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咋想的?”夏菊花看着大儿子,脸色没变晴也没阴沉下去,只问刘志全自己的想法——虽然刚才夏菊花当着齐卫东说的斩钉截铁,可心里还是希望刘志全能有自己的主意,毕竟将来分家是肯定的,刘志全得自己担起顶梁柱的责任来。
刘志全被亲娘当名,心里竟突然安定下来,咬了咬牙说:“娘,乐乐还小呢,彩凤想下地挣工分还得个两年。我不能年年都让你和志双替他们哥俩出口粮钱——以后志双还得娶媳妇呢。所以我想着,咱们家的红薯,我和志双两个几天就能漏完,剩下的时间,我要跟,跟小齐挣点儿钱。”
陈秋生吃惊的看着刘志全,又看看夏菊花。
夏菊花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只问:“你说你要跟小齐一起挣钱,收别人的粉条得有本钱,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就得晚上悄悄的干,你吃得了那个辛苦?”
陈秋生特别想离开正房,可是他坐的不动如山——队长敢让他听这么隐秘的家事,那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自己要是走了的话,以后就别想再迈进刘家了。
所以陈秋生坐的特别稳,甚至还插嘴问刘志全:“志全,你手里钱要是不够的话,我给你凑凑。”
刘志全感激的冲陈秋生笑了一下:“不用。一开始也不敢多收,能有多少钱我收多少就行。小齐也不会压我的钱,等我赚了再接着收。”
跟陈秋生说完了,才小心的看夏菊花。
夏菊花刚才想了不少,现在一点点说给刘志全:“你想去收粉条也行,不过不能挨家挨户的收,要到哪个生产队收,就直接去找哪个生产队的队长。”
陈秋生不由喊了一声“队长”,见大家都看他忙说:“让志全去找各生产队的队长,别人以为是你让他去收的咋办?”
夏菊花轻笑了一下:“只要刘志全收粉条,别人都会觉得是我让他去收的。我想过了,那四个生产队的分红太少,别说过年了,大家伙怕是连个新碗都置办不起。”
“让志全去找各生产队队长,是怕各生产队有嘴不严实的人瞎说。各生产队长再对我有意见,心里都知道轻重,也想让大家伙手里都有点儿活钱。到时社员粉条有了出路,都感谢各自的生产队长,志全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刘志全激动坏了:“娘,你放心我一定加小心。”
“你加不加小心我不管,可你不能压人家的称是真的。咱们农民漏点粉儿,得吃多少辛苦你比我清楚,所以昧心钱你不能挣。”
齐卫东看着夏菊花,很想说自己从来没压过平安庄的称,却只能张张嘴把话咽回肚子里。
别的生产队由刘志全自己张罗,平安庄这边自有陈秋生安排,吃了晚饭之后大家就各自行动起来。没用两个小时,平安庄各家就送来了六百斤粉条,还都保证自己家里还有用来掩人耳目的存货。
齐卫东没想到这么顺利,笑的见牙不见眼:“婶子,你刚才看到我的称了没,是不是都给的足足的?”
夏菊花有些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耳朵一直听着街上的动静。
冬天天黑的早,过了九点街上已经没有走动的人了,有一点儿动静就能听的清清楚楚。又过了半个小时,才听到远远有自行车过来的声音,谢红兵飞快的跑出去开了院门。
“呵,你们两收的可真不少。”他对推自行车进院的刘志全和李林两个感叹的声音,让夏菊花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王彩凤也已经从东厢房出来了,上前边帮着刘志全卸粉条边问:“你这是从几队收的,咋这老些?”
