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技术员很不好意思呀,他挠着头的样子竟跟刘志双有点儿象:“因为没试验过,所以我只准备了一套刀头。不过你放心,给我一天的时间,我可以再做出两套来。”
说完也不管夏菊花同不同意,这人竟突突突发动拖拉机,跑了。
一直跟着试验的陈秋生几个满脸不敢相信的捂住鼻子,免得把拖拉机扬起的尘土吸进肺里,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队长,薛技术员还会回来吗,咱们还用这玩意绞红薯吗?”
绞,为啥不绞。哪怕刀头已经钝了,可勉强把红薯绞烂还是能做到的,绞烂的红薯泥用人工挤压后过滤,也比单纯用人工要省事些。
得到夏菊花的答案,大家马上抢着想用绞浆机,先绞自己家的红薯,最后陈秋生不得不出面给大家排好顺序,排到后面的人才一脸遗憾的回家,继续人工绞红薯大业。
“队长,现在咱们可以给妇女们分钱了吧?”忙活出一头汗的陈秋生,需要关心的问题太多,连喘口气都是奢侈。
夏菊花被他问愣了:“昨天不是让你跟仙枝两个一起给大家分吗,咋还没分呢?”
“那俩儿娘们说信不过我,没你看着说啥也不同意分钱。”陈秋生也很无奈呀,他是那么不值得信任的人吗,真不信他,干嘛把全生产队的钱都放在他这儿。
“得得得,”夏菊花一听就知道是赵仙枝能说出来的话:“叫人,分钱。对了,她们别是还没开始编四季平安席吧?”
这个陈秋生还真知道:“编了,昨天你去公社她们就开始编了。不光在场院里编,还让姑娘们在家里也编。听我媳妇说,姑娘们的定量还是二百张,她们在场院里的人得编八百张。”
“队长,这么多席,你们真能十天内编出来?”
听说妇女们自己分配了定量,夏菊花还是有点儿意外的:“她们自己都分好了?姑娘们二百张少了点儿,毕竟妇女们回家之后也会帮着姑娘们一起编。”
“不是不是,队长。我媳妇说了,定量就是定量,所有编席的妇女们,这次不管是在家编的,还是在场院里编的,都算到生产队的定量里。”
第73章
说到编席定量的分配,陈秋生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冷颤:“我媳妇说了,上次大家编的太多太快,供销社都不想收了,所以这一次说啥也不能超了供销社的任务,她跟安宝玲两个每天都会到各家和场院查一遍数。”
分钱,必须马上给妇女们分钱。夏菊花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要是不给大家分钱的话,都对不起想得如此周到的赵仙枝几个。
这次分钱,根本没用妇女们到生产队排队,陈秋生自己端着桌子跑到场院,念一个人名就有妇女站起来领钱,数过后往兜里一塞,二话不说坐回自己的位置接着编席。
场院里除了陈秋生念名字的声音,连说笑的声音都没有,只有破苇皮的滋啦声和编席的沙沙声,夏菊花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大家拿钱不高兴吗?从她们脸上的笑容里就能知道,高兴的。可她们压抑着这份喜悦,是为了完成繁重的订单,下次分更多的钱。
能说大家贪心吗?夏菊花反正说不出口,她只知道要不是这些“贪心”的妇女自己把任务安排的井井有条,当她一心扑在绞浆机上的时候,席子一张也编不出来,完成供销社的任务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自己努力往前奔的时候,身边有人陪着,还替你把障碍尽可能扫除的感觉,实在太好,好的让夏菊花脱口说了一句:“大家这段时间辛苦了,等着把这批席编完了,咱们也歇几天,一起去县城逛逛,咋样?”
陈秋生听了都快攥不住手里的钱了:“队长,你们妇女一起去县城,我们咋办?”他更想问的是,队长你知道这消息让男人们听到了,我会被他们骂死吗?
就连张翠萍都不管陈秋生会不会被男人们骂,大家都被夏菊花这个提议吸引住了。
去县城呀,往常妇女们想买点儿什么东西,都是去公社或是赶别村的集,好些人除了结婚前买衣料外,都没去过县城。
关键是这次队长要带着大家一起去,不是只有几个处得好的人搭伴,是所有人一起!
想想就觉得兴奋的妇女们,终于开口议论了起来,都快把陈秋生念名字的声音给盖住了。见夏菊花一点儿回答自己问题的意思都没有,陈秋生认为,自己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这本来就是队长跟妇女们商量的话,他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至于男人们又得埋怨他,那不是十天以后才该操心的事儿吗。万一十天以后,男人们漏粉累的顾不上找他麻烦了呢。
男人们现在顾不上找陈秋生的麻烦,他们一个个都等着陈秋生给排队使用绞浆机呢。是,绞浆机一次最多只能装二百斤红薯,还只能绞烂不能出浆了,可那也比自己费劲巴力的生砸省事儿不是。
回家把绞烂的红薯泥倒水过包,红薯浆不就出来了?本来一天只能绞一百斤红薯还累得够呛,现在一天能绞二百斤红薯,你还不知足?
