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是提醒夏菊花:“一个平安庄生产队就算了,因为你说了马上要成立好几个厂子,人手的确是问题。剩下的几个生产队,你就别掺和了。”
夏菊花当然不掺和,不管是李长顺还是牛队长,听说平安庄生产队要成立农业厂,找到她问各自生产队能不能参加,都已经被她拒绝了:这几年她拉扯另外几个生产队已经拉得够累了,以后大家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
至于他们出门后各自找到孙庆林,把人骂得狗血淋头,认为是他在大队会议上分斤掰两让夏菊花寒了心,夏菊花只当不知道。
每个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儿付出代价,孙庆林在大队会议上的表现,的确没法让夏菊花对他有好感:前五队长是咋失去队长之职的,接任的孙庆林最清楚。可他还是变成了跟前五队长一样的人,只能说是整个五队的风气,都有问题。
好在以后这些人这些事,不用操太多心了——大队长嘛,她又不打算干几年,等有人愿意接手大队长这个美差,她就让贤,夏菊花心里美滋滋的想。
没想够呢,门外已经传来气急败坏的叫门声:“婶子,你在家没?”
院门都没关,能不在家?夏菊花一出门,就见一脸气愤的齐卫东,正在停他那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摩托车。
“咋气成这样,生意有问题?”夏菊花想不出除了生意出问题之外,还有啥让齐卫东如此失态的事儿。
他媳妇难产的时候,都没见他这么着急。
从摩托上往下拿东西的齐卫东,白了夏菊花一眼,气哼哼的自己进了屋,把东西直接扔到脚底下,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夏菊花更觉得奇怪,给他倒了杯水。还好,水还是接了的。等他喝了两口,夏菊花又问:“咋一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谁惹着你了?”
齐卫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婶子,你这事办得可真不厚道。”
自己办啥事了跟不厚道沾上边?夏菊花深刻反省了一番,最近自己都在忙大队和平安庄的事儿,都好些天没见过这小子了,两人外头的合作,又一直是齐卫东自己张罗,她就是一个出钱拿分红,咋上一来就说自己不厚道?
她也不是没脾气的人,直接问:“我咋不厚道了?是粉条厂没给你供足货,还是方便面厂压了你的货不发?”能想到的只有这两种可能。
齐卫东气得直喘:“婶子!人家都把土地分了,你们平安庄咋不分呢?就你这性子,一天不分,你就一天得守在平安庄,咱们合伙的事儿你就一点儿也不管了?是不是他们算计你,非得不分地让你接着给他们卖命?是谁,婶子你告诉我,我找他们去。还不让人轻闲两天了。”
“我可跟你说婶子,现在黑市差不多都变成白市了,天天摆摊都没人管。黑市外头那条街,摊子越摆越长,卖啥的都有,都跟捡钱一样。这么好的挣钱机会,你还天天守在平安庄干啥,管他们分不分地呢,咱们到县城、承平、省城挣钱去呀!”
原来是为这个说自己不厚道,那么夏菊花的话可就说了:“你就因为怕我走不出平安庄着急?”
齐卫东忙不迭点头,他早看明白了,现在就是最好发财的时候——新秩序建立、百废待兴,干啥都能来钱。
夏菊花笑眯眯:“我走不出平安庄,不等于我的主意走不出平安庄,你说是不是?”
本来气哼哼的齐卫东眼睛亮晶晶,他那气只有三分是真,剩下的七分都是用来激夏菊花的,现在听她说有主意,自然要好好听听。
夏菊花早想好现在齐卫东要干啥了——上辈子的农贸市场,眼前虽然早了一年,可不是不能干,而且如果干成了,也是齐小叔的政绩,他再往上升一升不是不可能,那么他们还能把农贸市场开到承平地区去!
不对,就算齐小叔不高升,齐卫东现在也不是不能去承平地区盖农贸市场!
听完她的计划之后,齐卫东本来兴奋的表情垮掉一半:“婶子,你别管平安庄的事儿多好,要是咱们随时一起商量着,你出主意我跑腿,别说农贸市场,就是百货大楼都能开得起来。”
夏菊花跟刚才齐卫东一样眼前一亮:“要是还有钱的话,咱们凭啥不能开个百货大楼?”到时侯就不是供销社一家独大,老百姓也不用看那些售货员的脸色了。
齐卫东心动的呀,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觉得不是不行,就是地方不好选:现在县城里的楼房没有几座,供销社恰恰是个二层楼。他要建百货大楼,自然要比供销社的更高更大才能压得过。
“平安庄和三队要成立的建筑队,不可能一直在村里给人盖房子,他们慢慢得走出去。我本来就想过两天找你,让你给他们找两个能看得懂图纸的人。要是咱们能拿到地,让平安庄建筑队给咱们盖楼去!”