刘志全有些得意的说:“从三队收来的,一共二百二十斤。”
二百二十斤,只出门三个小时的刘志全,就挣了十一块钱。王彩凤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粉条,有些不敢往下卸了——要是弄折了,小齐不要了咋办。
好在刘志全没王彩凤想的多,帮着李林一起,粗手粗脚的把粉条拎进了厨房里,才乐呵呵的跑到夏菊花面前报喜:“娘,我跟李林一共收了四百二十斤粉条。”
刚才刘志全和王彩凤的对话,夏菊花和齐卫东都听见了,不想他进来说的数跟王彩凤说的不一样,夏菊花就要问问为啥了。
李林没用刘志全开口,直接告诉夏菊花:“大哥太见外了,我就是跟他去做个伴,他非得说这是我们两个人收的,谁带回来的粉条算谁的。早知道我就不跟大哥一起去了。”
齐卫东听了忙劝刘志全:“大哥,李林和谢红兵我每次都给他们分钱,这回收来的粉条,都得算你的。”说着就示意谢红兵掏钱给刘志全。
夏菊花冲着齐卫东摆摆手:“就按志全说的办。他说的没错,不是李林跟他去,他自己也就能带回二百来斤粉条,剩下的都是李林带回来的,凭啥给志全钱。”
刘志全跟王彩凤都点头,刘志双有些羡慕的看着谢红兵手里的钱,不过没插嘴,眼看着齐卫东拧不过夏菊花和刘志全两个,真的只付给刘志全十一块钱。
“加起来一千多斤粉条,你们仨能带回去嘛?”夏菊花有些替齐卫东犯愁。
齐卫东笑了一声,说:“婶子要是心疼我们怕我们累着,就让志双跟我们跑一趟。”
四个人四辆自行车,分到每辆自行车上是二百多斤,绑好了大小伙子带起来真没啥问题。刘志全就说:“要不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
夏菊花就说:“算了,你跑了一晚上也累了,让志双送送他们。”
刚被卸下的粉条,又被悄没声的绑到了自行车上,刘志全挨个车后架晃了晃,觉得绑得挺牢实,就对刘志双说:“你骑车的时候小心点儿,可别二半夜自己往回骑,在小齐卫那对付一会儿,等明天起早回来。”
刘志双听了一乐,回头看了亲娘一眼,见亲娘冲他微微点头,脸上露出笑来,黑暗里只能看到他的白牙,多少有点儿诡异。
夏菊花连忙小声说:“你们快走吧。要是路上碰着人了别理。要是红小队的话,宁可自行车和粉条都不要了,也别跟他们冲突。”
“得了婶子,”齐卫东的白牙也露出来了:“你快回屋歇着吧,那几个红小队不敢把我们咋样。”
是了,自己咋又忘了齐卫东是能指挥得了红小队的人了。夏菊花自失的一笑,还是看着几人悄悄出了家门,听着街上没了动静,才躺下休息。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刘志双就在外头敲门,并没睡好的夏菊花起身要开门的时候,听到刘志全已经把人放进来了,还问:“咋这时候就回来了,也不说多睡会儿。”
刘志双就说:“怕回来晚了路上让人看见,不好说。娘还没起呢?”
刘志全闷闷的说:“没起呢。老二,我跟你嫂子商量了,昨天本来应该我去送齐卫东,却让你跑一趟,那昨天挣的钱就有你一份。这是五块钱,我占你一块钱便宜。”
本想出门问问情况的夏菊花,手停在了门闩上,耳朵支棱起来听刘志双咋说。
刘志双已经快炸毛了:“哥,你是瞧不起我,还是觉得我是见钱眼开的人。小齐是因为跟娘熟悉了,才一直跟咱们收粉条,那我送送他们不是应该的?我也是娘的儿子。”
不善言辞的刘志全除了“不是”“不能让你白跑”外,说不出别的话来,两兄弟小声的在院子里撕巴了起来。
夏菊花一拉门闩把门打开,院子里的两兄弟一下子都停下了动作。夏菊花小声说:“你们两上街上撕巴去,让人都知道你们两长能耐了。”
“娘,不是那回事儿。”刘志全脸有些红。
刘志双就笑嘻嘻的说:“我哥非得跟我见外,我这不是不想让他跟我分家嘛。”
刘志全一听急了:“谁说要跟你分家来着。”
“那你跟我丁是丁卯是卯的。”
“都给我进来。”夏菊花见刘志全被刘志双堵的没话说,好气又好笑的冲两人低吼了一句,两个人同时低了头,跟着她进了屋。
刚才起的匆忙,夏菊花连窗帘都没拉,进屋里还有些暗。她一边上炕把窗帘拉起来,一边问:“你们昨天啥时候到了县城,路上没碰着啥人吧?”
刘志双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没碰着人,一道上可清静了,十点儿多就到了小齐家,没耽误睡觉。”
十点儿多倒不算太晚,夏菊花边叠被边漫不经心的问:“那小齐给你多少辛苦钱呀?”
刘志双从兜里掏出张票子来,往亲娘面前一递:“给了我五块钱。我说不要,他说娘你准知道他得给我钱,同意让我送他回去,就是让我收下这钱呢。”要不昨晚走的时候,娘能冲自己点头?
刘志全有些吃惊的问:“那小齐还能挣钱嘛?”收粉条的价格本来就不低,一斤给自己五分差价,刘志双送一回又给五块跑腿钱,咋算咋亏了。
他有些埋怨的看向夏菊花:“娘,你真同意老二收下这钱呀?”
看着处事明显不同的两个儿子,夏菊花不介意向刘志全解释清楚:“人家小齐这是会办事儿。他怕你挣了钱志双心里不舒服,才非得让志双送他们一趟。要不三个大小伙子,把粉条绑结实点儿,还带不了一千斤粉条?”
刘志全觉得自己有点儿委屈:“那钱我又不会自己都拿了。要不下回让志双替他收粉条吧。”
刘志双忙说:“我可没空,我还得跟着秋生哥学记帐呢。等拖拉机来了,我就得鼓捣拖拉机了,哪有空儿天天替他收粉条。”
这话说的夏菊花十分欣慰:“嗯,志双知道心疼你养两孩子不容易,你不用心里觉得过不去。还有,告诉彩凤别老替志双洗衣裳,他那么大个人自己还揉不了两件衣裳了?”
