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又仔细吩咐丫鬟好生伺候,看着马车离开,才又叹了口气。
陶避寒自然不用给她面子,宋皎清楚,能指挥得了陶避寒的只有一个人。
宋皎抬四处张望,她记得诸葛嵩说过,赵仪瑄叫他跟着自己,那他就不会离开。
她是有过一次给盯梢的经验的,但那会儿是在闹市,而大理寺门口空荡荡的,似乎无藏身之处。
宋皎怀疑诸葛嵩是不是走了。
正在担心,就听到身后是他道:“找我做什么?”
她猛然回身,果然见侍卫长神出鬼没地立在面前:“你……”
宋皎本要问他躲在哪里,可又一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便道:“侍卫长,你能不能替我通融,告诉陶少卿一声,让我们见见程大哥?”
诸葛嵩回答:“不能。”
扔出这两个字后他又补充:“你知道谁能。”
宋皎的心一沉:“那,你能不能帮我向太子殿下转达一声。”
诸葛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宋侍御果然不会求人啊。”
宋皎一愣,脸上慢慢地红了。
这句话是昨儿在紫烟巷里,赵仪瑄说过的,难不成……诸葛嵩连这个都听见了?
她怀疑,但不敢出口。
大概是发现她脸色不对,侍卫长咳嗽了声道:“有些话宋侍御说才有用,我们说是毫无用处的。您该清楚才是。”
宋皎低了:“那么,我能不能去东宫……”
诸葛嵩没有回答,而是招手叫人把马车赶了过来:“请吧。”
宋皎见他这样雷厉风行,后悔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只是在上了车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侍卫长!”
诸葛嵩在车门处:“何事?”
“你……一直跟着我?”
“差不多。”
“那御史台……”宋皎的心狂跳起来:“你也跟着?”
诸葛嵩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宋皎很想扑过去,把他的话从嘴里摇出来:“你到底跟没跟着?你是不是知道我去见程大人了?那你……”
宋皎急忙打住。
他担心以诸葛嵩出神入化的身手,跟着自己进御史台的话,程残阳跟她说的那些,他自然是都知道了的。
可宋皎不晓得,她以为的御史台,是她进出自如,毫无危险的平和自在之处。
但在诸葛嵩这样的高手看来,那却也算是铁桶一样的地方了。
皇宫,养心殿外。
就在东宫侍往此处赶来的同时,养心殿那边陆陆续续也走出几个人来。
太监宫女在门边雁翅排开,恭迎圣驾,皇帝身着浅色鹅黄缎龙袍,戴二龙抢珠翼善冠迈步走了出来。
皇帝并没有立即看见太子,倒是大太监魏疾一眼瞧见,向着皇帝低声禀告了几句。
当皇帝转看过来的时候,太子只得先行迈步往那边走过去。
而在他身后,那个东宫的侍从正急匆匆地将上台阶。
皇帝在看见太子的时候便停下了脚步,自然是为等待赵仪瑄。
太子快步走到廊下,躬身行礼。皇帝道:“你这是从哪里来?”
“儿臣才去过楚妃娘娘宫里。”太子袖着手道。
皇帝缓步往前而行,一应陪侍的众人便慢慢地落后四五步,只有魏疾跟在两三步左右,盛公公在魏疾之后。
今日的天并不怎么热,从北边吹来的风甚至带了一点凉意。
皇帝说道:“不知不觉的,已经要立秋了。”
赵仪瑄觉着这句话没有要附和的必要,便只“嗯”了声。
皇帝瞅了他一眼:“朕听说,楚妃那里有客人,你见过了?”
“见是见过了,不过,应该是皇后娘娘的客人吧,只是顺路去楚妃娘娘那里坐会儿。”太子回答。
“这又有什么可计较的,”皇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道:“那你觉着,怎么样啊?”
“父皇问什么怎么样。”
皇帝又笑了两声,看破一切似的说道:“少装傻,翰林院尚学士之女,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又娴雅端庄,不委屈你吧?至于那个康尚书家里的,听说也是娇憨可人。看上哪一个了?”
赵仪瑄也笑了:“怎么父皇就认为儿臣一定得看上哪一个?”
“哦,若是两个都看上更好。”皇帝明晃晃地曲解着太子的意思。
赵仪瑄叹了口气,眼角余光瞥见之前看到的东宫的人,此刻因不敢靠前,就远远地站在日下等候着。
“若是两个都没看上呢。”赵仪瑄回答。
“那就太过离谱,”皇帝不由分说地下了断言:“这两个已经算是京内贵宦之中极出类拔萃的了,你若还不上看,那你想要什么?天仙?月里嫦娥?哼,别太不知足了!”