好呀!自己的地方,自己盖的楼,想咋盖都能随自己的心意,齐卫东没有理由不同意,答应自己回去后就找人,如果可以的话,花大价钱也把人给平安庄建筑队挖过来。
“水平得有,人性也得好。”夏菊花提醒他:“要是觉得自己认字多,是市民户口瞧不起农民,觉得到平安庄建筑队委屈,跟大伙相处不好的人,不要。”夏菊花不是没有要求的。
齐卫东认为这个要求很正常——建筑队既然要一起挣钱,内部当然得团结,一个处处看不起同事的人掺和进来,用不了多久建筑队就得成一盘散沙,那还能盖出啥好房子来。
气呼呼到来的齐卫东,乐颠颠离开。开农贸市场呀,多好的主意,那些人挣的是差价钱,农贸市场开起来,他挣的就是那些挣差价人的钱。挣差价还有赔有赚,他只要把地拿到手,房子盖牢实些,多少年之后都能一直赚下去。
还有地区、省城,趁别人没想到的时候他先盖起房子圈好地,那挣的钱……
不敢想下去的齐卫东,行动力却丝毫不慢一点,找到齐小叔就是一顿忽悠。齐小叔正在为县城里到处摆摊的人头疼,听到侄子要把这些摊位集中到一起,让大家有序摆摊很是支持,与县领导班子商量之后,决定把农贸市场建在县城靠西城边。
地方的方位也是齐卫东想的,因为平安庄就在县城西边,有一条平整的马路相通,平安庄的东西好运过来,外地货物运来也同样顺畅。
平安庄建筑队刚刚组建,就接下了农贸市场的单子,把李常满都惊了一下:“队长,咱们真行呀?”
夏菊花肯定的点头:“农贸市场虽然你们是头一次建,其实比咱们盖房子还简单,就三面墙,平平地,垒垒墙、上上梁,苫苫瓦。”
明明知道肯定不会如夏菊花说得那么轻松,李常满就是觉得听了之后自己底气足了不少,笑呵呵的说:“那我得去夏家庄找夏龙说说,让他多给我准备些砖了。”
夏洼大队的砖厂听说包给了夏家兄弟,李常满当然知道应该去哪儿买砖。至于夏家砖厂烧出来的砖不合格,那不存在:这两年夏洼大队用的砖都是夏满囤、夏满屋两兄弟看火烧出来的,质量好着呢。
建筑队副队长牛家驹(牛队长)有些不安:“李队长,我带的人是还留在村里盖房子,还是跟着你去县城盖农贸市场?”
“一半一半吧。”李常满知道,刚组建的建筑队,一定不能因为小小有农贸市场离心,笑呵呵的说:“你带的那二十几个人,我看至少有十个成手了,就接着留在村里盖房子,剩下的人跟着去农贸市场打下手。”
见牛家驹面带不解,李常满向他解释了一下:“队长都说了,盖农贸市场比盖房子简单,不用考虑隔间和住人的问题,有个框架就行。村里盖房子,咱们自己人得住一辈子,不用成手怕出事。”
觉得有理的牛家驹,同意了李常满的想法,对那些嘲笑自己一个生产队长,反而给平安庄的一个普通社员当副手的人,心里嘲笑了回去:
平安庄的普通社员?有本事你来跟这个普通社员比比,人家的胸怀可比你们这些只看眼前的人宽多了——建筑队有啥事,李常满都会拉着他一起商量,做出决定也会告诉他为啥这么决定,一点也不因是正队长,就觉得自己只要听招呼就行。
只是听说小齐除了要在县城盖农贸市场,承平地区和省城也要盖,建筑队怕是得招人。平安庄还能招进来的人不多了,是不是从三队招人、招多少,牛家驹得好好琢磨琢磨。
不能招那些心大的,免得因为建筑队里三队的人多,便生出想取代平安庄的心思来——小齐能把订单给平安庄建筑队,可不见得同样给不由平安庄人掌控的建筑队。
夏菊花请薛工程师打听的电子孵化器也有消息了,现在反而是种蛋成了当务之急。好在包产到户之后,社员们养鸡的定额无形之中取消了,平安庄交收购站的成鸡数也随之一轻。
可以留下足够的公鸡,种蛋还是能保障的。就是随着鸡、猪养得越来越多,污水处理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排污厂的修建迫在眉睫。
因有那年高规格参观团的到来,向湙河排污治理工作,得到了地区到流经各县的重视,上游流下来的水是清澈的,平德县只要治理好自己这一段就好。
夏菊花便给刘志全、刘志双打电话,让他们去打听一下地区或是省城有没有建排污厂的现成经验:说是建排污厂迫在眉睫,相比后来的养殖场,平安庄这个规模还是太小,建起来应该没有那么困难。
就在她等待消息的时候,竟收到了军报记者张天明的来信,随信邮来的是一张邀请函,请她到南部战区做报告,讲一讲她是如何数年如一日拥军的。
夏菊花拿着邀请函有些发蒙:“咋还让我做报告呢,都是人家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士们做报告,我干的那点事有啥可讲的?”
