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远的道还推着那么些红薯,能不累?”夏菊花嗔怪了他一声,又埋怨许红翠两个:“咋没把孩子们都带来呢,还怕他姑管不起一顿饭?”
许红翠是嫂子,跟夏菊花回话的也是她:“可不是都想来,可是我们生产队还没放假,夏龙他们壮劳力连假都不让请呢。要不是我们两个怕推不动车,连满囤都来不敢给他请假。”
夏菊花太清楚了。这个时候还讲究一大二公,哪怕是没活干,生产队也得组织社员硬找出点儿活干来。平安庄生产队的男人现在虽然天天留在家里漏粉,对外说的却是集体清理余粮。
反正有粮站收余粮的通知在,没人特意找事儿,大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听说夏家庄不好请假,也没往心里去,跟两个兄弟媳妇说起家常来。得知夏家兄弟两个相处的不错,几个孩子也都能下地帮着挣工分,夏菊花心里也替娘家高兴。
刘志全被找回来的时候,见他娘一直都眉开眼笑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来:“舅妈,你们能住几天,要不等粉漏完再走得了。”
听得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留客,许红翠和张凤玲不约而同的笑出声:“那可不行,要是我们两个都住下,你两舅舅在家就得吃生的。”
“他们自己还能连煮粥都不会?”刘志全理所当然的问出来。许红翠两个都看着他笑,满囤则有些吃惊的问:“大哥你会?”
“咋不会呢?”刘志全还是那么理所当然:“前两天我娘和你嫂子忙的腾不出手来,都是我煮的。虽然有点儿串烟子,可也能吃。”
他这么一说,夏菊花就想起自己前两天吃的带着焦糊味的粥,狠狠瞪了一眼,把说得兴高采烈的刘志全瞪得不吭声了。
“姐,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心。”张凤玲发自内心的替大姑姐高兴。
夏菊花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不算差:“还行,志全两口子现在算不让我操心了,就是志双。”
“娘,你又说我啥坏话呢?”刘志双的声音冷不丁从窗户底下传来,把屋里的人惊了一下,他自己已经进屋了。
见他左手提着一条子肉,右手还拿着个包装纸裹着的小包,夏菊花就知道那麦子怕是被人买走了。不好当着兄弟媳妇问,干脆当成不知道:“你咋这时候就回来了。”
刘志双嬉皮笑脸的跟两个舅妈和表弟打了招呼,才继续笑嘻嘻向夏菊花展示自己手里的肉:“我算着今天舅妈她们要来,买了肉就回来了。”
说的好象他是特意去买肉一样。夏菊花暗地里瞪他一眼,见那肉五花三层的,足有二斤,问:“县里能买着这么好的肉?”上回这小子还是找了王彩霞,才把肉买回来的,他县里能认识什么人。
再说他哪儿来的肉票?
听亲娘提到县里,刘志双就知道自己卖麦子的事儿瞒不住,用眼神求亲娘在舅妈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脸上还是笑嘻嘻:“你儿子是谁,想买块肉还不容易。娘,今天中午咱们给舅妈炖肉吃。”
有外甥这句话,哪怕肉还没吃到嘴,两个舅妈都已经笑的合不拢嘴:“炖啥肉,都是自家人可别客气。过两天我们生产队也该杀猪了,有肉吃。”
刘志双没听见似的,自己把肉拿到厨房,又跑回来,带着点儿炫耀的神情,把纸包打开,问夏菊花:“娘,你看这头巾好不好看?这可是县里供销社才有的,咱们公社没卖的。”
随着刘志双把头巾抖开,一片土黄展现在大家面前,土黄也就算了,上头还有一丝丝金线围成的小方格子。夏菊花记得自己上辈子好象见孙红梅戴过这么一条,美的开春了还不肯摘下来。
可是夏菊花真没觉得好看到哪儿去——从秋天开始地里就是一片土黄色,还没看够吗?还有那金线,农民不应该艰苦朴素吗,头巾上非得用金线做什么。
许红翠和张凤玲则羡慕的看着那块头巾,甚至上手摸了一下:“真软和,还厚实。大姐,志双多孝顺呀,你还担心他?原来他年轻不懂事儿,以后日子就好了。”
夏菊花哭笑不得的看着被刘志双捧到自己面前的头巾,正犹豫自己要不要围一下,刘志全不干了:“老二你啥意思,不是说好了我给娘买头巾吗,你咋买回来了呢?”
刘志双装出不明白的样子问:“我看上次让娘自己买,娘一直没舍得买,就干脆直接给娘买回来了,咋啦?”
刘志全把拳头捏的死紧,夏菊花相信要不是两人有舅妈在场,刘志全能给刘志双一下子。她有气无力的冲两人摆摆手:“这有啥好争的。我去供销社是有正事儿,才没顾上买。下回,下回我就买回来。”
刘志全捏着的拳头一下子放松下来,刘志双还在笑嘻嘻:“娘再买一条,换着戴。”
换也不换你这土黄色的。夏菊花嫌弃的看着刘志双不依不饶捧着的头巾,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来。许红翠两人起哄让夏菊花戴上看看,夏菊花能怎么办?