等薛技术员带着自己改良好的一个绞浆机和几套刀具出现在平安庄的时候,平安庄已经有近一半的人家绞过第一波红薯了。
经过改进的绞浆机,还是只能一次装二百斤红薯,可是出浆的速度更快,履带拉起来也更省力了。夏菊花是只看结果的人,没问薛技术员是怎么改进的,只顾着帮陈秋生一起安排两台绞浆机的分配。
平安庄人兴奋呀,一台只能绞烂红薯的绞浆机已经让他们省了大力气,两台更好用的绞浆机,连过包的程序都省了一半,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烘干淀粉和漏粉儿了。
兴奋之下,大家的干劲更足了,就在林主任带着现金来收四季平安席的时候,齐卫东拉来的近十万斤红薯,全都绞成了浆,一部分已经漏成了粉条晾了起来,还有一部分则放在炕上等待烘干。
“夏队长,你们这次没多编几张席呀?”林主任数完席后,有些不习惯夏菊花竟然一张多余的席都没拿出来。
夏菊花脸色那叫一个平静:“我们哪儿还敢多编席,上次你不是说多的不收了嘛。”
“不对吧夏队长,我怎么在公社供销社见着四季平安席了呢?”林主任可是先去过公社的人,不是夏菊花一句话就能糊弄得了的。
夏菊花没有被揭穿的不好意思:“嗯,公社的是我们送去的。上次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给彩霞他们编了五十张席。当时我可是当着你的面答应彩霞的,县供销社有的花样,我也会给她那儿编一些。不过你放心,她那儿只有五十张,影响不了县供销社销售。”
人是不能忘本的,夏菊花更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哪怕这次县供销社的任务重,夏菊花还是组织人给王彩霞她们供销社送去了五十张四季平安席。
王彩霞也没亏待平安庄,完全是按照县供销社的收购价格,收购了平白出现的五十张席。对王彩霞的信义行为,夏菊花当然要加强跟她的合作,没有任何理由搭上县供销社后就把红星供销社撇到一边。
对于夏菊花的这个理由,林主任听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笑着点头:“嗯,的确不会影响县供销社的销售。不过好些人都打听四季平安席,下一批还需要再编一千张席。”
你们供销社别是用苇席烧火吧?夏菊花狐疑的看向林主任,很坚决的说:“林主任,你看看我们这些社员,已经不抬头编席编了快四个月,大家脖子都快累断了。眼看着又要春耕,实在没时间再编席了。”
人又不是机器,总得有个休息的时间,连薛技术员做的绞浆机,还得时不常的换下刀头磨一磨呢。
林主任能发现不了夏菊花等人的疲惫?他去县供销社之前,一直在公社供销社工作,太了解每年冬闲,都是社员们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准备来年春耕的时间。、
可今年平安庄的妇女们一直在编席,大年初二都没回娘家。哪怕她们挣的钱在县里正式工眼里,都不是小数,可人累的没有一点儿精神,也是事实。
林主任慢悠悠的说:“领导考虑到了你们马上要春耕的实际情况,这一次的席要求的时间很宽松,一个月内完成就行了。”
听起来是很宽松,不过看看再一次见底的苇垛,夏菊花还是跟林主任讨价还价:“林主任,我已经答应社员,这次订单交上去之后,给她们放个假,再让她们去县里买点儿东西。你知道,大家为了订单,过年都没回娘家,现在有空了,总得让人回娘家看看。”
与夏菊花打交道打出经验的林主任,避重就轻的问:“你们村的女社员要一起去县城吗,都想买啥?我们供销社正好一批处理品,用不用我跟领导说说,给你们留点儿?”
