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男人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经意地一抬眼,就和僵在位置上回头望着他的小姑娘对视上。
两人也就对视了那么两三秒吧。
卫枝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那双黑漆漆的瞳眸看不出多少情绪,就是上上下下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在卫枝面前的铭牌上停了那么几秒。
他抬手,摘下口罩,盯着她,动了动唇,无声地用嘴型说了“社科”两个字。
在卫枝头发一根根倒立竖起来时,他重新戴上口罩,轻描淡写的挪开了目光。
卫枝感觉自己像在阎王爷办公桌上跳了一曲桑巴——
暂时还没死。
但是也差不多了。
眼巴巴看着男朋友跟着一群大佬不急不慢地上了台子上大佬们专坐的台子,这回他们就直接面对面坐着了,男人的目光就有点儿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
台上的光很光卫枝自己都欺骗不了自己他看不见她面前的铭牌。
如果地狱有一个具体的模样,那大概就长得像云顶密苑酒店配套的会议厅。
整个会议的过程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环节,喊了什么口号她都不记得了,大概就是每个大佬都有起来谈一谈自己专长的这项冰雪运动的特点、在冬奥会的相关比赛项目以及未来的发展前景。
单板滑雪作为最近两年流行起来的运动,被当做重头放在最后——
这玩意是要往外播的。
而单板滑雪比赛项目放冬奥,属实属于奖牌空缺领域,官方对单板滑雪未来的发展期望值很高,所以挑选人的时候,比较讲究。
根据前面的人的发言,单崇是唯一一个现场已经退役的非现役运动员,奈何男人的形象太好了,轮到他发言时,摄像机的镜头都往前怼了怼——
男人谈冬奥前景,谈国内目前的冰雪推广,语气自然沉稳,丝毫不见紧张或者过度的热情,简单介绍了下单板滑雪的玩法分支,还有和双板滑雪的区别与共通处。
然后在他说完之后,下面话筒被塞进了卫枝的手里。
像他妈一把尚方宝剑——
给她用来自杀的那种。
捏着话筒,整个会议互动环节的主持人含着“阿宅大大”,给她喊的头昏眼花腿发软时,对方还要逼死她似的来了句:“巧合的是,今日到场的我们阿宅大大,所创作的内容与崇神所擅长的项目不谋而合……”
卫枝:“……”
那还是谋了一下的。
主持人:“请问阿宅太太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创作起单板滑雪大跳台相关的作品呢,而据我所知主角也是从一个濒临退役的大跳台运动员作为开端——”
卫枝捏着话筒。
感觉到台上的男人含笑望着自己。
那个笑……
当然不怎么慈爱。
她脑子都是空白的,顶着男人的目光都快被逼得想尿裤子了,转向主持人:“不是问他问题吗,为什么变成问我……不是,啊,那个——这段掐掉?”
现场一片哄笑。
捏着话筒,小姑娘尴尬的像一只煮熟的虾,有烟从她头顶冒出来,主持人顺嘴说:“哈哈哈哈看来我们阿宅大大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们崇神,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
卫枝的脚指头都在鞋子里抠了起来,恨不得想从脚指头抠出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用洛阳铲都挖不出来。
这时候,男人还在上面,微笑着说:“别紧张。”
多么温柔啊。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温柔到了,年轻的小姐姐们一阵骚动,今儿要是搞个最受欢迎大佬,怕不是要统一归个票什么的。
卫枝真的要被他逼死了,这个人怎么天天都不干好事儿啊,她偷鸡摸狗干点什么都会被他抓包……
然后公开处刑!
就不能好好的对她心声怜爱吗!
真的气噢!
想到这,她就来了点反叛精神,捏了捏话筒,说:“我会滑雪,单板。”
台上,男人懒洋洋地勾了勾唇:“是么?”
“我听说……单板滑雪之所以起步晚,是因为相比起双板滑雪,单板对萌新入门并不友好,而一个好的教练能起重要的引导作用,给勇于尝试单板的萌新一些爱的鼓励,”小姑娘抬了抬眼,“不知道作为把滑雪当吃饭、喝水的大神,您怎么对待那些好像无论怎么学都学不好的、勤劳刻苦的萌新?”
