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如音一边欣赏这座漂亮优雅的古老建筑,一边消化叶予安讲得各种建筑知识。然后慢慢问道:“东厢房是给长子长媳住?那你给我住的那间厢房不就是东厢房吗?”
叶予安低低笑了声,垂下眼帘看她:“我是我家的长子,东厢房不给你住给谁住?”
陆如音承认自己被撩到了,不是因为什么东西厢房,而是叶予安讲话时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
*
虽说是在家办公,但陆如音的事情一点也不比在单位少。每天在屋子里从早忙到晚,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脖子又酸又痛。叶予安也不比她清闲,每天都和一窝动物待在一起,有些时候发顶上沾了鸡毛还浑然不觉。但饶是如此,在他看见如音一顿午饭揉了三次脖子以后还是赶快出门买了几贴膏药回来。
又打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沾湿敷在如音脖子上,然后又替她按摩了好一会儿,等到肌肉逐渐放松下来再把膏药贴上。
也不知道是按摩还是膏药起了作用,第二天一早如音的脖子就不疼了。
雪开始融化的时候,叶予安便把修缮房子的计划提上日程。但在修房子以前,他先把游廊中段的大秋千修了,还贴心地给秋千座位上放了个厚实的垫子。于是如音就又多了个新去处。
他们养了三只狗,两只猫,一窝鸡和一群鸽子。
猫是从乡下抱回来的,都是白色短毛猫,但看不出什么品种。如音给它们分别取名叫做短短和稻稻。
短短和稻稻刚来的时候都病恹恹的,连叫都没有力气,陆如音费了不少心思才把它们养回来。
短短比较粘人,每天午休的时候都要和如音腻在一起,但也不吵闹,就卧在她塌下的小褥子上。乖乖的,白白的,小小的一团。有时也会跳到床上来,窝在如音怀里,小脑袋枕着如音的胳膊,还会打小呼噜。
但偶尔短短也不这么可爱,比如她和叶予安正在屋里腻歪,亲亲鬓角,或者挠挠手心,短短会在窗外“咪…咪…”的叫,如音起初还以为是它饿了渴了,结果放上食物和水以后短短却碰也不碰,等她回到屋里想要继续的时候,短短又“咪…咪…”的叫。
阴天的时候,如音就给自己放一个小假,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直到快中午才懒懒散散地起床。也不认真穿衣服,随便披件叶予安冬日里穿的厚外套,趿拉着缎面拖鞋站在窗户前面看一会儿风景,然后懒洋洋地吃“早+午”饭。
下午陪叶予安看鸡,两人再闹一会儿 ,然后一起做晚饭。吃完晚饭一起看书或者一起工作,然后互道晚安各自休息。一时间竟然有种细水长流老夫老妻的默契感。
洪香梅已经问过她好几次什么时候和叶予安结婚,还介绍了她们供销社的各种糖果,口才绝佳,如音婚倒是没结,糖却买了好几次。
经过两个多月的日夜奋战,如音终于完成了这次的翻译任务,比预期时间足足早了近一个月。
临近年关,文化局也清闲下来不少,如音没有再接多余的文稿,只负责一些例行工作。刘哲见她这两个月译稿子译得人都瘦了,于是继续让她在家办公,还是按照之前说好的那样等到开春再来上班。反正现在也快放假了。
如音拿了新的奖金和工资,又从折子里取出一部分钱来,把之前城西的另一套院子也买了,还买了套一进的四合院。
这次她没有把它们租出去,简单收拾以后就把大门锁起来,只等着日后市场开放把房子卖出去。
这天天刚蒙蒙亮,陆如音还在被子里,脚下是睡得正香的短短。外面却传来大黄一阵阵短促的吠声。
大黄是秋田和不知道什么狗的混血,可能是随狗爸,它的腿非常短,平时也很安静,如音时常怀疑它是因为腿短自卑,所以它今天这样连续不断地叫就显得非常不正常。
如音连忙穿好衣服起来。她一路小跑,直到叶宅门口那块雁翅影壁前面才停下脚步。
一对陌生男女拎着大包小包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叶予安冷着脸站在他们面前,用身体死死堵住大门,看样子是不想让他们进来。
“安哥儿,你咋能这么没良心呢!要不是伯娘我当年赏你们姐弟一口饭吃,你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李芳捂着心口做痛心疾首状,她看上去保养的好像还不错,大饼脸上基本没什么褶子,身材很圆很胖,远远看过去像一个球。
叶予安不说话,依旧堵在门口,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冷意。
李芳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她连忙拉了一把旁边的男人。
叶康得了老婆的示意,立刻道:“安哥儿,我们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当年事发突然,我那样做也是为了保全咱们这一大家子!”
