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记错,其中就提到了寿王府的长子。
有这么个兄长,也难怪眼前这小公子如此气焰嚣张。
雁书知道自己这回招惹了麻烦,但也没肯按着掌柜的意思去低头道歉:“是他仗势欺人在先。”
“你现在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还能饶你一命,”裴琮捂着手背上那道红痕,恨恨道,“若不然,就别想走出这里!”
“爹娘都没叫我磕头,你算什么东西?”雁书被他这话给气笑了,“怎么,你还敢在此杀了我不成?”
掌柜听得倒抽了口冷气,顿觉头都大了:“小姑奶奶,你这是何必?”
裴琮气冲冲地指着雁书的鼻尖,怒道:“给我等着……”
此间僵持了会儿,随后有小厮火急火燎地来报信:“楼下来了些侍卫。”
众人只当是寿王府的侍卫,裴琮也恢复了先前不可一世的模样,谁也没想到,最先露面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内侍。
其他人皆是一头雾水,唯有进宫面圣过的裴琮认出他来:“常总管?”
然而常总管却并没如从前那样同他客套,最先看向的,竟是一旁那气鼓鼓的野丫头。
“请两位随老奴走一趟。”
裴琮难以置信:“什么?”
雁书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正是。”常总管微微一笑,“圣驾今日莅临芙蓉园,听闻此处起了争执,特命老奴来请二位移步。”
雁书自恃问心无愧,随即跟了上去。
倒是裴琮有些惊慌。
他一向怵今上,也没想明白,这么点小事怎么就值得圣上亲自过问?
犹豫片刻后,裴琮硬着头皮上前,想要从常总管那里问出点端倪。
可一向八面玲珑的常总管,这回却不肯卖人情给他家了。
芙蓉园中花草丰茂,柳荫四合,间或有翠鸟清脆的啼叫。
登紫云楼时,雁书也开始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虽说她问心无愧,可若圣上执意要偏袒寿王府呢?
她自己受罚倒是没什么,可千万别连累了爹爹才是。
皇城可真是麻烦。她总算是稍稍明白,为何娘亲不喜欢此地。
雁书回忆着礼节,低垂着眼进了殿中,不甚熟练地下跪行了一礼,随后听到一声稍显熟悉的“起来吧”。
她大着胆子抬眼看去,随后愣在原处。
正位上坐着的男子身着一袭华贵常服,隐约可见金线暗纹,腰系蹀躞带,处处彰显着天家富贵,与那日青衫落拓的打扮判若两人。
可观其相貌,又分明是当初她在夜市撞见的那人。
圣上这样尊贵的人,竟喜欢乔装打扮去逛夜市吗?
雁书瞪圆了眼,愣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一旁的陈太傅,稍稍松了口气。
“你二人是为何事起争执?”
裴琮早在路上就拟好了对答,听圣上问起,立时将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搬了出来。
他将事情撇得干干净净,尽数推到了雁书身上。
“你这分明是颠倒黑白!”雁书气得眼都红了,下意识望向高位上的皇帝,“圣上不要信他……”
话说到一半,她才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又忙不迭地低下头。
圣上却并没计较她御前失仪,反而笑道:“不必怕,你只管说就是。”
雁书定了定神,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明。
裴琮还想着争辩,圣上却压根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道:“小禾,你来说。”
“奴婢奉命在周遭巡视时,亲眼所见,这位姑娘并未有半句虚言。”
听到这清冷的声音,雁书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角落站着个身着劲装的女人,打扮干净利落,呼吸很轻,一看便知是练家子出身。
她方才进门时,竟压根没留意到那里还有人。
“裴琮,”圣上漫不经心道,“回府好好反思去吧,没朕的允准,就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
裴琮听出这话的意思,腿一软,跪了下去。
见他瑟瑟发抖,与先前在临江楼的那趾高气昂的模样判若两人,雁书不由得幸灾乐祸,险些笑出声来。
“圣上英明。”雁书真心实意地恭维了句,行礼告退。
众人退去后,宫殿之中只剩了君臣二人。
陈景悠悠开口道:“前些时日见她,臣就觉着,她的模样与那位很像。今日再见,才知道,连性情都差不离。”
都是一样的“爱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
不同的是,裴承思从前没能护着云乔,叫她四处碰壁,失望至极。而到了今日,他终于能轻而易举护好看重之人,但终归是晚了太多年,旧事无力改变,只能聊以慰藉。
裴承思瞥了他一眼:“以太傅如今的身体,还是安心静养才好。”
“生老病死,世人终有这么一日。”陈景喘了口气,又笑道,“更何况,我这身体若是养好了,岂非是叫圣上为难?”
