程界相当有名。
乔伊下意识看了一眼远处的塞纳河——大概再过十几年,巴黎再次举办世博会时,那里将会多出一座举世闻名的铁塔。
在她忍不住开始打听埃菲尔有没有什么关于巴黎地标的设想时,怀里忽然一空,温暖柔软的绒球消失了。
一双手伸过来,从她怀里捞走了紫牙乌。
更可气的是,猫咪腿一蹬,非常配合地蹦到安东尼奥怀里,仿佛期待已久。
“你们聊。”安东尼奥面无表情,“紫牙乌觉得无聊了。”
“啊?”乔伊怎么不知道她的猫这么矫情。
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它无聊了?
不过,算了。或许她一个月不在,紫牙乌被宠坏了呢。
撸猫时光还有大把,她留在巴黎和大建筑师讨论创意的机会可不多。
“好,”她摆摆手,“那你带它玩哦。”
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抱着猫一口气拐了好几个弯,这才放慢了脚步。
在他面前的画面之中,灯光下的河水荡漾着斑斓的波纹,人头攒动。
从萨拉萨蒂,到埃菲尔,再到这群印象派画家。都是三十岁往上的——
难道乔伊喜欢比自己大很多的?
22岁尚在读书的安东尼奥微微眯了眯眼。
看来应该换个路线。
……
回巴塞罗那的决定一旦做出,后面的一切安排似乎都水到渠成。
来巴黎的任务已经完成,随时都可以启程返回。
刚靠投机活动赚了一大笔的乔伊原本决定做一个最慷慨的赞助人,带亲爱的家人们一起在巴黎观光几天。
结果,在顶着大太阳参观了巴黎圣母院和凯旋门之后,她很快就懊恼地发现,凡尔赛宫、卢浮宫不向公众开放,蓬皮杜中心、奥赛博物馆还没建成,而埃菲尔铁塔……的建筑师前两天说,她的“建一座铁塔地标”的建议很有意思,会好好考虑。
如今的巴黎虽然已经是有名的大都市,但旅游资源依然匮乏——和一个多世纪后相比。
乔伊叹口气,接受了现实。
虽然不能欣赏历史,但参与历史也是快乐的体验了。
当然,这几天里最快乐的莫过于印象派的艺术家们。
这帮边缘艺术家最渴望的就是面包和掌声。
如今,面包有了,掌声也有了——而且这位天使赞助人小姐还盛情邀请他们去巴塞罗那开办画展。
将画作推向全世界是他们最大的梦想,也是不敢想的梦想。
为了这个宏伟的梦想,前期准备需要耗一些时间。
因此,在费尔南德斯小姐一行人启程返回巴塞罗那时,画家们依依不舍地送到了火车站,约定好用几个星期的时间把巴黎的事情料理好,之后就前往巴塞罗那。
文森特十分兴奋地表示他想和这些同行们一起在巴黎多待一段时间,再一起返回。
乔伊自然没什么意见。她是在见到莫奈他们之后才隐约想起来,历史上的梵高似乎确实是接触了印象派画作之后画风大变,从此才开始创作后世人们所熟悉的那种画风。
离别之前,乔伊从火车的大窗户探出头去,按着垂着闪色缎带的雪白宽檐帽,高兴地对莫奈挥了挥手:“莫奈先生,我会在花园里种很多睡莲哦!您可别让它们失望。”
莫奈被逗笑了:“您喜欢睡莲吗?没问题,等我去了巴塞罗那,一定多画几张。”
火车在轰鸣声中缓缓加速,站台上热闹的送行声逐渐被抛在了远处。
乔伊看着渐渐远去的巴黎城区,心里有些感慨。
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要回到巴塞罗那了啊。
其实还是很想念那座城市的。
她还没见过完工的古埃尔公园呢,真是期待。伯爵先生这段时间想必情绪高涨,不知道会不会在舞会上多开几瓶雪莉酒庆祝?
正是盛夏,返程一路无事,他们顺利抵达马赛,再从那里的港口登船。
不像去程,回程坐的是小型游轮,一个浪头打来,乘客们便猝不及防地东倒西歪。
乔伊没扶稳身边的扶手,一个趔趄朝旁边歪了过去。
随后“咚”地一声撞在了安东尼奥身上。
虽然他显然极力隐忍,但乔伊还是听见他低声吸了口冷气。
怎么了?!
她这才意识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安东尼奥的伤分明还没有好。
……好一个安东尼奥!
而她,居然一直忽略了这件事。
一股后怕与怒气猛然从心底冒了出来。
乔伊气呼呼地抬头一看,玛丽扎着蓬蓬的马尾辫,正坐在起居室的桌子旁乖乖地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看书,起伏的浪头似乎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大人的矛盾摆在孩子面前。
于是,她拉开通往船尾甲板的舱门,板着脸看向一脸没事人模样准备找个地方坐下的男人:“安东尼奥,我想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点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挑了挑眉。
他没说什么,起身跟着出去了。
坐在桌边的玛丽抬起头,看着舱门缓缓地合上,忍不住摇了摇头。她啃一口夹着煎蛋、乳酪和火腿的三明治,又翻了一页。
过了几分钟,另一边的舱门打开,艾达手上拎着一只茶壶,嘟嘟哝哝:“唉,在船上找开水可真不容易,还要专门找厨房烧……咦,他们人呢?”