眼见着亲娘又把枪口对准自己,刘志双一点儿委屈的表情都不敢露出来:“对,哥你跟嫂子说,她天天看两个孩子带做饭,挺累的别替我洗衣裳了。”
刘志全想不明白明明是说分钱的事儿,话题咋突然转移到王彩凤帮刘志双洗衣裳上头去了,带着些不在意说:“她天天在家没事儿……”
刚说到这儿就觉得有一道犀利的目光盯上了自己,一看正是亲娘沉着脸看着自己往下说,他哪儿还敢说得下去,嗫嚅了两下闭了嘴。
“得了,都回去洗漱去吧。该挑水的挑水该扫院子的扫院子。志全,今天要是小庄头和四队五队有人问你收粉条的事儿,你知道咋说不?”对大儿子的大男子主义,夏菊花都懒得说啥了,只问自己担心的问题。
话题跳来跳去的,真让刘志全有些招架不住,带着些茫然说:“小齐今天又不来,还收啥粉条。”
嗯,夏菊花心里点了点头,脸色也好看了不少:“虽然牛队长嘴严,可他们生产队卖粉条的人嘴不一定都严,你象刚才那么跟人说就行。”
意思是亲娘认可自己的回答了?刘志全觉得自己刚才的是在回答亲娘的问题,而不是预演咋回应另外三个生产队的队长,咋就让亲娘认可了呢?
他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跟媳妇商量一下。
带着疑惑的刘志全走了,刘志双还留在正房。夏菊花有些不解的看他一眼:“你还不快洗漱去,一会儿你嫂子做饭没水,可别怪我削你。”
刘志双就把那五块钱又递到亲娘面前:“娘,这钱你收着。你放心,大哥现在负担重,他多挣点儿钱养孩子,最后咱们也能省点儿心,我不会为这个对小齐或是对你有意见。”
你有得着吗?夏菊花鄙视的看了刘志双一眼,把眼前的五块钱一推:“你自己的辛苦钱自己拿着吧。小齐赔不了钱,我也不缺这五块钱花。”
刘志双没再推让,笑着装起钱说:“那行,晚上我请娘吃炖肉。”
夏菊花没说拒绝的话,儿子挣了钱请全家吃顿好的,有啥可推辞的。
装起钱来的刘志双,还是不走,夏菊花真的奇怪了:“还有事儿?”
刘志双罕见的吱唔了起来:“娘,你说老让嫂子替我洗衣裳,不是回事儿是吧?”
当然不是回事儿,夏菊花有点儿警觉的看向刘志双:“你自己不会勤快点儿,别把脏衣裳都堆到一块,让你嫂子看不过眼?”
“娘,其实吧,你说要是,是吧?”刘志双看了亲娘一眼,脸上有点儿发烫也没把话说清楚。
要不说是亲娘呢。这么吱吱唔唔的,夏菊花竟然听懂了刘志双想表达的意思:“咋地,你想重新相看媳妇啦?”
此时天已经大亮,可以看到刘志双的脸红的跟块红布一样了,不过他还是坚持着把话说明白:“就是我觉得,咱们两家隔壁住着,人啥样、家儿啥样都清楚,没那些搅家的事儿……”
“你给我等会儿,”夏菊花听出不对劲来了:“你看上谁了?”
“就是,就是陈叔家的小满。”刘志双咬咬牙,把话说明白了。
夏菊花扬了扬自己手里的扫炕笤帚,又无力的放下了:“小满比你小三岁呢,比红玲才大多少。”说到这儿夏菊花不说了,毕竟小三岁并没小多少。
“小满自己知道吗?”这一点很重要。
刘志双嘴角就想往上扯,强忍住了回答亲娘的问题:“那天陈婶子要让小满去小庄头相看,她不愿意,问我来着。”
明白了,夏菊花长出一口气,没好气的问:“啥时候的事儿?”
“就是娘你去买拖拉机那天的事儿。”刘志双终于没忍住,一抬头露出白牙:“我没敢跟她说啥,就说得回来问问你。”
你问个屁!夏菊花恍惚记起来,那天宣布陈秋生当生产队长的时候,别的小姑娘都围着自己说话,小满竟然没跟刘红玲几个一起,只站在外围看着自己。
敢情小丫头那时候就以为刘志双跟自己说过了,才不敢正面自己吧。
夏菊花不由叹了一口气:“你陈叔他们怕是看不上你。”你可是离过一次婚的人。哪怕夏菊花上辈子喝药的时候,离婚在农村来说还会让人议论,何况是在人们思想更加保守的七十年代。
听到这儿刘志双白牙全都被掩盖了起来:“娘,那你说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