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每时每刻都神经紧绷, 考虑如何调整平民聚集区域的规划,如何设计撤离路线, 如何调配人手,让平民保持在安全区域内, 让越来越紧缺的人手得到最高效的利用。
与沉甸甸的人命相比,吃饭、睡觉都成了容易遗忘的事。
现在, 经过两个多月的训练后, 女人、六十岁以下的老人和满十岁的孩子也拿起武器,陆续走上战场。
没有战斗力的人一部分被分到青霉素实验室,协助离心、萃取、跑胶、分离、表征等制取步骤, 尽全力生产这种救命的药品。
更多人分配了医疗任务,运送伤员、护理病人。
即使如此,所有的医院和医疗点都在超负荷运转,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伤员被送去抢救。
不过,这些都是对城区的攻击。
城里的人们更担心的是蒙特惠奇城堡——那里已经被不停歇地围攻两周了。
城市里每一个沉寂的夜晚,都会被城堡方向传来的枪炮声打破。
乔伊向窗外望去。
这是个晴朗的冬日夜晚。满天星辰闪烁着璀璨的冷白色光芒,天空几乎比一片漆黑的城镇还要亮。
为了节约燃料,也为了安全,城里晚上的灯光大幅减少。
蒙特惠奇山在远处勾勒出巨大的黢黑轮廓,顶端的城堡也隐没在黑暗中。
这是交战双方难得的喘息的机会。
也是增援人员要抓住的机会。
过去几天,城区指挥部曾经安排过几次突围增援,但都未能成功。
虽然物资夜间补给难度更大,但在数倍兵力的压制下,白天的突围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
因此指挥部决定,将今天的行动安排在夜晚。
再过十分钟,一支队伍会秘密潜上蒙特惠奇山,为城堡里的人员送去补给和增援。
乔伊看着漆黑的夜幕怔了半晌。
建立在预知基础上的那种旁观和超脱,正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慢慢消磨殆尽。
战争具有毁灭一切的力量,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左右。
有时候想起来,就像是一场噩梦。
却永远也醒不过来。
寒风刮过窗户玻璃,引起一阵阵隐约的震动。
这种声音经常会把人吓一跳,以为又是一阵炮击。
乔伊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感觉有些冷。
因为不知道还要撑多久,炭火都得省着用,壁炉只能半死不活地烧着。
墙边的柜子上,一只水晶球安安静静地揣手卧在角落里。
透亮的玻璃罩里,一束铌丝组成立体的玫瑰线,色彩斑斓而明亮,竟然没有一点氧化生锈的迹象。
不知道安东尼奥现在在做什么?
她有些想他了。
砰砰砰!
远处突然枪声大作。
蒙特惠奇山上骤然腾起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山腰上毛茸茸的干枯森林,又照亮夜空中丝丝缕缕的云。
黑夜掩盖了硝烟,这一幕竟让人忍不住想起两个多月前加泰罗尼亚民族日之夜的烟花。
几乎同一时间,窗外一声巨响。
玻璃应声嗡鸣,整栋楼都在震动。
乔伊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猛地推开指挥部的门。
“突袭!突袭!”
“城堡也有敌袭!”
到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哗啦啦翻动纸页的声音。
窗外是刺骨的寒风,室内壁炉烧得并不旺,所有人却都急出了一额头细汗,没人有工夫擦一下。
就在离乔伊不远的地方,尖锐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它淹没在纷乱的杂音中。
又一下震动,跌跌撞撞跑来的通讯员被滚落的罐子绊了一跤,重重磕在地上。
一片混乱。
电话铃声越发急促。
乔伊几步冲上前,一把抓起了电话。
“指挥部,请说。”
那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
传过来的只有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这里是城区指挥部!”乔伊有些着急,“城堡怎么样了?”