戴上自然引起一片感叹,都说夏菊花年轻了好几岁。夏菊花很想问问,她们就不觉得自己的脸,跟这头巾有点儿顺色吗?
满囤也一直打量戴上头巾的夏菊花,突然冲着许红翠说:“娘,你放心,等来年我挣了工分,也给你买新头巾。”
许红翠一听脸上乐开了花:“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不认帐,你二婶和你姑都能给我做证明。”
夏菊花已经把头巾摘了下来,让许红翠几个人坐着,自己要去厨房忙活中午饭。两个兄弟媳妇哪肯让大姑姐一个人忙活,都说要帮忙。
关系亲近的人之间,客套话很少,全是做实在事儿。夏菊花没跟两个兄弟媳妇客气,让王彩凤歇一中午,自己飞快的把肉切块,焯水,重新涮完锅之后倒上油。
“姐,你可真舍得放油。”替夏菊花烧火的张凤玲心疼的说。
夏菊花笑了:“啥舍得不舍得的,人肚子里没点儿油水,下地干活都没劲。你们在家做饭也别太节省了。”
许红翠和张凤玲对视一眼没说什么,又听夏菊花让张凤玲把火撤出来一点儿,更加不解。等发现夏菊花往油锅里倒了两大勺子白糖,用锅铲慢慢搅动,那两已经顾不上对视,都想把夏菊花怎么做的记到心里。
这也是夏菊花上辈子生活好了以后学会的——生活不好的时候,只要把肉炖熟了就人人喊香,在生活好了之后,家里人就开始追求味道了。
眼看着糖色熬的差不多了,夏菊花一面让张凤玲烧大火,一边飞快的把焯好的肉倒进锅里,迅速用铲子翻动肉,免得上糖色上得不均匀。
等把佐料加足、事先烧好的热水倒进锅里,锅盖一盖,就可以等着红烧肉出锅了。不过今天红烧肉里夏菊花不止放了土豆块,还特意放了泡好的粉条。
收汤之后,锅盖一掀,无论肉块还是土豆块,以及粉条都散发着暗红的光泽,蒸汽氤氲之中扑鼻的香气,把刘保国馋的把着厨房门叫奶奶。
“真香,等过年的时候咱们也跟姐这么炖肉。”许红翠对张凤玲说道,见妯娌毫不犹豫的点头,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刚才不是还觉得大姐做菜费油吗,怎么现在又愿意了?”
夏菊花一面涮锅准备再炒个鸡蛋,一面对两个兄弟媳妇说:“还没尝咸淡呢,你们就这么夸我,一会儿不好吃也得多吃点儿。”
闻着都这么香,能不好吃?刘保国在饭桌上的表现告诉夏菊花,那是不可能的。
家里来了客人,夏菊花除了炖肉、炒鸡蛋外,又炒了一个白菜粉,还拌了个糖醋萝卜丝。刘保国吃的小嘴流油,眼睛一直盯着肉碗,看都不看以前自己最爱吃的炒鸡蛋。
几个大人则尽量挟土豆和粉条,夏菊花见了忙给满囤和两个兄弟媳妇各夹两块肉到碗里:“都尝尝,这可是我新学的法子。”在哪儿学的,就不必说了,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肉上呢,没时间追问。
满囤吃完两块肉,就专门挟粉条吃。夏菊花让他吃肉,他还振振有词:“姑,这粉条比肉还香呢。”
“这么爱吃,那你留下来跟你哥他们学着漏粉吧。”夏菊花乐了,粉条受欢迎好呀,越受欢迎漏粉的人家越多。
许红翠有些迟疑的问:“姐,这合适吗?不是说这是你们生产队自己的法子。”
“啥自己的法子,这法子都是我教给他们的。能教给他们,还不能教我侄子了?你们回家去问问几个孩子,有愿意学的明天让他们都来。”夏菊花说完又看看两个兄弟媳妇:“这法子不用藏着掖着,要是你们娘家人想学,等满囤学会了教他们。”
许红翠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肉都不想吃就想回夏家庄去通知人:挣工分是好,可冬天地里能有什么活,挣几个工分了?跟着刘志全兄弟学会漏粉的本事,那可是一辈子的手艺。
请假,必须给孩子们请假,生产队要是不同意就直接让孩子装病。
满囤听说自己可以留下学漏粉,也高兴够呛,连着吃了两大块贴饼子。气的许红翠这个瞪他,没心没肺的小子,学手艺还不知道机灵着点儿,咋这么实心眼呢。
“大姐,等明天几个孩子来了,我让他们自己背着口粮过来。”张凤玲也觉得自己家四个男孩,都到夏菊花家吃饭,负担太大。
王彩凤想都没想:“舅妈说的是啥话,表弟他们能呆几天,还用得着自己背口粮过来,这不是打我娘和志全他们的脸吗。”听刘志全说,这些年舅舅家没少帮了婆婆,所以婆婆现在对舅舅家人亲,她就得比婆婆更亲。
她说完,刘志全才反应过来:“就是,这些年舅妈帮了我们家多少忙,我们心里都记着呢。以前家里日子过得不好,也不敢留表弟他们在家里住。现在日子好点儿了,尽管让表弟他们过来。”
刘志双跟着点头,夏菊花看着王彩凤微笑。真好,不用自己开口留娘家人的感觉,让夏菊花心里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暖。