赵仪瑄道:“儿臣是最知足的,正因为知足,所以觉着配不上这些天仙。”
皇帝先是愕然,继而忍着笑:“呸!混账小子。偏是爱这样胡说八道。”
赵仪瑄不语。
两人已经将走到廊下尽了,风越发大了些。皇帝突然想起太子的伤:“你的伤如何?禁得住这般的凉风么?”
“儿臣也不是纸糊泥捏的,父皇放心罢了。”太子毫不在意。
皇帝站住了脚,感觉这在禁城之中穿梭的风掠过脸颊身畔,半晌他才说道:“别跟朕油嘴滑舌打马虎眼,之前颜文宁你没要,也是时候该正经地挑个人进东宫,正妃悬空终究不是好事。连豫王都要娶王妃了,你当兄长的还在这儿优哉游哉的?不成体统。”
看了眼赵仪瑄,见他没吱声。皇帝继续说道:“今日的这两个姑娘,朕没见过,但皇后跟楚妃都觉着不错,既然如此,当然不至于埋没你,选一个吧,要么就都收着,别再挑眉挑眼的不自在了,世上只听说守寡的女人,没听说守身的男人。”
赵仪瑄听着皇帝嘀咕,起初还一脸无谓,听到最后一句,才略有些神情变化:“父皇,说什么守寡守身的。儿臣哪里守什么身了。”
皇帝看看他脸上的一点不自在,又扫过身侧一片空旷,才又低声道:“难不成你没有心结的?朕觉着,你必然还是因为之前错失颜文语,这才一直别扭不得遂心的。”
赵仪瑄没想到皇帝竟是惦记这个,刚才一瞬间他还以为皇帝窥破了什么呢,差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咳嗽了声,忍了那点啼笑皆非:“原来在父皇眼里,儿臣还是个痴情种子。”
皇帝淡淡道:“但愿你不是,只有痴傻顽愚之人才信什么痴情的话,你是太子,是储君……天下的美色,你想要哪个便是哪个,想要多少便是多少,你可以任意宠幸你喜欢的女子,但却记得别低了,倘若你被女色蛊惑了,也想着什么得一人之心之类的鬼话,那你非但不配为太子,且不配为男人。”
赵仪瑄默默地听着,最后点道:“父皇这番话真是振聋发聩啊。那父皇就不怕儿臣成了那好色昏聩的……”
“知道你不是,也不可能是。”皇帝把他从到脚扫了一眼。
“父皇这样赞誉,儿臣可是愧不敢当啊。”
“这不是赞誉,”皇帝断然地否决了,就如同方才赵仪瑄在九章宫否决了尚姑娘一样:“你当然不该是好色昏聩之人,但至少得雨露均沾,朕知道张藻给了你十二个江南美人,她们可都眼巴巴地等着东宫太子召幸呢。”
赵仪瑄皱了眉:“父皇怎么还管起了儿臣的内宫之事。”
“你别想太多,朕只是操心抱孙子。”皇帝不留情面地说。
赵仪瑄吁了口气:“那总要儿臣伤好了再说吧,至于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儿臣带伤上阵么?父皇还正当年纪,有这个操心的时候,不如亲自出马……再给儿臣多添几个皇弟皇妹岂不更好?”
“你……”皇帝虽然知道太子一向会口没遮拦语出惊人,但也着实想不到竟会说出这般话,他又惊又恼,但却并非真恼,因为有一抹笑压在他的唇角:“你这混账东西真是越发的无状了。”
赵仪瑄低的瞬间又往旁边看了眼,见东宫的那人正跟自己身边的一个内侍窃窃低语。
他有些不想再陪老子闲话了:“父皇……”
刚开口,皇帝突然道:“昨晚上你不在东宫,是去哪儿了?”