枪炮交加的声音伴着滋滋的电流声,令人胆战心惊。
“立即取消……援行动。”
电话那头的人的声音低哑,加上背景噪音太大,乔伊非常费力才从自己听到的碎片中拼凑出完整的语句。
“取消增援行动?”她得再确认一遍,同时抓起笔飞快地记下来。
“对。他们……以前没……的重型炮,城区……小心,没有钢筋结构的……最好不要再住……”
“卡洛斯用了新的重型炮,我们要把居住点转移到坚固的建筑中?”乔伊凭借逻辑补上句意。
“对。”
电话那头猛然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和爆炸声,还有淹没于其中的人声。
乔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如果城区里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才能抵挡这样的炮火,那几世纪前建起的蒙特惠奇城堡还撑得住吗?
“城堡怎么样?请回答!” 乔伊指尖发凉,感觉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还在防守。”肯定的回答终于传来,说话的人语气急促。
“万一……”
“万一什么?!”
又是一片混乱的爆炸声,将人的每一根神经撕扯到极限。
乔伊的耳膜突突直跳,却把听筒死死按在耳边,生怕下一刻就会失去那边的声音。
声浪过后,突然有片刻的安静。
唯有爆炸的余音在乔伊耳中回旋。
“……没什么。”低哑的声音传来,每个字都格外清晰,“保护好自己。”
“啊?”乔伊的笔尖在纸上洇出一片墨迹。
她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笑意,“你要活下去,乔伊。”
时间在瞬间停滞。
乔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轰!
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席卷一切。
手不受控制地把听筒摔出去,却在冰冷金属即将从指尖松脱出去时,突然又抓紧了它。
“安东尼奥?安东尼奥!”
电话线那头是一片死寂。电话已经断开。
乔伊飞快挂断,然后再次拨下城堡的电话。
没有等待音,没有忙音。
一切只是寂静——那台电话已经失去了应答的能力。
她猛地转过头:“电话断了!电报呢?”
电报员咬紧牙关飞快地又打了几下,然后颓丧地捶了一下桌子。
“断了。”
指挥部里顿时陷入一阵可怕的寂静。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了窗外——在那个方向,山顶被一阵阵绝望的火光照亮。
鸟瞰整座城市的蒙特惠奇城堡,终于在此时,成为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配合火力!”艾达突然怒吼一声。
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所有人马上投入了新的战斗。
如果说此前一直是城堡里的人在为他们吸引火力,那么现在,就轮到城区保护这座岌岌可危的高地。
然而,卡洛斯显然已经提前做了两手准备。
紧急出动的力量被山腰上的敌军炮火压制,冲锋数次也无法突破。
城里的炮火以低对高,终究处于劣势。
山顶的炮火声始终不断,甚至越来越激烈,能听到交战双方在不断接近。
人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漆黑夜幕下,硝烟笼罩中,城区里看不见城堡的实际情况。
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陷落——就像是一句禁忌的诅咒,此刻没有人敢把这个可能性说出来。
他们只能安慰自己——现在我们还没遭到来自城堡的炮击,就说明城堡还未失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黎明慢慢地爬上粉色的天空。
“等等,你们听——”
失去了作用的电报员忽然打开了窗户。
凛冽的冬风呼啸着从窗外灌进来。
同时灌进来的,还有遥远的号角声。
城里所有在炮火夜无眠的人们都屏住呼吸,抬头望去。
山顶依然笼罩在硝烟中,可这号角声却冲破了浓烟,传得很远很远。
悠长而明亮,牵引着淡金色的晨曦缓缓升起——
“平安。”
人们喃喃道,眼中泛起泪花。
这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最美的旋律。
代表平安的号角。
美妙的旋律从孤战的城堡中升起,盘旋在城市上空,传递到每一个牵肠挂肚的人耳中。
城堡没有失守,城堡里的人,还在坚持。
就在这时,忽然枪声大作。
悠长的号角声猛地一个破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城里所有人心中的恐惧无可比拟。
为使号声传得更远,号手必须站在突出开阔的地方。
那个情景,根本不需要看到,就会在心中勾勒出来——
一位年轻人拼死站上高塔,为城里的人吹响号角。
他的胸前骤然开出一朵血花,而这个年轻的灵魂,再也回不到城里的家。
敌军的又一阵猛攻开始了。
天边一点点亮起来,人们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号手需要练上百种军号谱,是军队中非常稀缺的资源。
城堡再不可能这样奢侈地为他们报平安了。
“奸细!我们中间一定有奸细!”
