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卫东打了个哆嗦,心里的不安更重了:“也不能说要多少有多少吧,婶子家总共才几个人。”
说完齐卫东又在心里打了自己一嘴巴:自从到黑市做买卖开始,他还从来没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往回收过!这也是昨天明知道不是自己忽悠了夏菊花,而是被她不知不觉忽悠了,齐卫东仍把合作继续下去的原因。
几看买卖做下来,齐卫东早已经无师自通了诚信的重要性。可是现在他很想把刚才说过的话收回来,不光想,还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在夏菊花跟前想也别想。她也学着齐卫东的样子咧嘴笑了一下:“唉,虽然我们家没几口人,可是亲戚多呀。谁家过年不得给孩子们做件新衣裳。”
齐卫东特别希望自己昨天没见过夏菊花,跟他打交道的也一直是那个刘志双。那样他不光可以赚钱,还可以拿捏人赚得更多,更不用为了想让眼前的农村妇女吃瘪,反而被人用自己的话给套住。
想他齐卫东,又不偷鸡摸狗,也不抄家乱打人,就想赚点钱,咋就这么难呢?
齐卫东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那婶子你们家有多少亲戚?”
夏菊花把手往平安庄的上空一划拉:“你也打听过了,平安庄一个村子一大半的人都姓刘,志双不是叫叔就得叫哥,不管落下哪个他都得落一身不是。”
你不是刘志双的朋友吗,昨天我们不是因为你们两个是朋友,所以我才帮着你从别人家换粉条的吗?
“算了,我想了想,贪多嚼不烂,我还是不麻烦婶子炒花生了。”诚信什么的,齐卫东决定还是先放到一边,守住自己的利益最重要。
夏菊花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行,婶子不让你为难。”
这么好说话?齐卫东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夏菊花,就听人说:“其实我们家亲戚手脚都挺快的,你送来的这些红薯,年前应该就能漏完了。”
齐卫东飞快的计算着不赚钱的布与可能得到的粉条之间的差价,心里仍然坚定着自己的想法。
“我是平安庄的生产队长。”夏菊花突然说:“我们庄来年开春的地里种什么,种多少,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算你狠!
齐卫东的脸色变幻了两下,嘴角往两边扯了扯算是笑:“婶子,侄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家自己人的布,侄子能保证不赚你一分钱。可你也看到了,这买卖不是侄子一个人干的,跟着侄子忙活的人,也得多赚两个过年不是。”
夏菊花听了眉开眼笑:“你说你这个孩子,咋把婶子想的那么好占便宜呢。婶子虽然就是个农村妇女,还能老占你便宜?你可是志双的朋友。”
不,我从来没想过和刘志双做朋友。
夏菊花还在笑咪咪絮叨:“既然你是志双的朋友,那他的亲戚跟你自己的亲戚也差不多。可是朋友有远近,亲戚有厚薄,婶子说啥也不能让你吃亏。”
“婶子都想好了,那布咋也得比供销社的贵上个两毛钱一尺,你才能赚到钱吧?”
齐卫东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自有拿布的渠道,进价也就是供销社往出卖的价格,真这么算下来,他还真没吃啥大亏。
年轻人的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会教他们一步步成长。夏菊花就化身那个促使齐卫东成长的人:“就是你也知道,咱们家这些亲戚呢,一人一年只有一尺布票,多的可就拿不出来了。所以你看……”
等等,什么时候你们家的亲戚,变成了咱们家的亲戚?齐卫东不可思议的看着夏菊花一张一合的嘴,深刻认识到自己今天想借着送点东西让夏菊花难堪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自己是来让别人难堪的吗,分明是送上门来让人占便宜的!
走出平安庄的范围,齐卫东才长出了一口气,恶狠狠的对谢红兵和李林说:“以后我要是说来平安庄,你们两个谁不劝我,或是没劝住我,就别想再跟我赚钱了。”
谢红兵、李林:你刚才临走的时候,不是还跟人家婶子笑着说,明天一早还来吃婶子的酸辣粉吗?
同样不解的还有刘志双:“娘,你咋说人家齐卫东还会再来呢?”刚才走的时候,齐卫东的脸都黑成啥样了。
夏菊花看着堆了一院子的红薯,看着已经升起的太阳,心情大好的笑着说:“他怕自己不来,自己卖的那点儿东西都变成平安庄的。”
刘志双更加奇怪了:“娘,你咋那么信齐卫东的话呢,要是他不把布送来,别人说你怎么办?”