终于来了。
太子微微一凛。
昨晚上京兆府出动的时候,赵仪瑄便想到这件事压不住了,或早或晚,皇帝一定会知道。
刚才皇帝和颜悦色说了那么多,他还以为今儿是不会再提此事了。
皇帝真是会专挑冷不防啊。
“儿臣昨夜……”心底又掠过宋皎着那一身裙衫,卧在榻上的情形,他的眸色都在瞬间温柔了几分,“去处置了一件私事。”
“哼。”皇帝冷哼,“说下去。”
赵仪瑄没有立刻开口。
太子觉着,这是个不错的机会,皇帝才提过要给自己东宫塞人,而他确实也有想要往东宫弄的人,如果能够开诚布公的告诉皇帝宋皎是女子仿佛更好,但……
一则他答应了宋皎,二来,事情还不能完全把握,他料不准若真揭穿了宋皎的身份,老子会是什么反应,他不能拿她来冒险。
不过这确实是个机会。
“父皇放心,没干什么坏事,儿臣是去跟人……化干戈为玉帛的。”赵仪瑄坦然地说道。
“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皇帝疑惑。
赵仪瑄笑道:“父皇既然知道儿臣出宫,恐怕也知道儿臣去了哪儿,不错,确确实实地,儿臣是去找……御史台的宋夜光了,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儿臣逐渐意识到自个儿先前行事确实大有偏颇之处。”
“你?”皇帝有点不敢相信:太子这是在认错?他可不是个容易“意识到”自己有错的主儿。
赵仪瑄道:“圣人言,‘一日三省吾身’,就不兴儿臣也效圣人之风,日渐长进吗?”
皇帝笑了:“哈,你真长进,朕自然高兴。”
赵仪瑄继续道:“听说宋皎要远放宁州,这自然是程残阳为叫她避祸之举,但西南道向来不太平,这宋皎一去如羊入虎口,儿臣倒是不忍好好地一个侍御史就丧命在那里。所以昨晚上特意去寻了她,叫她不用远行,安稳留在京内就是,儿臣以后也不会为难她,相反,会极善待高看。”
皇帝静静地看着太子,似乎在琢磨他这番话的真假。
凭直觉,皇帝不能全信,但除了这个,他却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皇帝思忖着:“你肯为了这么一个人,夤夜背制出宫?就算为留他,今日派人去说不就成了?何必你亲身前往。”
不知为何,此刻皇帝想起先前宋皎被传东宫,两人在御前的情形,那时候皇帝本想一了百了直接除去宋皎,太子却竟一反常态地相护……
皇帝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太自在。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难道就不许儿臣亲临侍御史寒舍?”
“少说这些,你不是哭啼啼的刘玄德,他宋夜光也绝非值得三顾的诸葛孔明。”
“唉,给父皇看穿了,”赵仪瑄看出皇帝心存疑虑,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虽然宋皎当不起一个诸葛亮,却也还是个有趣的,之前三番两次为难她,她都……不卑不亢的,昨儿也是一时兴起,想再去捉弄捉弄,看她会不会怕的跪地求饶……咳,无非如此罢了。”
太子夤夜去折腾人,这比太子去三顾茅庐更合理的多了。
皇帝的心里略舒服了些:“朕就知道你没有正经。三番两次折腾一个侍御史,也该够了!”
“是是,经过昨夜,儿臣确实痛改前非了。”赵仪瑄本想趁机告诉皇帝,直接把宋皎调到东宫,不过经过刚才两句,看出皇帝疑心甚重,倒是不便立刻转弯。
皇帝点点:“对了,鹤州的事儿如何了?”
赵仪瑄道:“程子励不肯开口,鉴于他到底是程残阳的儿子,儿臣没叫人下狠手。”这分明是宋皎求情的结果,他却找了个很好的借口:“至于鹤州那里,在程子励府内抄出了大概三万两的银票,还有一些账簿,大部分给销毁了。鹤州的所有相关人等也都被羁押,近来又查出户部也有人牵连其中。”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他们贪了多少,得叫他们加倍的吐出来,”皇帝最恨这些贪蠹之人,“一个也不能容。”
赵仪瑄突然口出惊人之语:“那要是……有皇亲国戚也有沾手呢?”
皇帝转:“你这是假设,还是当真有了证据?”
赵仪瑄笑道:“当然是假设。”
皇帝暗暗松了口气:“查。先查出来再说。”像是不愿意让太子发现自己这一刻的含糊,皇帝又道:“至于程子励,不必忌讳,父父子子,程残阳是个明白人,早在程子励犯事之时,他就知道结果了,他会明白的。不然,朕也不会叫他这么快的重掌御史台。”
直到这会儿,魏疾才走前两步:“皇上,翰林院日讲官到了。”
皇帝皱了眉一摆手,然后他看着太子道:“这些日子你虽带伤,却也并没有过于懒怠,交给你的一些奏批处置的还算妥当及时,朕心甚慰……倘若没那些胡闹折腾之举,自然更好,但正如朕先前所想,或许是因为你没个好太子妃的缘故,如今催你快些把正妃定下来,也是为了你着想,后宫定了,再解决了鹤州这件事,朕就能放心的让你主持大局了。”
赵仪瑄深深呼吸:“儿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