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宝玲脸腾的一下红了:“嫂子,我……”
“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怕把好事办砸了。”夏菊花连忙拍了拍安宝玲的手:“我还不如你呢,要不我早自己记了。”
被安慰的安宝玲反而更内疚了——嫂子是相信她才让她记着点儿谁家都要什么布,可嫂子刚离开这么一小会儿,她就给记乱了。
“要是我认字就好了。”安宝玲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恨自己不认字。
在场院里的妇女人,又有谁认得字呢?要知道夏菊花最初教大家编福字席的时候,返工最多的就是编字的地方,最后大家都是靠硬记,才把字编周正的。
听到安宝玲感叹,夏菊花猛地想起一个问题:她重活以来,就没见一个平安庄的孩子上过学!!
要知道国家早就有复课的规定,上辈子夏菊花家没有适龄的孩子,就没注意过平安庄的大人孩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注重学习的,可是这辈子竟然一个孩子都不上学,将来咋办?
因这事不是着急的事儿,夏菊花先让陈秋生家的快把陈秋生喊来。陈秋生来后又把妇女们报出的数目登记了一遍,陈秋生家的看着男人下笔利落,脸上跟着放光。
趁着陈秋生记数的空档,夏菊花问他:“咱们生产队的孩子们,都不认字吗?”
陈秋生看了夏菊花一眼,想起他们家的情况,笑了一下说:“也有几个认字的,可是停课之后就再没上过学。”
夏菊花忙问是哪几个孩子,都上了几年学。陈秋生说一个人名,那孩子的亲娘听到了就远远的应一声,因不知道夏菊花为什么要问,嘴上都夸自己孩子几句,仿佛她们的孩子真的还天天在家写字一样。
李常旺家的几次撇嘴都强忍下了,最后忍无可忍:“要不把这几个孩子叫来得了。反正秋生也在呢,让他考考还记着几个字。”真当队长好糊弄是吧,她李常旺家的可不好糊弄。
刚才答应过的妇女们一个个把头低下。
夏菊花的头也抬不起来——谁让她上辈子后几十年已经知道,农村孩子想跳出农门,最大的捷径就是读书呢。可刚刚陈秋生告诉她,整个平安庄认字的孩子才九个,读完小学的只有三个。
如果说明年的天灾影响的只是平安庄一年的收成,孩子们普遍不认字,影响的就是平安庄两代甚至三代的收成。
想想吧,五六年之后就要包产到户,平安庄的人还能再窝在村里等着上级配发化肥农药吗?等不到配发,是不是得自己去买,不认字说不定就要买到假货,那一年在地里下的工夫就白费了。
还有将来的打工潮呢。不认字的人出的是最苦的力气,挣的最少的钱,那点儿钱除了翻修一下自己家的房子,还够干啥?
越想越不好,夏菊花问陈秋生的语气跟着变差了:“大队不是有小学吗,咋没人送孩子去上学?”
陈秋生奇怪的看了夏菊花一眼:“那小学就是个摆设,自从运动以来,老师被打倒了上头只派过一回教师。可是红小队几次又跑到学校找教师的麻烦,人家呆不住调到别处去了。”
造孽不造孽?!
夏菊花的脸完全阴了下来,陈秋生虽然搞不清好好的她怎么就不高兴了,不过还是凭本能给她出主意:“孩子们认字的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这么大的认字的还有几个。对了,刘力柱还上过初中呢。”
刘力柱?夏菊花记得他身体不好,要不也不会过成平安庄的欠帐户,只是他上过初中,还真没印象。
见夏菊花露出思索的表情,陈秋生认为自己可能说到点儿上了,忙说:“力柱其实在学校的时候学习挺好的,要不我们几个,也不能只有他一个考上了初中。运动一开始他没跟着打倒老师,就被红小队的人给打伤了,还落下了个病根。”
对于红小队造的孽,夏菊花已经不去想了,只问:“你说要是让刘力柱教一下孩子们认字,生产队给他记工分,他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陈秋生想也不想的替刘力柱答应下来:“这些年他们家全靠他媳妇挣工分,要是力柱自己能挣工分的话,干啥不愿意。”
场院里突然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哭声,夏菊花一看正是刘力柱家的,忙站起身来走过去:“力柱家的,你要是不愿意只管说,我就是跟秋生话赶话说到这儿了,不是让力柱非得答应不可。”
“婶子,我愿意,我咋能不愿意。”刘力柱家的忙擦了一把眼泪:“我这是替他爹高兴的,这些年了他老觉得对不起我,天天念叨着要是他也能挣工分就好了,还后悔自己不该去念书,说要是不念书就不会……”
整个场院的人都不说话了。能说什么?看队长刚才着急的样子,还有安宝玲记的那些东西,大家都知道了认字的好处。可偏偏,刘力柱坐下病根,就是因为读书。
“行了,你也别太高兴了。”夏菊花只能顺着刘力柱家的说:“你答应了不管用,还得回去问问力柱同不同意。快回去吧。”
刘力柱家的哽咽着答应一声,回家去了。夏菊花的目光则在妇女们身上扫了一遍,说:“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如果力柱答应了,谁想让孩子跟着学认字的,就到秋生那儿报个名。也不非得是孩子,大人有想学的也可以跟着学。”
“队长,我倒是想学,可就是白天得编席,哪儿来的空儿。”李常旺家的永远是头一个做出反应的人。
夏菊花笑了一下:“我记着原来扫盲的时候,不都是晚上学吗,不行咱们就让秋生辛苦点儿,晚上教一下大人。秋生,你愿意不?”