刻薄。
叹气。
录视频公开处刑。
“我不教萌新,”男人非常诚实,“也可能是你说的那样,爱心不足。”
在场的人被他的话逗笑。
卫枝也挺想笑的——
你们笑个锤子,他说的压根就是大实话。
台上,单崇垂眼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很有反叛精神。
看来对他这个恩师属实很有怨言。
虽然师门专出逆徒……
但他也是需要扶正师门歪风邪气的。
“夸人的话我也不太会说,勇敢尝试单板滑雪的各种玩法固然精神可嘉,但在我看来,此处也应当向那些孜孜不倦奋斗在雪场一线,心甘情愿摘了自己的滑雪板,手把手教每一个萌新入门的滑雪引导者致敬。”
男人停顿了下——
“做人不能没良心,当你在日本二世谷驰骋,在长野白马横行,以刻平起蹲新疆艾文大道,或是猫着腰钻过崇礼万龙的小树林……别忘记当年跪在雪地上教你怎么爬起来、怎么滑行的人,他——”
卫枝接过了他的话。
“他在缆车关闭之后把我带上目测长达7KM的高级道,说:今儿要么你从这推坡一路推下去,要么明早我上来给你收尸。”
她说的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到有点血腥,周围同行纷纷回头对她投向同情的目光。
“你应该是对他干了什么,”台上,男人笑容无懈可击,“一般教练不可能那么刻薄。”
“我什么都没做。”
不信你照照镜子,他天生那么刻薄。
“就是前面几天,没让他摘那个护脸面罩。”
“为什么?”
“这样无论他嘴巴多坏,我可以把他脑补成我喜欢的样子,然后原谅他。”
“谁?”
“金城武……柏原崇也行。”
“……”
“……”
坐在台子上。
捏着话筒的男人坐直了些,唇角勾起的弧度始终未变,看着小姑娘,他薄唇轻启,突出让现场所有人瞬间懵逼的三个字——
“你活该。”
第100章 上哪去
台上台下,气氛瞬间紧绷,如台风过境。
在被男人盯着说出“你活该”那三个字的时候,卫枝有一种悬在脑袋上的刀终于落下来的感觉——
大庭广众之下,七八台摄像机对着,明儿搞不好还会在CCTV5之类的地方转播呢,他并不能冲下来给她摁桌子上揍一顿,这样就很好。
她默默地扶着桌子。
不得不扶,主要是腿软。
勇气只是一瞬间,脆弱且不坚定,甚至不用男人主动说什么过分的话,他一挑眉,唇角翘起露出森白的牙,她就可以秒怂……
这就是找师父当男朋友的坏处,再怎么当男朋友,当他阴森森地一眼扫过来的时候,威严永垂不朽,随随便便就能让她头皮发麻得想叫爸爸。
此时此刻,在凝固的空气中,卫枝希望单崇懂,什么叫节目效果——
对吧?
节目效果!
护脸的事,八百万年前就翻篇了,希望他还记得这件事……
而且当初不让摘护脸,他就真的不摘,这不能怪她啊,谁让他那么听话的呢?