如音在雁翅影壁后面听了几句,便知道出了什么事。
门口那对夫妇是叶予安父亲的堂兄和堂嫂,但两家人从来没什么联系。叶予安十岁那年,这对夫妇忽然带着女儿找上门来,说是乡下遭了蝗难,他们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叶予安的父母见他们千里迢迢来投亲,又带着个不大点儿的小姑娘,心肠就软下来,暂时收留了他们。
没想到两个月以后就有人举报叶予安的父母,说是他们利用职权贪污公款压榨老百姓,叶朗和孟岚还没下班就被带走了。
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还是叶予安的奶奶出来才把这事了了。
叶予安的奶奶徐槿,是民国时期的大小姐,念过私塾也流过洋。
她四处奔波,先把叶予安叶予萍姐弟放到可靠的朋友家寄养,然后走遍整个上京,才算是让叶儿子儿媳平冤昭雪。
但叶朗和孟岚却是早在两个月前就一起吊死在看小黑屋里。
而写匿名信举报他们的人正是当时住在叶宅的叶康和李芳。只是信是匿名写的,又没能抓到其他证据。
徐槿就只能任由叶康和李芳屁滚尿流地跑了,可能是走得太急,半路上竟然把三岁多的小闺女落在火车站。小女孩就在冬天深夜的火车站活活被冻死了。
饶是这样,这对夫妇也没有回来给孩子收尸。
后来又是徐槿,见孩子无辜,出钱买了口抱棺材把人埋了。但没有埋在叶家的祖坟里,只是出了钱让人抬走埋到山上。
叶予安老家有这样一个传言,死后不埋在祖坟里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连他的父母妻儿也不得安宁。
回到现在。
叶康还在声泪俱下地讲着什么,叶予安忽然开口了:“叶康,李芳,我父母当年好心收留你们,但你们却恩将仇报害死他们,还企图霸占我叶家的财产。”
李芳连忙道:“安哥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当年的匿名信可不是我们写得,这话给你奶奶说了很多遍,但她老糊涂了说什么也不信。安哥儿你还年轻,不能也糊涂啊!”
叶予安并不理会,继续道:“这些年你们躲在乡下,我和姐姐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你们的消息,没想到今天倒是送上门来。”
叶康和李芳这对夫妻一唱一和。
叶康:“安哥儿,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们躲在乡下,我们这不是见你和萍姐儿都忙,所以才不来打扰你们吗?如果不是今年收成不好,也不会来找你是不是?”
李芳:“安哥儿,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你这样做让家族里的长辈多么寒心,若是评起理来你是要被罚家法的!不过念在你小小年纪没了爹娘,伯娘也不怪你,你放心到时候要是有族里长辈对你说三道四,伯娘给你做主。”
叶予安快被气笑了,狭长的眉眼微微眯起来,冷声道:“然后指望着我把你们二人都收留下来,你们再在我屋里藏几封伪造的票据,匿名写信给我也扣个什么罪名,再霸占叶家的宅子。”
叶康、李芳:“安哥儿!”
叶予安生得很高,又站在台阶上,所以本就矮小的叶康和李芳顿时就感觉到一阵阵压迫感。
这安哥儿是怎么回事?当年叶朗和孟岚可是再好说哈不过,他们只要随便扯几句血液亲情,就能住进叶家的大宅子里。
空气又安静下来,站在雁翅影壁后面的如音却再也待不住了。
“有些人仗着长了张嘴就敢空口说白话,就好像当别人没有嘴似的。自己做了什么腌臜事自己心里清楚,别以为穿两件带补丁的衣裳就能去上眼药,现在可不兴你穷你有理那一套了!”
“现在人人讲法律,我们之前是没找到你们,你们不缩在窝里庆祝反倒是敢再找上门来,真当别人不知道你们满脑子的歪心邪意呢!”