忽然有人猛地砸向桌子。
他的眼中满是通红的血丝:“如果没有奸细,为什么卡洛斯总会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要向城堡增援?”
旁边的人伸手去拉他:“阿尔森,冷静一点……”
阿尔森一拳挥了过去,那人顿时重重地跌在桌边。
他一把揪起那人的衣襟,扯到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吼:“是你对不对?不然你怎么这么确定?啊?!”
众人都被这一变故惊呆了。
“住手!”
几人连忙冲上去抓住阿尔森,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在桌上。
阿尔森拼命挣扎,开始大声嚎哭:“没有增援,城堡里的人必死无疑啊!你们都没有心吗?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里面啊!”
指挥部里一片混乱,有人在面红耳赤地争论,有人在扭打,有人在绝望地祈祷。
与城堡失联是个致命的打击。
没有联系,他们不知道城堡此时状态如何,能否还能守住。
万一失守……
那不仅仅意味着城堡的沦陷,也意味着巴塞罗那的末日。
乔伊急促地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奸细到底有没有是另一回事,但如果人们相互猜忌,甚至各自提防……
在战火中,这是要命的事。
可她该怎么办?
眼下忽然一片凉意,她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流泪了。
被寒风一吹,泪水冰凉刺骨。
泪水是人类软弱的见证。
意识到自己落泪,往往会让人在一瞬间格外软弱。
那一刻,她流着泪看向窗外,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
神啊,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他们还在……
泪水中忽然有什么一闪。
乔伊猛地一阵颤栗。
她飞扑到窗前,使劲擦了擦眼睛。
片刻之后,“你们看……那是什么?”
人们都转过头来。
然后惊讶地忘记了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涌到了窗前。
在太阳升起的方向,蒙特惠奇山顶端。
棕黄色的硝烟中,一根亮闪闪的旗杆缓缓升起,顶端的旗帜在晨曦中舒展开来,若隐若现。
那是面红色与黄色并列的旗帜,仿佛一面染血的金盾。
卡斯蒂利亚的金色城堡、莱昂的粉色狮子、纳瓦拉的金色锁链,当然还有加泰罗尼亚人的阿拉贡王国的红黄条纹。
那是融合成这个国家的四个古老王国。
“血与金……”有人喃喃道。
过去一个世纪,城堡上空飘扬的这面旗帜意味着巴塞罗那的仇恨。
但现在,它意味着巴塞罗那的希望。
那是血与金的旗帜。
西班牙王国的旗帜。
第99章 献祭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了,该发刀了。不敢看刀子的小可爱们,缓一缓明后天再来一起看吧,乖。最艰难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再过几章就甜回来!
为了不破坏气氛,这几天的地雷和营养液统一在这个大剧情点之后一起感谢~超级爱你们!
1874年12月4日, 巴塞罗那。
“还有多久?”有人低声问道。
“一小时。”
一小时后,这支队伍将潜入树林深处,为蒙特惠奇城堡送去物资和增援人手。
自从城堡与城区失联,已过去三天。
晴朗的白天, 人们可以远远地看见城堡上方飘扬的那面旗帜。
其实, 最初还有少数人对城堡里升起西班牙国旗而不是加泰罗尼亚区旗颇有微词。
但很显然, 城堡里的人并没有后者的选项,不满的人也只好把它当做权宜之计接受了——毕竟, 这座军事堡垒过去一个多世纪都是王国的财产,里面只有王国的旗帜。
如今,这面旗子至少能让城里的人知道城堡还在己方手里。
这他妈的比什么都重要。
“伙计们, 你们说, 到城堡里看星星会不会比城里亮?”
帕克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仰头望着若隐若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