……造孽哦。
卫枝想抱着自己瑟瑟发抖。
需要强调,在场的除了台子上的运动员大佬们,台子下做的都是什么人呢——
多媒体、短视频运营者。
小说作者。
漫画作者。
以上三类人最大的特征就是,熟知人类物种多样性,热爱脑补一切所见所闻,娴熟洞察一切微妙空气,给他们一个故事的开头……算了,压根不需要故事的开头,只需要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可以自己把故事掰扯到“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所以卫枝和单崇这个互动提问环节,等卫枝坐下时,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发现之前拉的活动专用同行微群,已经从十分钟前的安静如鸡、昏昏欲睡,变成热烈的【99+】未读。
卫枝:“……”
点开看一眼,其中@她的起码占了三分之一——
【同行A:你和大佬怎么回事?@叽智又叽贼的阿宅】
【同行B:这突变的画风啊啊啊啊怎么突然那么说话!】
【同行C:有情况?@叽智又叽贼的阿宅】
【同行D:哦豁,狗粮味?@叽智又叽贼的阿宅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可以啊,单板滑雪题材漫画画手VS单板滑雪退役大佬!】
【同行A:…………………………大佬那一笑我他妈心都醉了!】
【同行F:我就不一样了,我心都碎了,我还在埋头写文的时候我同行已经把大佬拐回家了呜呜呜呜姐妹都是阿宅点解你这么优秀?】
【同行C:@叽智又叽贼的阿宅阿宅不是阿宅,说自己是阿宅的都是骗子QAQ!】
……
以上省略一百条信息。
卫枝坐下后,往群里发了个“……”。
【叽智又叽贼的阿宅:我觉得刚才那段应该会掐掉。】
她的发言犹如一颗炸弹掉进了太平洋,群里的发言变得更加踊跃。
【同行A:有情况!】
【同行C:你们早就认识!】
【同行F: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同行们还好,八卦一下也就没那么上头了,基本整个会议厅的女同行们都在低头按手机——
今天也是为同行的绝美爱情心动的一天。
坐在卫枝旁边的是某绿色网站的小说作者,相比起其他脑洞大开的财狼虎豹,这个网站的作者成日被管理员管教到脖子以下部分一个字都不敢写,往那一坐,脸上就写着“纯洁”。
这会儿她歪了歪脑袋,说出了真相:“台上的大佬是你师父?”
卫枝的脑袋也凑了过去,说:“是啊。”
绿色网站作者笑了笑:“不止是师父。”
卫枝“啊”了一声。
绿色网站作者写不了脖子以下,只能写脖子以上,察言观色就属于她们的业务范围,她说:“刚才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简简单单两句话,只写脖子以上的作者把只画脖子以下的画手说得满脸通红。
窃窃私语的空挡抽空看了眼坐在台上的男人,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单崇不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坐在那,目光懒散地看着此时在发言的人,明明是台上唯一的非现役闲散人员,偏偏眉眼间,也因无硬性管教而生出点狂妄与傲慢来——
可他看着又有点儿有礼貌。
让人挑不出毛病。
……
这场访问持续了大概有三个小时,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坐在下面的各家媒体和作者们才得以脱身。
他们累,坐在台上的大佬们也累。
而这会儿卫枝他们散了,台上的大佬们却并没有被放过,现场的官媒纷纷举着设备凑上去,能抓着一个是一个,现场做起了相关的采访——
也没问什么。
无非就是问问他们的训练进度。
这种场合单崇一个“雪圈发烧友”本应该无人问津,但奈何他往那一坐存在感就很高……更何况又是现场唯一的非现役队员,围着他发问的人,反而比其他运动员还多很多。
卫枝转头看了眼,光举着话筒,围着单崇的记者四五个。
原本她都想走了,这会儿有点担忧,硬生生地停下脚步,靠了过去。
便听见一个网站的体育板块记者拿着话筒问男人:【崇神,能不能说说现在国内单板滑雪的前景?】
单崇原本也是屁股都抬起来准备走了,现在被强势围着,不得不又坐了回去。
“单板没双板那么乐观,女子和男子情况差不多……平行大回转还行,位列前茅吧,但是比起老牌强国还差点意思;U型槽这项咱们也练的不错,人才辈出,如果选手发挥稳定,拿牌子应该是能拿,什么名次说不准,希望大家不要强求:大跳台,那边就一个戴铎——”
男人还挺有礼貌,把能想起来的各个项目说了一遍,谈到大跳台,反而只谈了戴铎,“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的选手,好的话你让他拿个奖牌也有可能,不好的话早早入围赛就淘汰……”
【说到淘汰,崇神,你曾经两次参加冬奥。】
男人的头往采访者那边转了转,从他的脸上也不是很看得出记者的提问让他有了什么特殊情绪,他就安静地望着他。
被那平静目光望着,那记者有点儿紧张才把问题问完:【两次冬奥都折戟沉沙的情况下,你毅然决然选择退役的那天,可曾后悔过当年直接退役?】
这个问题让单崇停顿了下。
这时候轮到活动的负责人紧张了,他支棱起来,都顾不上礼貌“喂”了一声,向着这边走过来:“别问活动不相关的问题——”
“不后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