叶康和李芳哑口无言,直愣愣看着如音。
这闺女长得真好看,还穿着的缎面衣裳。瞧瞧,单是这水红色的缎子小袄就顶他们乡下半个月的饭钱了。还有她的一双手,一看就是精养出来的,细皮嫩肉一点疤痕不见,连指甲都亮亮的光光的。
腕子上的素银镯子,看着虽不打眼,但上面雕的花啊草啊的全都栩栩如生,好像是徐槿当年戴过的老物件。
徐槿可是当年有名的大小姐,走到哪里不是前簇后拥的,连擦手洗脸的帕子都是杭绸,更别提身上穿的戴的金银首饰。
“呦,这是安哥儿媳妇吧。我是你大伯娘。还不快让我们进去喝杯茶。安哥儿父母没了,我们就是他的长辈,你给我们倒杯茶不过分吧?”李芳搓搓手想借着这个机会往院里闯,但大黄才吠了一声,她就怂了。
叶予安又听见他们提起自己早世的父母,身形为不可见地轻轻一晃,眼中流露出几分戾色。
“大伯娘你个头,两个杀人犯还想在这儿摆长辈款儿呢!谁给你你的勇气?梁静茹还是邓丽君?天底下哪有你们这样的兄弟长辈,捅完兄弟两刀还想捅侄子两刀。”
“你们既然死皮赖脸不想走那就别走了,咱们一起去找领导,把当年的事好好说叨说叨,看看现在还是不是你穷你有理。”
李芳和叶康相互搀扶着,被气得喘不过气。
“阿音。”叶予安见如音过来,脸上的肃杀之色收敛不少,但周身还是冷得可怕。等他看见如音只趿着鞋的那双脚时,目光又柔和下来。
如音出来的急,鞋都没穿好就走了,现在跑了一路软底的绣花鞋已经掉下去一半,脚后跟正踩在未化的雪地上。
叶予安拧了眉,不再管门口那对夫妻。他用袖子在台阶上擦了片空地出来,让如音坐下,又替她把鞋穿好。
叶康和李芳见状还想趁机往里闯,但门口的大黄、大黑、小黑一叫,两人还没抬起来的脚就又收回去。
叶予安斜睨了他们一眼,转头对如音道:“天冷,你先回去。”
如音却没听他的。
她穿好鞋,立刻又冲到门口拉着李芳手腕道:“走啊,咱们去找领导评评理,刚刚不是还说要评理吗?怎么现在不动了?”
如音虽然看上去瘦,但手上的力气却很大,生生把李芳的手腕抓出一道青痕。
叶康见这两人都不是好哄的,也露出真正的嘴脸来,伸出根指头指着道:“安哥儿,你爹娘当初是横死在外面,按道理这样的人是入不了咱们族谱和祖坟的,我们这次来是看你可怜,所以想帮你爹娘迁坟,为了这事我和你伯娘一路奔波可花了不少钱!”
说白了就是让叶予安拿钱换叶朗和孟岚迁坟。
叶康是他们这脉的老大,所以族谱和祖坟的钥匙都在他手里。
如音和叶予安接受的都是新式教育,所以对于祖坟这种东西没有特别大的执念。但叶朗在这方面却很传统,死前遗愿便是希望和孟岚合葬在老家祖坟。
叶予安为此奔波过很多次,但彼时叶康不知所踪,祖坟他便进不去,迁坟的事就只能一直放着。
叶康见叶予安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继续道:“我看安哥儿你们夫妻俩也不欢迎我们这对长辈,不过我们当长辈的自然不能和小辈计较。我看咱们就这样,安哥儿你把这宅子的地契给我,我去帮你把迁坟的事办了。”
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就连大黄也看不下去了,嗷呜一口上去狠狠咬住叶康伸出来的那根手指。
“啊啊啊……”
叶康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使劲儿甩着手。但大黄平时吃得很多,如音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替它改名为大猪,所以叶康根本甩不掉它。
“天杀的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李芳见状正准备扯着嗓子哭嚎,结果大黑小黑一起上阵,各自咬住李芳一半屁股。
“啊啊啊……”
又是一串惨叫。
叶康:“我要去告你们!”话音未落,大黄又一口咬在他小腿上,这下他疼得什么话也说不出。
大黄、大黑和小黑都是很执着的狗,没有主人命令绝对不会松口。
“族谱、钥匙。”
叶予安吐出几个字,可能是因为如音在身边,所以他身上的寒意没有刚才那么明显。
“在…在包里。”叶康捂着鲜血直流的小腿道。
那个蛇皮包又破又脏,如音很嫌弃。叶予安似乎也不想亲自动手,他凉凉看了叶康一眼,道:“你去把它们取出来。”
叶康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拖着条血腿一瘸一拐地把包里的东西取出来。
叶康和李芳带着一身血跑了,如音还想再拉着他们去报案,但却叶予安却摇了下头。
如音有些迷惑,但也没有再坚持。
这夫妻二人自然不敢去报警,且不说叶予安和如音在上京的人脉,他们本身就不占理,现在又不兴谁穷谁有理这一套,再加上这几天翻案的人越来越多,像他们这种当初偷偷摸摸写举报信的人走出去是要被唾沫淹死的。
“就这么算了?”如音趴在叶予安背上问。她的缎面绣花鞋全湿透了,叶予安便背着她一路回到东厢房。
暖壶里有早上新烧的热水,叶予安打来一盆,让如音把冰凉的双脚泡进去,然后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替她按摩着。
“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叶予安道,那对夫妻走了以后,他身上的戾气便褪下去。只是在说到“他们”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又冷了冷。
“予安……”陆如音欲言又止。她想说别闹出人命来,但想到那对夫妇的所作所为,她又说不出口。
除了偿命,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偿命。
她不想叶予安的手沾上血,倒不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这样会脏了他的手。况且稍有不慎就会赔上他全部的前途和整整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