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暮色,合着昏黄灯火,天空如一道裂开的深渊,鸦羽一般的雪,从深渊里无穷无尽的飘落而下,离漪澜苑越近,沈青稚的心里头便越发不安。
按理说,上京女子十五及笄,多数在及笄那年便定下婚事,等再翻过一年后,到了十六的年纪,便是嫁娶的时候。
偏偏她大姐姐及笄前早早定下了婚事,如今被祖母以舍不得的借口足足拖到了如今十七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新年,婚事说是开春,却未曾准备。
如今年节将至,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要她匆忙嫁入,别说备婚下聘,还有人情来往,都是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诡异得紧。
“姑娘,到了。”书客的声音,把沈青稚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抬头看着在漪澜苑前守着的几个面生的婆子,眉头微微一拧,她在漪澜苑也住过一段时日了,这几个婆子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三姑娘。”那几个面生的婆子见了沈青稚皆是一愣,匆忙行礼,似想要阻拦,却又不敢。
沈青稚听了这称呼,她心中一动。
她初初回府时,在漪澜苑里住过大半月时日,大房丫鬟婆子自然有大房的称呼,而漪澜居的丫鬟婆子平日里都是按照大房的排行,唤她一声‘二姑娘’才对!
不可能按照府中的叫法,叫她三姑娘的!
沈青稚侧头,深深看了那几个婆子一眼。
进了漪澜苑后,抄手游廊里沈苓绾的贴身丫鬟赶忙跑到沈青稚跟前,眼眶红红的行礼:“二姑娘,奴婢等了你许久,你总算是来了!”
“是怎么了?”沈青稚压着心头隐忧,拧眉问。
那丫鬟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家姑娘还未出生时,便与魏王嫡次子定下娃娃亲,这是先夫人弥留之际定下的,这事姑娘应是听说过的。”
“嗯。”沈青稚点头,“这事儿我听大姐姐提过。”
那丫鬟继续道:“按理来说,这桩婚事老太太心里满意,我们家姑娘也孝顺,若是与魏王府结亲也能拉高淮阴侯府在京中地位。”
“后来我们先夫人没了之后,姑娘的外祖家也因莫无须有的罪名入狱,全家流放!姑娘等于没了外祖家的助力,这桩亲事自然也变得名存实亡了!”
“后来老夫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在姑娘及笄前又与魏王府重新结了亲事,却又迟迟托着不让姑娘嫁人。”
沈青稚拧眉,脑子里乱糟糟的:“可是魏王嫡次子出了什么意外,所以这般急匆匆要大姐姐嫁过去?”
丫鬟喉一哽,几乎是哭着朝着沈青稚跪了下去:“姑娘,这并不是魏王嫡次子出了意外,而是今日我们家姑娘听外头说,魏王嫡次子早就定下了婚事,定的是宰辅家的嫡姑娘赵欣婉,准备开春后便办了婚事!”
沈青稚心头大惊:“那大姐姐呢?那府中让大姐姐这般匆匆忙忙嫁的人是谁?”
丫鬟哭哑了声音:“老夫人今儿晚间与大姑娘说了,让她嫁的人根本就是不是什么魏王嫡次子,而是魏王嫡子!”
“因为宰辅亲自上门与老夫人说,说长幼有序,而且大姑娘定的是魏王家的亲事,所以魏王嫡子必须先娶妻。”
魏王嫡子这人的名声,哪怕沈青稚远在江南多少也是听过的,此人名声极差,喜与三皇子一同流连于花街柳巷,而且房里都死过嫡妻都超过三任,那些通房妾室更是不计其数。
沈青稚身子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失。
本以为她自小身子骨不好,又是养在外祖母膝下的,老夫人徐氏不喜欢她,这是理所当然!但她大姐姐沈苓绾却是府里头最受宠的嫡姑娘。
当年先夫人离去后,大姐姐是一直抱到老夫人的碧纱橱里,养到十二岁那年才回大房自己的院子。
这般血脉嫡亲的孙女,万般算计,嫁给渣男结亲,就为了府中日后的荣华富贵!老夫人徐氏这是如何能狠得下心来!