起居室里只有玛丽一人。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学术交流。”
“学术交流?”
安东尼奥揶揄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甲板,“我以为至少该有纸和笔。”
他们一行人包下了船尾舱,这一带甲板不会有别人来。
船尾的视野十分开阔,游轮在一阵阵浪涛中起伏,船尾在碧蓝色的海面上拖着长长的白色泡沫,仿佛白孔雀展开亮晶晶的尾羽。
“是医学学术交流!”
看到某人一脸轻松的表情,乔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安东尼奥,伤都还没好,你怎么就来了?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哪怕在医学已经高度发达的后世,遭到那种程度重伤的人也得养个把月吧——何况是连输血都还在碰运气的十九世纪?!
万一他在这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对得起人类么?
“你说什么伤?”
好嘛,这家伙理直气壮地装傻。
“哦,枪伤?早好了。”安东尼奥懒懒地靠在银白的栏杆上,抬手在左半胸膛的白衬衫上戳出一个褶子,“不行你打打看——喏,朝这儿打。”
乔伊可真是气坏了。
怎么会有这么作死的人,太可恶了。
伤口当然是不敢碰的,但她忍不住去拽他的胳膊——你自己也别乱碰啊,医学白痴!
没想到刚一碰到他,安东尼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丝痛苦的神色再次掠过他的脸颊。
什么?连手臂也受伤了吗?
乔伊一下子慌了神,凑上前去。
安东尼奥的手顺势一动,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反手将毫无防备的她拉了过去。
乔伊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踉跄着歪倒在他怀里,又碰到了冰凉湿润的栏杆。
等到乔伊回过神来时,安东尼奥已经低下头来,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另一边手臂则漫不经心地撑在旁边的栏杆上,将她困在了船尾圆弧形的栏杆内侧。
他们挨得太近了,船身随着浪涛一动,两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晃动,一阵炽热的呼吸扑在乔伊的脸颊之侧。
她的耳朵忽的一下烧了起来。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乔伊脑中“嗡”的一下,舌头都开始打结:“安东尼奥,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想想,”安东尼奥似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学术交流?”
……混蛋!
乔伊恼羞成怒:“你,你……”
又一个浪头打来,船尾顿时一晃。
乔伊大脑空白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随着惯性向一旁歪去——顺势执起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隔着衣物隐约透过来的热度掺杂着海风湿润的气息,低低的轻笑拂在耳边,“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水顏小天使的地雷!
感谢塘朱Ano、今天阿蒙泡到愚者了吗、美丽的天空、资深潜水员的营养液~
第81章 到巴塞罗那去
要不是被安东尼奥抓着手, 乔伊觉得自己可能会吓得掉进海里。
……他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之后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一瞬间的巨大窘迫让乔伊做出了下意识的自保反应。
“我,我需要嗅盐……”她虚弱地□□起来,身体无力地沿着栏杆滑下去。
安东尼奥伸出手拦住她下滑的趋势,低头凑到她耳边。
如果不仔细看, 他看起来就像是体贴的绅士。可他语气却透出淡淡的戏谑:“殿下, 你我都知道, 你从来不需要那种东西。”
乔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安东尼奥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长歪了?
她是多么怀念圣乔治节初见时, 一下就被她拿捏住的少年啊。
果然是距离产生美。
她愤然睁开眼睛,自己动手抓住栏杆。
装晕行不通,只好认命。
“……你再这样, 我就跳进海里去。”
最受冲动的那个瞬间, 乔伊真的想过跳进去。
安东尼奥眨了眨眼,“你会游泳吗?”
“呃……”乔伊噎住了。
她不会游泳。在内陆城市马德里土生土长的玫瑰公主原主也不会。
安东尼奥轻轻一声嗤笑, 在海浪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关系,我会游泳。”他开口了, 说得慢条斯理, “你跳,我也跳。”
“等到了海里, 我会稍微等一等——等到你喝了一肚子水,晕过去没力气挣扎了, 再把你抱上来。”
晕过去再救上来?那岂不是……
乔伊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脸上轰的一下烧了起来。
不行, 别被他的节奏带着跑!
只会越跑越歪。
回到正题上来。
掉马就掉马, 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好好说着话,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她使劲一抻手臂,躲开阳光透过安东尼奥的身体落下的投影。保持距离。
“……等一下, 所以你都知道了?”乔伊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有气势一点。
气势!你现在是西班牙的公主殿下。
“我又不是傻子。”安东尼奥似乎感受到她的抗拒,果然没有再逼近,给她留了一点空间。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因为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反客为主让对方说话。完美。
“难道不应该是我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安东尼奥微微挑起眉。
乔伊在他满是揶揄的淡蓝色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以及背后一望无垠的地中海。
怦怦的心跳盖过了一阵阵海浪声。
冷静,冷静。
不能被假象所欺骗。
安东尼奥就像他的那些作品一样,美得不真实,却是冰冷的石头做的。
历史事实还不够证明吗?石头是捂不热的。
“好吧,我又不是故意的。”乔伊嘀咕道,“你也知道之前那种情况下,暴露身份挺危险的……”
她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有些心虚地低下去:“当然还是很感谢你救了我弟弟,他没有什么表示吗?我会给他写信的……”
“……感谢我救你弟弟?”安东尼奥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了乔伊片刻,蓝眸似乎也冷了下去。
乔伊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是作为加泰罗尼亚人,依然对马德里的王室心存芥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