见夏菊花一家子态度坚决,许红翠和张凤玲没再坚持,两人吃过饭就要回夏家庄,夏菊花给她们一人装了十斤花生和一袋子白糖。
又吃又拿,眼看着孩子还要过来吃夏菊花家的口粮,许红翠两个说什么也不想拿,夏菊花不得不把脸沉下来:“又不是给你们两的,是让你们有机会换成油,做饭的时候多搁点儿,给我侄子侄女补身子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红翠两人红着脸把花生袋子藏到筐里,又嘱咐满囤在大姑家要有眼力见,多帮着干活。
满囤是个懂事儿孩子,等他娘一走就拿起扁担,要去给夏菊花挑水,被刘志双抢过来:“这可是我娘给我安排的活,你不能抢。”
夏菊花听了眉头一皱,着意看了刘志双一眼——这小子怕是有啥事儿。刘志双感觉到亲娘在看他,脸上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惜挑扁担走的太急,后面的水梢都磕到小腿上了。
一下午的时间,刘志全就带着刘志双和满囤两个把夏家运来的红薯,都洗净绞好,还过了两遍浆——这道工序除了把红薯绞得越碎越好,没啥需要注意的,不用特意等着夏家的孩子们都来了再做。
夏菊花放任他们三个鼓捣,自己倒闲了下来。人一闲,思想就跑的远,夏菊花琢磨起新花样的事儿来:福字席供销社前前后后会收六百多张,等县供销社的四百张编完了,就该上新花样的席了。
这一次她准备把“四季平安”四个字编到四角上,就是对季字怎么编还有些含糊。
正想着,刘志双进屋了,冲着夏菊花嘿嘿笑个不停。夏菊花没眼看他的傻样,直接问:“有话快说,我忙着呢。”
亲娘,你说忙的时候,手里是不是应该拿着点儿啥东西?
刘志双也就敢心里想想,嘴上却说:“娘忙啥呢,用不用我帮忙?”
夏菊花定定的看着他,眼神里的不信让刘志双有点儿尴尬,挠了挠脑袋说:“娘,我今天把那五十斤麦子背到县里去了。”
知道呀,早知道了。夏菊花还是神情不动的看着他。
刘志双不得不接着说下去:“我没交到粮站去,去了,去了县里的黑市。”
夏菊花一下子坐直了:“你咋知道县里黑市在哪儿?”
刘志双小心的看了亲娘的脸色一眼,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低头:“我扛粮食包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家在县城的职工,他跟我说的。”
粮站还在县城里的职工?夏菊花想起来了,上辈子刘志双算是平安庄最早出门打工的人,最开始就是粮站一个人给他介绍的。那个人跟刘志双的关系一直都不错,直到夏菊花喝药前,还见过两人走动。
不得不说,刘志双在对外交往上,比起刘志全是强多了,简直不象夏菊花教出来的。可是这么一个能快速跟粮站职工打好交道的人,怎么就在孙红梅身上犯了胡涂呢?
夏菊花心想,可能根本不是刘志双会识人,而是人家粮站那个职工本身是个厚道人。可别让刘志双把人家厚道人给坑了:“他说的你就信?要是他坑你咋办?”
“不可能。娘你不知道,小林人可好了,自从那次我帮他扛过自行车之后,就跟我无话不说。”
就因为刘志双帮忙扛了自行车,就跟刘志双走动了一辈子?夏菊花怎么那么不信呢?
在她怀疑的目光之下,刘志双不得不把他为什么帮小林扛自行车交待清楚:说来还真是刘志双能干出来的事儿,他去扛粮食包的时候,就存了跟粮站职工打好关系的心思,一直寻找机会。
那天恰巧小林的自行车扎了,粮站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有修理铺,小林只能下班后推到公社去修理。平安庄的人扛完粮食包之后碰见了,除了刘志双外谁也没跟小林说话。
刘志双一路跟人说着话,遇到不好走的路还替人扛扛自行车,可把小林给感动坏了,第二天就主动来找刘志双。连刘志双买回家来的库底子,都是小林帮着说和的,哪怕刘志双扛完粮食包,两人也没数断了联系。
夏菊花不信:“也没见你请假去公社,你们是怎么联系的?”
刘志双又要去挠头,夏菊花心里一个机灵:“那个小林是男的还是女的?”别是跟上辈子不一样,这回变成了个女的吧?
刘志双哭笑不得:“娘,粮站的女职工,那都是些什么人,能搭理我们这样的农民?人家小林有时候会来咱们生产队,跟我说两句话就走。”
不是女的就好,夏菊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按刘志双的说法,他和小林认识的时候可还没跟孙红梅离婚呢,这要是个女的,夏菊花不敢保证自己不揍死刘志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