沈青稚气得神色煞白,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就站不稳了。
书客赶紧小心扶了她,出声劝道:“姑娘莫要动怒,你生子骨气是万万不得。”
沈青稚深吸口气,尽量平复情绪,她声色前所未有的寒凉:“书客、婵客,你们扶我过去!”
一行人才走到沈苓绾闺房外头,还未推门,里头却传来了个声音娇俏的女声。那人声音听着温婉乖巧,说出的话却令沈青稚听得皱眉。
只听得里头的人道:“大姐姐这般哭哭啼啼作何?是不愿按照祖母的意思嫁人么?”
“唉……”那声音又一叹,压着嘲弄,“这般说来大姐姐的命是苦了一些,比起府中姐妹,大姐姐生来没了生母,定下的婚事又因为府中权势不够,被宰辅家嫡女抢了婚事!”
“要我说啊,大姐姐就不如这般嫁了算了,毕竟嫁的好歹是魏王嫡子,花名在外又如何,嫁过去你也是正经的当家主母,可是生生压了宰辅家嫡出姑娘一头!等魏王夫妇白年后,大姐姐若是命硬,还能混一个说一不二的老祖宗当当”
“只是妹妹也不知大姐姐这嫁过去之后,到底是魏王嫡子活得长久,还是大姐姐能活生生熬死了她去,姐姐活得长久些?”
“你!”屋里头响起瓷器摔碎的声音。
这时候,哪怕一向清冷寡淡的沈青稚,怒极之下她眼中撩起浓浓煞气,眼角泛着妖媚的红痕,竟是抬脚,一脚便踹开了沈苓绾紧闭的房门,沉着眉眼,抬步跨了进去!
正巧,里头的四姑娘沈静淑怒意冲冲,她杏花色的衣袄上挂着深褐色的茶渍,狠狠的瞪着沈苓绾:“大姐姐如今也只有这一时的猖狂了!我倒要看看等后日下了聘礼,大姐姐嫁过去之后过的是个什么日子!”
“别说你命硬能熬死魏王嫡子,可是据说那人根本就生不出孩子,日后有的是大姐姐的好日子!”
“啪!”四姑娘沈静淑话音才落下,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人狠狠一耳光,掴得直接摔在地上。
沈静淑不可思议抬头望去,却是见得沈青稚眼中带着寒色,神色凌厉立于她身前。
沈静淑勃然大怒:“你竟然敢打我?你算什么东西!”
第20章 相互算计
“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 花街柳巷的事也是你能说出口的?你就不怕脏了自己的嘴么?”沈青稚眉梢深刻凌厉,冷冷望向沈静淑。
沈静淑被贴身丫鬟扶着,从地上站起来, 她反手就要往沈青稚的面上掴去。
但人还未走进,便被沈青稚身后的顾妈妈的挡了,顾妈妈手上力气极大, 死死的箍着四姑娘的手腕:“四姑娘, 老奴劝姑娘还是自重为好!”
沈静淑今日来得匆忙, 就带了个贴身的小丫鬟,她哪里强硬得过顾妈妈。只得愤愤然盯着沈青稚, 神色阴郁:“沈青稚你这个贱人!你算什么东西, 竟然敢打我!不过是个养在乡间野庙的野种,让你占了嫡出姑娘的身份!”
沈青稚嘴角掠过一丝嘲弄:“打的就是你, 又如何!”
沈静淑顷刻尖锐了嗓音:“我可是二房嫡女, 我外祖家是辅国公府!谁给你的胆子!”
“外祖家是辅国公府?”沈青稚嘴角挂着淡淡嘲讽,“可你淮阴侯府里, 不依旧是二房姑娘么?你难道还能变成大房淮阴侯嫡女不成?”