陈秋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看着印得很精致的邀请函问:“是不是咱们平安庄的战士有上前线的?”
夏菊花心里咯噔一下:“你一说我心里慌得很。我要是去问宝玲心里更得画魂,你让翠萍侧面问问。志亮可是三四个月没给我写信了。”
也是这些日子忙得人分不出心思,否则夏菊花不会注意到刘志亮几个月没来信。陈秋生听了心又往下沉了沉,说:“年前五队有两个孩子退伍了,都进了酸辣粉厂,要不把他们叫来问问?”
夏菊花想想摇了摇头:“不用,特意叫人来问,多心的不定咋想。你说这些孩子也是,退伍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咋还窝在家里不出门呢。”
对于退伍两个青年的心情,陈秋生还是有些理解的:一起当兵二十一个人,十九个都留在部队转了志愿兵,只有他们两个退伍回家,心里觉得不自在,觉得自己被人比下去了挺正常的。
好在平安庄有两个厂子,给他们安排个工作没问题,又是在部队训练过的,据他这几个月的观察,两个小伙子现在适应的挺好,以后当个班组长没问题。
现在不是考虑那两个孩子的事,夏菊花得决定自己去还是不去。想了想她给齐小叔打了个电话,听到那头不如以往爽朗的笑声,夏菊花心里突然更没底:“去呀,这是咱们平德县的光荣,你尽管去,等你去南部军区做完报告回来,想着给县里的干部群众也做一场报告。”
你可饶了我吧。夏菊花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嘴上应着:“那行,那我就去一趟。对了齐书记,你看你能不能跟张书记说一声,平安庄大队长得找人代一下,不能我一走了大队的活没人张罗。”
齐小叔在电话那头还在笑,听起来倒不象刚才勉强:“你也别难为张书记了。他跟我说你都找过他几次,想不干大队长了,我觉得还是别做梦比较好。”
听听,你听听,这是一个当县委书记应该说出来的话吗?夏菊花轻轻扣下电话,不管放电话瞬间,话筒里不满的喂喂声。
结果电话马上又打了回来,齐小叔先是不满的抱怨了几句,才告诉夏菊花,这一次南部军区在承平地区,不止邀请了她一个人,一同邀请的还有承平地区宣传部长和平德县宣传部长。
说起来那两位跟夏菊花也算熟人,上一次正是他们陪着军报记者来平安庄采访的。夏菊花听后却并没觉得轻松,而是问:“齐书记,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是不是……”
齐小叔在电话那头轻声叹了口气:“应该已经上去快两个月了,到了该换防的时候。”
听明白了的夏菊花,心里沉甸甸的,咋放下的电话都不知道。她明白自己这次一定要去,还要尽快去,最好让平安庄的孩子们,下了战场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
可是有两位由副转正的宣传部长同行,启程的时间定在了两天后。夏菊花没有心情跟前几次出门一样,交待大队或是各个厂子的事儿,一门心思的在家里准备吃的东西。
听说这一次是坐飞机去,飞机可以托运,那她能多带点东西,让远离家的孩子们,多吃上两口家乡的吃食:
留着下种蛋的公鸡和母鸡,杀了,卤了,盐加重一点应该坏不了。十只鸡,一个孩子半只够解馋了吧?
糖油糕,炸得松软金黄,用油纸包好,单独拎着,不跟别的东西放在一起,压不坏吧?
熏肉,皮肉烧得发红变褐,透过肉皮似乎能看到软烂的肉,拿到塑封机包装一下,也能放几天。再烙上几斤大饼,就是正宗的熏肉大饼。
对了,再带上自家下的大酱,给孩子们抹到饼上,以前在家时孩子们肯定没吃过几回,这次让他们吃个够。
至于鞋垫,她自己做好的几双,再去七奶那儿拿几双,咋也得给每个孩子带两双才行。
送行的齐小叔等人,看着夏菊花那个大大的包袱,没有一个人埋怨她不该带太多东西,两位部长甚至上前一人拎了一边,替她拎起包来。
一路上夏菊花都是沉默的,哪怕因为晕机吐得天昏地暗,她也没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下了飞机,看着部队来接的领导中,有见过一面的张记者,才用嘶哑的声音问出头一句话:“我们平安庄的孩子们,都撤下来了吗?”
张记者向身后看了一眼,一位明显是领导的同志向他点了点头,他才说:“是,都撤下来了。夏大队长带了这么些东西,不是来给我们做报告的,是来慰问的吧?”
听着他故做轻松的话,夏菊花心又是一沉,觉得天昏地转的站不住身子,被平德县李红林部长扶了一把才没倒,声音更低的问:“都好好的?”
张记者沉默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轻松的向夏菊花说:好好的。
他的沉默夏菊花接收到了,没有再提其它的问题,随着大家一起上车、赶路、下车,看起来越来越平静,竟然没再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