陈秋生家的一直站在他身边没走,听到夏菊花问陈秋生是不是同意,忙拧了他一把,把陈秋生拧的呲牙咧嘴的直点头。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谁家两口子怎么过日子,都了解的差不多。一个跟陈秋生家的年纪差不多的媳妇,就笑话陈秋生:“会计,你这也不行呀,咋让你翠萍拧青了都不敢吱一声。是不是在家里被拧惯了?”
陈秋生本就红的脸,一下子成了红布,埋怨的看了自己媳妇一眼。夏菊花也觉得好笑:“原来秋生家的叫翠萍,我觉得比陈秋生家的好听多了。”
哎呀把陈秋生家的高兴的,连不好意思都顾不上了,拉着夏菊花问:“队长,你真的觉得我名字好听?”
夏菊花笑着点头。
陈秋生家的一下子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又转头对着场院里的妇女们大声宣布:“以后谁要是不喊我的名字,还叫陈秋生家的,我可不答应了。”
“把你给美的。好象就你有名字一样,别人都没名?”人太得意,自然容易刺激别人,有人不服气的说了一句。陈,呀不,是张翠萍把头一扬:“你有没有名子我不知道,反正队长说我的名字好听,那你们就得叫我的名字。”
陈秋生……
场院里的妇女更不服气了,一个个报上自己在娘家时的名字,非得拉着夏菊花给她们评评理,看看谁的名字好听,谁的名字难听。
这可让夏菊花怎么比?连她自己,长一辈的还都叫她大壮家的呢,难道她能学着翠萍一样不许人叫?
凭什么不行?!夏菊花在听到有第三个妇女叫招弟后,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平来:多少年,女人们嫁了人,除了娘家和婆家的人,整个村子都只知道她们是谁谁谁的媳妇,或是谁谁谁的娘,根本不记得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是,哪怕是她们曾经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名字,爹娘起的也很敷衍,李大丫不是个例。也有的带着浓浓的嫌弃,比如那几个招弟。可那也是她们一个人的符号,而不是如同“谁家的”、“谁谁娘”附属感那么明显。
上辈子被人叫了几十年的刘大壮家的,夏菊花没什么感觉,那时她最大的愿望是跟两个儿媳妇搞好关系和平衡。可是重活一回,夏菊花除了被叫刘大壮家的,还被叫夏小伙、叫夏队长。
尤其是后者,让夏菊花被平安庄所有人尊重信任,随口说一句翠萍的名字好听,翠萍就不许别人再叫她陈秋生家的。这让夏菊花意识到,妇女们只要自己能立得起来,就能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尊重。
她能,平安庄的其他妇女们同样能!
“好啦,你们今天的席都编完了是不是?”夏菊花有些无奈的看着斗志昂扬的翠萍,决定从自己开始不再叫她陈秋生家的:“翠萍,不许再吵了,快去编你的席去。”
被夏菊花亲口叫出自己的名字,翠萍觉得自己圆满了,得意的扬着脖子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理会别的妇女们。
她不说话了,别的妇女还在议论:“以后真管她叫翠萍呀?”
“叫她的名字,还让她管我叫二喜家的,那我不是亏了。”
“亏啥,她要是不管你叫招弟,你也甭搭理她。”
陈秋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听到的都是什么?平安庄的妇女们这不是要反天,这是要上天吧!
队长,这些妇女都听你的,你不管管?陈秋生默默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人正津津有味的听着妇女们的议论。有心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傻媳妇,却知道如果自己跟傻媳妇说,队长叫了一声媳妇的名字,就换来媳妇单方面停战,由着别人议论她。怕是傻媳妇还得认为,自己是挑拨她跟队长的关系。
没办法,自从队长教会媳妇编席之后,陈秋生早认清了自己和队长在媳妇心里的位置。
夏菊花是在妇女们的议论声音小下来之后才开口的:“大家都觉得翠萍非得让你们叫她的名字,有些别扭是吧?可是大家想想,咱们难道生下来就叫谁谁谁家的?咱们也有自己的名字,也被叫了十几二十年,才变成了谁谁谁家的。”
“原来咱们妇女的力气小,挣工分不如男人们多,靠人家养活只能听人家的。可是现在咱们自己能编席,能下地,会洗衣裳会做饭,还能带孩子,凭啥还不能让人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妇女们只沉默了一下,突然就一起议论起来。听到议论声的陈秋生,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场院,不该听到队长说的这些话。
要是让别的男人们听了这些话,知道自己在场还不出声反驳,能饶得过自己吗?