平静的悦耳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嘲,一针见血,戳中沈静淑最在意的身份面子!
“你……!”沈静淑正想反驳。
沈青稚却不耐烦的抬手指着外头, 她嘴角讥讽微勾, 对身旁婆子淡淡吩咐:“把二房姑娘给我丢出漪澜苑!我们大房的院子,还轮不到二房的人来放肆撒野!”
漪澜苑的丫鬟婆子大多都是先夫人留下的老人,各个都是沈苓绾心腹。
沈青稚一声令下, 她们就架了沈静淑,便把她给拧出漪澜苑,摔得满身狼狈。
沈静淑自小就看不上大房的姑娘, 毕竟二房夫人有得力的娘家撑着,比起早早就死了生母的大姑娘,和后头烂泥扶不上墙的继夫人梅氏。
唯一令二房不能接受的就是,沈苓绾占了淮阴侯嫡长女的位置,更自小与魏国公嫡次子订亲,老夫人徐氏更是宠爱偏颇。
那个在她眼中人人羡慕的大姐姐,如今一朝败落,沈静淑自然是坏着心思,想着撕了自己平日里伪善的皮子,好好践踏一番沈苓绾的尊严,才能出了她这些年忍下的恶气!
沈静淑咬牙,压下眼中妒色,抚着自己发烫红肿的脸颊,她阴郁道:“扶我回去!去找我母亲和祖母!”
漪澜苑闺阁内。
沈青稚遣了屋里的丫鬟婆子,只留书客一人在里头伺候,以及数个婆子在门外守着。
“大姐姐。”沈青稚压下心头钝疼,缓步走到沈苓绾跟前。
人走近了,沈静淑被那股子清寡的佛香一冲,终于从心底莫名的恐慌中,抽回神来:“稚姐儿怎么来了?”
沈青稚的声音稳得就像一枚定心丸:“大姐姐,我会想了法子,替姐姐退了这门婚事。”
沈苓绾心底苦涩弥漫,生母早亡,如今被至亲背叛,成为族中换取利益的工具。在妹妹回京前,她从未料到往日里格外敬重的祖母,竟有着那一番丑陋的嘴脸。
悲伤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哪怕平日里沈苓绾有着一颗玲珑七窍心,但她依旧是个姑娘,总要倚靠,也有怯弱一面。
她趴在沈青稚的肩头,止不住嚎啕大哭。
估摸着一盏茶功夫后,沈苓绾才渐渐收了哭声,她抬手擦了擦哭得通红的眼眶,语气决绝:“若后日下聘,祖母真要逼得我嫁给魏王嫡子,我便自尽在花轿里!”
“魏王府若抬回去的是我的尸体,我就不信徐氏她这些年积载下来的名声,能保得全!”
沈青稚急忙打断沈苓绾的话:“不会的,大姐姐一定不会嫁给魏王嫡子!大姐姐也千万别生出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真的逼到了那般境地,若不玉石俱焚,我还能如何?”沈苓绾语带哭腔,瞳眸处是浓浓绝望:“除非我死,魏王府娶的是一具尸体。否则无论我是出家剃度,还是逃婚,祖母为了淮阴侯府颜面,她就算是绑,也是要把我给绑上魏王府花轿的!”
这些的确是她们的祖母,能做出来的龌龊手段!
沈青稚深吸口气,压下眼中忧色,又拿了软帕细细擦净沈苓绾脸上的泪痕。等沈苓绾情绪稍显克制,她才出声问:“姐姐信我吗?”
她们虽是同父异母的嫡姐妹,幼年也并未一同长大,但她们二人却在懵懂稚童的年岁,相互交付过性命。
沈苓绾有什么不信:“妹妹想要我如何!我都听妹妹的安排。”
沈青稚静默半晌,神色前所未有认真:“明日早间万福堂请安,姐姐定要收拾了情绪,欢欢喜喜的去,祖母自来多疑,她后头定会再次问你婚嫁之事,姐姐只管欢欢喜喜应下!”