为什么那么信任齐卫东?夏菊花不能告诉刘志双,她上辈子听说过齐卫东的一些传闻,知道那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在八十年代最初做生意的人中,常被笑话太傻。
可就是这么一个被人笑话成傻子的人,生意越做越大,九十年代就离开平德县,把生意做到承平地区去了。而那些笑话过他的人,很多还是守着自己的小买卖,没有几个真赚了大钱的。
所以自从确定齐卫东,就是自己听说过的那位姓齐的生意人,夏菊花对他就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信任——人的品性是注定的,除非受到巨大的刺激,否则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怕啥,就算是买不上布,大家手里的红薯是不是实实在在的多了起来。”夏菊花往四处看了一眼,小声说:“我是不是还能赚一斤五分钱的加工费?”
刘志双都听呆了,这还是他那个一板一眼,生怕别人说出一个不字来的亲娘吗?
不管是不是吧,应下别人的活儿总得做。刘志双为难的问:“娘,咱们家就两口锅,要是漏粉的话你炒花生别人可就都知道了。”
夏菊花摇了摇头说:“今天你和你哥,先跟你表弟他们把你舅家的粉漏完,他们回家之前,咱们家先不漏粉。”
见刘志双不解,夏菊花只好跟他解释:“不是娘不信你几个表弟,可是他们还小着呢,万一跟别人说漏嘴了,那可要出大事儿了。”
娘两个说着话,满囤他们也吃完饭过来了,见到一地的红薯,有些好奇的问:“大姑,你这又是要帮谁家漏粉,这么老些可不好漏。”
“可不是,我正跟你二哥商量,不行让他二叔他们帮忙吧,咱们家先把你们的粉漏完了。”
满囤的了十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要不我带着他们几个回去得了,反正我也学得差不多了,等回去带着他们一起漏。”
夏菊花笑了:“你想回家,正好替姑办点儿事。”说完拉着满囤到一边,让他回家去问自己的两个娘家兄弟媳妇,今年都要给谁做新衣裳,都用啥颜色的布,并告诉满囤:“悄悄跟你娘说,你二哥一个朋友有本事,能买来不要布票的布,不过不能太多。”
从到了大姑家,已经觉得自己思想受到冲击的满囤,再次受到了震动,他姑咋啥都会、啥都能买到呢?
十七岁的满囤,已经到了知道轻重的年纪,不会把话问出口,反而没等夏菊花嘱咐,就郑重的说:“大姑你放心,除了我娘我谁也不说。我也会跟我娘说,不能一下子把二哥的朋友吓跑了。”
夏菊花乐的拍了拍满囤的肩膀:“知道就行,快回去吧。”
满囤一走,夏菊花在家里也呆不住,她得去找五爷和陈秋生两个商量一下,红薯应该怎么分配,最先应该从谁家拿粉条,还得跟妇女们打一声招呼,问清楚大家需要布的数量和颜色。
至于质地,除了斜纹布,就是平纹带点花儿,现在哪有什么挑选的余地。
等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平安庄上空就笼罩了一层努力压抑着的兴奋,大人们个个不自觉的嘴角上扬,连带的孩子们犯点儿小错,也不会挨骂。
李长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不解的问竟在街上走动的五爷:“你们生产队的人是咋啦,一个个都这么高兴呢?”
五爷从算子里哼了一声:“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听说过小年那天杀猪就都忍不住了,现在就开始想着咋吃杀猪菜呢。”
吃个杀猪菜就能高兴成这样?李长顺并不相信:“咋没见大壮家的?”
“她忙着呢。”五爷面色不变的抬了抬下巴:“你没见我们平安庄现在厨房里的都是男人,那帮妇女们都忙着呢。娘的,这叫啥事儿?”
你要抱怨的话,把嘴角放下是不是可信一点儿?李长顺背起手,一瘸一拐的往场院走。五爷在身后问了一句:“你找大壮家的有事儿呀,要是有事儿我让人叫她一声。再忙,大队长来了还能让大队长亲自去找她?”
李长顺听出五爷对夏菊花好象真的有些不满,调回头来劝他:“我知道你觉得一个妇女当生产队长,心里肯定不得劲。一开始我跟你想的一样。可是这都快三月了,她干的不是挺好的。照这么干下去,来年你们生产队的分红差不了。”
不光来年分红差不了,今年大家都能过个好年。五爷心里想着,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别扭:“过日子还能光指着分红?平安庄这些老爷们儿,脸算是丢尽了,天天进厨房里忙活,算什么老爷们。”
李长顺不得不走回来,小声说:“要我说你们生产队的人就是太实在了,亲戚那么多,谁扛着红薯来了都帮着漏粉,自己生产队的活儿咋办?耽误了生产队的活,是不是得扣工分?一句现成的话说说,不比……”
考虑到自己大队长的身份,下头的话李长顺真不方便说了。就这,也足够让五爷吃惊的:“这不是大壮家的让人给举报怕了,又怕你们大队觉得,我们生产队的人不帮助兄弟生产队嘛。”
李长顺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说:“走,走,上你家我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等夏菊花被刘七喜找来的时候,李长顺和五爷两个早已经心平气和的说起各生产队买来的麦麸怎么处理好来了。
夏菊花还有些后怕,想着等李长顺走了,就跟五爷商量一下,得在村口安排两个人,看到不是平安庄的人来了提前告诉自己一声。否则哪儿有那么好的运气,回回李长顺这样的外村人来了,都能碰着五爷。
不过现在她得问:“大队长,是又有什么任务吗?”