没错,陈秋生太知道村里的那些男人们了。别看他们嘴上不说,可现在队长让干什么,没有一个人皱眉头的,他们一定不敢找队长的麻烦,可自己这个会计就不一定了。
“那个,”陈秋生嗑巴了一下说:“队长,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我哥刚才说要跟我商量后天杀猪的事儿来着。”
生产队杀年猪可是全平安庄人都关心的大事儿,夏菊花自然要放行。可是她让陈秋生走了,妇女们却不肯放过他:“秋生,你这是要给那些男人通风报信儿去吧?”
第63章
“报信也没用!”李常旺家的冲着陈秋生嚷嚷:“队长说了以后得叫我们的名字,要是谁叫错了,我们也跟你媳妇一样不理人。有本事,你就让你媳妇收回她刚才说的话。”
翠萍听说让她收回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干了:“我一向说话算数,凭啥收回来。陈秋生,你去报信吧,就说队长说的让叫我们的名字,你看报完信有用没有?”
“对,报信也没用,以后我们就叫自己的名字。”妇女们这次与翠萍同仇敌恺。
陈秋生觉得,自己就是他媳妇对人说的那个“会看的”,因为他在场院里想象出来的画面,直接成了现实。每一个听他说妇女们要求,以后必须称呼她们名字的男人,都一脸责怪的看他。
比陈秋生年纪小点儿的或是辈份不如他的还好,只埋怨一句:“秋生(哥、叔)你咋不说劝着队长点儿。”
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平辈,则会嘲笑他:“你咋连媳妇都管不住?”
等到了长一辈跟前,陈秋生就惨了:“你媳妇胡闹,你也跟着瞎折腾?!没囊没气的东西,就知道你是个气管炎。你胡闹也就算了,撺掇你大娘(婶子)干啥,她们多大岁数了,让人提名道姓的好听呀?”
陈秋生……
等翠萍下工回家,发现自己家里冰锅冷灶,与前两天热饭做好等自己回来吃完全不同,有点不高兴的问躺在炕上的陈秋生:“你回来的早,咋不做饭呢。”
“还做饭?”陈秋生腾地坐起来:“我挨骂都挨饱了。”
翠萍一听来气了,她的男人她自己说两句可以,外人凭啥骂他:“谁骂你了,凭什么骂你,我找他们算帐去。”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可给我消停点儿吧。”陈秋生对这个媳妇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谁让人家长得在平安庄数一数二,娘家日子过得也行,当年彩礼要的不多,给的嫁妆不少,家里外头的活更是拿得起放得下。
以前让着媳妇也就让着了,可是现在自己成了全村已婚男人的公敌,陈秋生觉得还是得跟媳妇说道说道:“你说你也是,队长就夸了那么一句,你咋就非得让人叫你的名呢。”
“叫我名咋啦?我在娘家本来就有名字,一嫁给你就成了陈秋生家的。要是叫陈秋生家的让我吃好点儿、穿好点儿或是少干点儿活,我也就认了。可要不是我天天跟着队长编席,我能挣到那两块五毛钱?”
说来说去,就是队长说啥都是对的,我说啥都不管用呗?陈秋生无奈的看着傻媳妇:“队长说话就都对?”
翠萍一听他提起夏菊花,眉开眼笑的凑到他跟前坐下,用肩膀撞了撞陈秋生的肩膀:“唉,晚上你有空儿,先教我认字吧。我跟你说我把她们的名字都记住了,等我会写她们名字了,你看队长还啥事都找李常旺家的不。”
陈秋生生无可恋的往被垛上一靠,一句话也不想跟媳妇说了。
比陈秋生家更激烈的话,几乎在平安庄所有已婚人家上演。岁数大些的妇女们,被男人多年来喝斥和拳头吓唬惯了,骂几句也不反驳。年轻点儿的,也有被男人骂过后不再提的,也有跟着男人讲理的,还有两口子直接干上一仗的。
反正这一晚平安庄几乎家家的饭都吃晚了,有些气性大的干脆不吃了。
夏菊花家的饭是按时吃到嘴的。王彩凤一直在家里带孩子做饭,不知道场院里开展了一场妇女正名运动,刘志全倒是听说了,可是据说这正名运动是他亲娘提出来的,他难道敢跟亲娘叫板?
别闹了。就算亲娘没炒花生或是带着社员们编席之前,刘志全最多也就敢动点小脑筋,怕他娘会偏向刘志双自己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