沈苓绾白了脸:“那?我若是应下,后头要当如何?魏王可是当今帝王嫡亲胞弟,天潢贵胄,就算是当朝太子,也得给魏王留三分脸面!”
沈青稚冷冷一笑,娇艳的唇瓣,抿出一道冷厉弧度:“如今的太子羽翼不曾丰满,也许不在魏王眼中,但若是就连陛下都给留七分脸面的丹阳大长公主出手呢?”
沈苓绾蓦地瞪大双眸:“丹阳大长公主?她那般身份尊贵,门第显赫的贵人,我们要如何才能求到她?”
如何?
沈青稚甩了甩头,某些人可恨不得她,日日求到那处才是。
贺愠是沈青稚无法说出口的的名字,哪怕是与沈苓绾这般关系,她依旧无从开口,因为这个男人许是救命神药,但也不亚于催命剧毒。
沈青稚深吸口气,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大长公主信佛,我曾经有幸见过她一次,大姐姐不用担心,我有法子的。”
沈青稚说的笃定,沈苓绾也只能稍稍松口气。如今最坏打算不过是她活生生一条命,到时候大不了鱼死网破,也毁了徐氏所有的脸面!
等沈青稚哄睡沈苓绾从漪澜苑回去,都已到半夜时分。
闺阁里,她一人静静坐在妆台前,神色清冷,瞧着铜镜里头的倩影,似在发愣。
铜镜里的姑娘巴掌大的脸颊杏面桃腮,眉黛似远山娇媚,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动人,更是独一无二的玉色仙姿。
生来颜色娇媚,不笑时秀静端庄,若是勾唇淡笑,却是艳比娇花,撩人心魄。沈青稚抬手掐了掐自己娇嫩的脸颊,不禁想到贺愠,那个传言里极厌女色的男人。
她不信就因着脸蛋娇颜绝色,便迷了贺愠的眼?那京城的传言可就没有一分能信的。
沈青稚想着今日离开时,同贺愠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不禁摇头失笑,神色中隐带无奈,抬手摘下那枚足足在她发髻上簪了大半日的碧玉缠枝海棠簪。
掌心里的簪子,翠绿的簪柄枝叶缠绕,尾端开了大朵鲜艳欲海棠,沈青稚抬手递给一旁的书客。
“姑娘?”书客盯着手中从未见过的发簪?
沈青稚并未作多解释,而是吩咐道:“你让顾妈妈想法子,把这枚簪子连夜送到丹阳长公主府上,交给怀渊公子。”
书客性子自来稳重,她也不多问,从一旁箱笼里掏出一方不曾用过的素白绣帕,小心翼翼包着簪子,转身就去找顾妈妈。
这一夜,于沈青稚而言,本该辗转反侧的一夜,但她却是难得一夜无梦。
许是白日里听禅静心,这一觉,她睡得格外安稳。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时,沈青稚伸了懒腰,娇娇俏俏从温暖的被窝里坐起身来。
婵客伺候这洗漱,书客负责梳头,顾妈妈则带着清客与时客,整理沈青稚今日要用的衣裳荷包。
书客才打开妆匣,心惊之下猛然瞪大眼眸。
她小心翼翼从妆匣里拿出了一枚碧玉缠枝海棠簪,递到沈青稚眼前:“姑娘,这簪子,昨夜明明让顾妈妈想了法子送到了丹阳大长公主府上?怎么又回来了?”
沈青稚瞧着书客手中的簪子,她眼中眸色泛起波澜,轻轻吸了口气:“那今日就簪这碧玉缠枝海棠簪罢。”
“是。”
万福堂请安。
沈青稚去得算是早的,但她还未进了花厅,便听得里头传来娇俏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