你这样红果果的诱导人,真的好吗?夏菊花有些无奈的说:“那我跟社员们商量一下吧。”
说是商量,从夏菊花嘴里说出来的事儿,妇女们会不同意吗?一直编了四五个月的席,她们早习惯每天进场院拿起苇皮,一点儿一点成就一张席的日子。现在可以继续编下去,当然一连声的催夏菊花快点儿答应。
赵仙枝说的最直白:“队长,编吧,编上席咱们妇女开春就可以不下地了,多好。”
“都不下地的话,光翻地就能把男人们累趴下。要是编席又不能给他们做饭,姑娘们也得跟着下地干活,家里谁管?”常仙草日常打击赵仙枝。
夏菊花还有事儿没说完呢:“要是编席的话,咱们就得分两拨去县城。我去跟薛技术员商量商量,用用他的拖拉机,一车能拉下一半的人。”
大家听了更是只有点头的份,至于夏菊花是跟头一拨还是第二拨一起去县城,根本就不在妇女们考虑的范围之内:反正这次编席的时间又不急,队长难道不能两天都去县城?没有队长带着,她们去县城能买着啥。
夏菊花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告诉林主任这个结果,人家却已经听全了,拉着四季平安席美滋滋的跟夏菊花道别。
等林主任一走,夏菊花叫过安宝玲、赵仙枝、常仙草还有张翠萍商量起席钱该怎么分:这一次妇女们表现的太过积极主动,奖励必须得跟上。
最后决定,除了姑娘们在家编的席,按谁编谁得钱的老办法外,场院里编席的妇女们,每个人都单独得一张席钱。夏菊花是这么说的:
“这次大家个个起早摸黑的编席,那工夫如果在家自己悄悄编的话,咋也能编出一张席来。家里有闺女的听上去占了点便宜,没闺女的分一张席钱去县城也能多少买点儿东西。”
自己家里没交上席,竟然还能得一张席钱,妇女们恨不得把夏菊花抬起来,往天上扔两下:她们咋这么命好,摊上一个一心替社员着想的队长呢。
下回,下回不管生产队有啥事儿,她们还得象这回一样,好好干完,因为队长一定不会亏待了她们。
跟妇女们兴高采烈不同,听到消息的男人们,一个个看向夏菊花的眼神里透着不可思议和哀怨:队长,难道只有妇女们是你的社员,我们这些漏粉儿的男人就不是吗?
我们也漏了快两个月的粉儿了,妇女们编席好歹还能坐着,我们连坐着的空儿都没有。
夏菊花只好去看已经搬到生产队院里的两个绞浆机,男人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敢再用那种眼神看夏菊花了。
陈秋生好死不死的问了一句:“队长,要是我们粉条漏完了,是不是也给我们放一天假,让我们也去县里逛逛?”
夏菊花没有意见,男人们恨不得把陈秋生捶死:你见过哪些大老爷们,成群结队的到县城里闲逛,不怕人家把你当成盲流抓起来?
再说,妇女们逛街手里有编席钱,男人们难道一人抓一把粉条子去逛街吗?!
不管男人们心里有多少草泥马奔腾而过,夏菊花还是带着妇女们开开心心的坐着薛技术员开的拖拉机,向着县城而去。
这一次不止场院里的妇女们来了一半,有闺女的也把自家闺女给带上了。虽然大冷开坐在连个遮挡都没有的拖拉机斗里,能把人给冻成冰棍,架不住大家心里热火呀。
“队长,你今天要买点儿啥?”赵仙枝是不会让别人比她坐得更靠近夏菊花的,问起话来很方便。
“年都过了,也想不出有啥要买的。”夏菊花实话实说,拉了拉自己厚厚的军大衣。
这件大衣是薛技术员硬要卖给她的,要是夏菊花不买的话,他就不肯继续吃刘家的饭。明知道薛技术员要借这件军大衣还自己的人情,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件御寒的大衣,夏菊花就不客气的买下了。
全新的军大衣,薛技术员只收了十五块钱,可把刘志全和刘志双羡慕坏了。好在这俩现在心里的数,没一个敢开口问薛技术员还有没有军大衣卖的,要不一定会被亲娘拍飞。
赵仙枝也羡慕的看着夏菊花的军大衣:“要是供销社有这样的大衣,我也给李常旺买一件。”
看吧,这就是农村妇女朴素的感情,有了好东西她们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男人,等男人武装起来了,又想到孩子,最后才想到自己。
夏菊花似笑非笑的看着赵仙枝,顺便把脸往大衣领子里埋了埋,倒把赵仙枝笑的不好意思,一路上没再跟夏菊花说一句话。
“夏队长,我去县农机站找个人,过三小时再来门口接你们。”薛技术员把拖拉机停到县供销社门口,也不熄火,等妇女们嘻嘻哈哈都下了车,告诉夏菊花他来接人的时间。
夏菊花本想请薛技术员在县城吃点儿好的,听说他去找人,忙问:“你去找谁,关系好不。要是关系不好的话,中午还是跟我们一起吃吧。”
自然关心的话语,不止不让人觉得聒噪,反而令薛技术员心里升起一股暖意,脸上不觉现出笑容:“是我大学时的师兄,人挺好的,早就让我来找他,我一直没时间。正好今天有空儿,可以和他好好说说话。”
大学的师兄?夏菊花真不知道薛技术员还是一个大学生,看他的目光肃然起敬。这是夏菊花上辈子,经历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洗礼人的本能反应。
可在这个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的年代,薛技术员已经多年没被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了。这是对有学问人发自内心尊重的眼神,是对知识的尊重。
一个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发自内心的尊重知识,可能吗?
如果不是自己亲身感受到,薛技术员会告诉你不可能。偏偏一切发生在他眼前,他不得不相信——如果不是相信知识的力量,哪个农村妇女会抱着缥缈的希望,直接跑到农机站寻求帮助?
如果不是对有学问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哪个农村妇女会拿出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一个连机器效果都没试验出来的农机站小小技术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