五爷已经点着了烟袋锅子,等着听李长顺的来意——刚才他都套半天话了,李长顺愣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李长顺看了五爷一眼,说:“刚才我都跟五爷商量半天了,也没想出啥好法子。那几个生产队我也去过了,都一个样。”
夏菊花听的一头雾水,不解的看着李长顺,等他说的明白点儿。五爷把烟嘴拿下来,问:“敢情你刚才不是跟我扯闲篇,是真想把那些麦麸变成吃的东西?”
“我还有心思跟你扯闲篇?”李长顺皱着眉,看着五爷新铺的炕席,说:“你又不是真走不动,地里的墒情啥样你能看不出来?咱们种了这么些年地,除了四二年大旱那年,哪年冬天这样过?”
“那是你四二年以后没在村里。”五爷继续吧嗒他的烟嘴:“四七年还有一回来着,你没赶上。”
“大队长,我们平安庄不是帮着各生产队漏粉了吗?”夏菊花小心的问出一句,也有替过两天平安庄依然漏粉做铺垫的意思。
五爷瞪了夏菊花一眼,想想她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不会因为李长顺几句话就把黑市说出来,才垂下眼皮。
李长顺又叹口气:“你们几个生产队产量都差不多,秋天各家分了多少红薯你心里没数?都漏成粉又能吃几顿。那玩意还不如蒸红薯饱肚子。”
夏菊花无语了。她所以厚着脸皮粘上齐卫东,不就是为了让平安庄的人手里能多点儿红薯吗?这个办法在平安庄可行,那是因为平安庄的人心齐,也在夏菊花这里得到了足够的好处。
别的生产队呢?夏菊花可不敢用自己的安全试别人的人心,所以她只能沉默。
李长顺也知道现在就让夏菊花说出个主意来,是为难她,又叹了一口气:“大壮家的,我知道你们生产队最近都挺忙的。可谁叫你主意多呢。要是有空的话你也想想,那些麦麸还能怎么用。”说完一手支着炕沿,慢慢站了起来。
五爷和夏菊花都跟着站起身来,一起把李长顺送到门口,同时请李长顺小年那天来平安庄吃杀猪菜。李长顺摇头:“现在就是给我龙肉吃,我也咽不下去。”
被他这么一说,刚上工时还满心欢喜的五爷和夏菊花,心里都不好受。五爷让夏菊花忙她自己的去,自己则留在家里想主意。
夏菊花是真忙,就没跟五爷客气,还得劝他老人家别太操心,说不定车到山前有了路,集体明年会早点儿发救济粮呢。
五爷背手回屋,传来一句:“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吧?”
不信,当然不信,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已经学会解决不了的事儿先放一放的夏菊花,要去做她能马上做好的事儿。
场院里的妇女们见她来了,一个个边编着席边对着她笑。夏菊花知道她们在笑什么,装出没好气的样子说:“都笑啥,常旺家的看看,谁编的席不合格,谁没按着进度把席编出来,该扣工分的扣工分。”
李常旺家的随叫随到:“刚才我都看过了,一个个编的还行。虽然比不上队长你编的,可是供销社肯定挑不出毛病来。”
她一说完,整个场院又传来妇女们欢快的笑声。
怎么能不笑。七斤红薯换一斤粉条的好事儿,她们各家都能摊上,不要布票的布,家家都能买上几尺,以前敢想?好事是谁带来的,人人心里的数。这人就站在大家跟前,还会带更多的好事给大家,更该笑。
夏菊花自己也绷不住了,坐回安宝玲跟前,发现她手里拿着巴掌大的一块纸,还捏了一小截铅笔头,在纸上画着夏菊花看不懂的符号。
“你这记的是啥东西?”
安宝玲抬头看她一眼,理所当然的说:“记谁家要多少布呀。”
牙疼,夏菊花前所未有的牙疼:“这个是谁家的,要几尺?”她随手指了中间的几个鬼画符,问安宝玲。
安宝玲自己端详了半天,不确定的说:“好象是赵华山家,要七尺,能出三尺布票。”
赵华山家的正好坐的不远,听到安宝玲提到自己,怕到时真买错了,忙说:“三壮家的,我不是要七尺,是要九尺。布票倒是能出三尺。”
夏菊花终于知道李长顺和五爷叹气时的感受了:“算了,一会儿还是让秋生来记吧。要不好不容易有这么件好事儿,记差了闹的不高兴,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