这些年,外人看起来是君贤臣忠,但陈景比谁都清楚,裴承思早就想要了他的命。
早在二十多年前,陈景扣响那书生的门,拿晏家血仇刺激、拿权势来引诱他,推他走上这条根本不属于他的歧路开始,就料想过兴许会有今日。
只是时也命也,别无选择。
“朕这些年身居高位,看得多了,渐渐也就明白了太傅当年的苦心孤诣……”裴承思按着心口,竭力抑制着咳嗽,“只是朕应当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不会动陈家一脉,以免引起朝廷动荡,但终归无法饶过陈景,就如同无法放过自己。
“不看着你死,我终究意难平。”
第80章 .番外:雁归来
-03-
雁书在曲江池过了惊心动魄的半日,回府之后,方才彻底缓过来。
她咬着梅干,兴致勃勃地将这事当做谈资,尽数讲给了元姨,感慨道:“圣上这个人可真好,明辨是非,还不会偏袒宗室……”
元瑛清楚裴承思此举究竟为何,听得心情很是复杂,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雁书的鬓发。
雁书心大得很,过了之后,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可哪知曲江池那日的所作所为,竟给她招了朵桃花。
作者有话说:
这“桃花”是个看起来斯文俊秀的公子。
初见时,雁书还因他长得好多看了两眼,但得知他姓裴名玘,是寿王长子之后,脸色立时就沉下来了。
自见过裴玘那个仗势欺人的弟弟,她对寿王府实在生不出半分好感,哪怕知道他是特地来致歉的,也没给什么好脸色,甚至想着法子刁难。
但裴玘却并没半点不悦,始终好声好气,耐性十足。
压根不像是王府养出来的矜贵公子。
再后来,雁书知晓寿王府的那些破事后,才知道裴玘被自己刁难也挺冤的。
裴玘与裴琮虽都是寿王的儿子,却并非一母同胞。
他的生母早早过世,早年在府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直到圣上前些年挑宗室子弟进宫念书,对他青眼有加,这才逐渐好转。
知晓内情后,雁书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愧疚来,再见着裴玘时,态度不由得好了许多。
就这么着,她与裴玘的往来日益密切,自己却毫无所觉。
曲江池的芙蕖开了大片,入夜后,湖中画舫不知凡几,笙歌丝竹更是不绝于耳。
雁书与裴玘约了游湖,还专程拎了壶西境的美酒,哪知他竟是个酒量不好的,几杯酒下肚后便生了醉意。
旁人醉后有发酒疯的,也有莫名痛哭,或是倒头就睡的。可裴玘醉酒,乍一看并没什么异常,甚至还颇为正经,只是话格外多。
雁书同他聊了会儿才发觉这一点,止不住笑了起来。
裴玘定定地看着她,好奇道:“你既是傅将军的女儿,为何会姓云?”
雁书笑得愈发开心了。
自小到大,她时常会被人问及此事,解释得不厌其烦。一直没听裴玘问过,还当他是压根不好奇,没想到是一直藏在心里,醉后才敢问出来。
“这个啊,自然是因为我娘姓云。”雁书仰头看向夜幕中的繁星,“据说,我娘怀我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越想越觉着亏大了,便决定叫我随她姓。”
裴玘怔了怔:“傅将军就这么同意了?”
“是啊,”雁书托腮笑道,“爹爹对我娘可是言听计从……”
还有她这名字,娘亲说是希望她能如天上雁,无拘无束来去自由;爹爹却开玩笑说,是因着自己当年写了许多封书信,才将夫人哄到西境来,重逢结缘。
西境熟悉傅将军夫妻的旧人都知道,当年傅将军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恨不得兵书三十六计都用上,才总算是哄得夫人点头应允,成了亲。
裴玘安静地听着,片刻后忽而叹了口气。
“怎么了?”雁书疑惑道。
“我在想,自己兴许做不到傅将军这样好……”裴玘抬眼看向她,带着温柔的笑意,“不知你会不会嫌弃?”
雁书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这话的意思后,脸霎时就红了。她慌里慌张地喝了口酒,结果又险些呛到自己,咳嗽起来。
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对裴玘这反常的态度下了论断:“你这是醉了。”
裴玘的目光始终停在她身上,认真道:“那等到明日,我再去寻你,届时你可要给我个答复才好。”
雁书被他这专注的神情打动,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可裴承思却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第二日早朝后,直接将人给留了下来。
裴承思并没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离云雁书远些,少打她的主意。”
见他声色俱厉,裴玘立时跪了下去:“臣不明白。”
裴承思冷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裴玘沉默下来,片刻后磕了个头,恳切道:“臣承认,最初的确心思不纯,但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对云姑娘已是一片真心……”
裴承思却懒得辨别这话有几分真假,神色疲倦,低声道:“她不适合你,你也配不上她……”
“你若是还想要朕这个位置,就到此为止。”
雁书从最初的忐忑等到麻木,等到太阳下山后,断定裴玘昨晚的确是醉了,八成醒过来就后悔了。
对此,她是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生气。
就算后悔了,裴玘也该叫人来知会一声,怎么能叫她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等这么久?
忒不厚道。
她没准备再等下去,换了身衣裳,出门往夜市逛去。
东华门外依旧灯火如昼,雁书捧了包果脯,开始算自己离家的日子。
她有些想家了。
虽说长安的确不错,可爹娘不在这里,那阵新鲜劲过后,就觉着还是不如西境好。
这一走神,迎面又撞见一人。
“对不住……”雁书连忙道歉,等看清那人模样后,愈发惶恐起来。
她实在不明白,今上对这夜市究竟有什么执念,隔三差五乔装打扮来逛,还被她撞了两回。
幸而圣上脾气好,非但没同她动怒,甚至还请她吃点心。
着实是平易近人。
雁书吃了块桃酥,终归还是没忍住道:“您时常来这里,是想着与民同乐吗?”
圣上被这她话给逗笑了,摇了摇头,却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雁书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不敢再随便开口,埋头专心致志地吃点心。
“你……爹娘,可曾提起过我?”
雁书被这问题给难住了,搜肠刮肚想了会儿,这才意识到,自家爹娘从没提过这位看起来人很好的圣上。
见他自嘲地笑了声,雁书忽而想起一桩旧事,连忙找补道:“前年,我随着娘亲回乡去祭拜外祖父他们。一路看过来,娘亲说,百姓们过得比先帝在时好了太多……”
“朝局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自然是您的功绩。”
她留神观察着圣上的反应,只见他抬手遮了遮眼,神情悲喜莫辨。
雁书虽不明白为何如此,却牢牢地记住了他这个模样,直到回了西境,依旧会偶尔想起。
娘亲在听她提起这位平易近人,又有些奇怪的帝王时,沉默许久,到最后依旧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随后便出门跑马去了。
秋风拂过,携着淡淡的桂花香,吹散再无人提起的隐秘爱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