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还越说越是委屈上了。
但这个问题,姬嫣并不想深究,响箭坏了就坏了,消息放不了就放不了,再蹉跎几日,终有一天姬家的人会找来这里的。
只是眼下,另有一件事。
“我听说,柔娘是被卖到白水村里来的。”
王修戈沉浸在被姬嫣猜疑的滞闷之中,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话,半晌后,缓缓地点头,“嗯。”
“你知道?”
“嗯。”
她受了伤,来时且发着烧,昏昏沉沉,很多事便不如王修戈与郭家夫妇朝夕相处了解得多。
但看王修戈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禁微愠:“买卖妇女在大靖要处以黥刑,并且充军发边。买卖幼女是大辟之刑。怎么有人敢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王修戈不吭气。
姬嫣道:“难道太子殿下对这种事也能熟视无睹吗?”
王修戈凝视着她的芙蓉粉面:“我只想带你平安地离开,何必参与别人的家事。”
“难道这种事情,因为成了婚,一句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吗?”姬嫣不明白,“还是在你们男人心中,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就算是强买强卖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我……”王修戈向她解释,口吻有些急促,“不是这样,阿嫣,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姬嫣将他的红莲丢给他,“不要你的花!以后也别干这种事!”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莲被砸到胸口,随即滚落了下去。
眸光晃了晃,他迟疑地弯腰拾起红莲,低声道:“对不起。”
他将那朵从悬崖上采回来的花放在她的手边桌上,低了低头,转身出去了。
如此直至天黑也没有再回来。
用晚膳之际,柔娘将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姬嫣的手边,向她道:“奇怪,那王郎君白日里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这山雨看着看着又要下大了……”
是么。
姬嫣看向黢黑一片的窗外。原野上风在呼号,吹动着树木发出瑟瑟的声响,在这风力的催动之下,水流声也愈发地急湍。
“姬娘子,要不然我让你郭大哥再去找找?”
姬嫣脸色不好:“他应该能自己回来的。”
虽然她一再强调,让她别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但是,王修戈一次都没听过。这雨夜里,他一个人跑外边,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去了!
姬嫣忽然扭过头道:“柔娘,对不住,我今天还是听到了,你是不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柔娘一怔,随即缓缓点头,“是的。”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眼中冒着柔光,“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将来也不知道要卖到哪里,受什么苦,还好,让我遇上了我夫君。”
姬嫣觉得她傻,难道她夫君买了她回去,再对她好点儿,就是什么好男人了么。
柔娘瞧见姬嫣怜悯而怒其不争的神色,心口突然跳了一下,“难道,你是为了这事,和王郎君闹不愉快了?”
姬嫣也是愣住。
柔娘道:“不是这样的。我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但是发卖我的人牙子被郭大哥打跑了,他是救了我的人。”
“居然是这样。”姬嫣白日里听到的话有头无尾的,个中细节都不明确,此刻方知,或许是真的有误会存在其间。
柔娘点头道:“是的,郭大哥救了我,我对他也一见钟情,那会儿我受了伤,同姬娘子一样,不,还要厉害,根本下不得床,他对我很是照拂,又没有半点逾矩之处。我原是家中独生的女儿,也读过两年诗书,岂能做轻薄浪.□□儿,故而与他虽然两情相悦,却执意要回家告诉父母一声,但等我伤养好,回到家中时,家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是像这该死的洪灾,将我一家的房屋田亩,近乎夷为平地……”
“这白水村里,有郭大哥这样的人,也有像他们宗族其他男人那样的买卖妇女的人,我和郭大哥成婚以后,就搬到了下游居住,与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了。”
柔娘说到此处,神色悲痛,掩面而泣。
“姬娘子,其实我是真害怕,像这样的天灾,持续了这么久,雨还不见停,再这样下去……”
父母葬身洪潮以后,柔娘常常做噩梦,最怕就是洪水滔天。现在怀了孕,愈发心神不宁,尤爱胡思乱想,幸有郭明堂安抚着她。
但是——
“就这两日,那郭家祠堂那边已经报了几个人失踪了!这山里一不小心就踩着水,被卷到暗流里去,深更半夜的,姬娘子,你可知道,那王郎君去了哪?”
姬嫣的心提了起来,“我不知道……”
想他当时似乎要解释什么,被她给轰了出去。
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诚如柔娘所说,这时节雨水丰沛,到处都是洪流,他一个人竟然大晚上的跑进了山里。
第57章 你可以对我的喜欢弃若敝……
暮雨潇潇, 自柔娘走后,便一直为姬嫣的房中留着灯,一盏煤油灯烧着桔红色的柔软的灯光, 照着安静的床帘,姬嫣却在其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雨打在瓦檐上, 长长短短,绵绵密密。
姬嫣发现自己不可能入睡以后,索性便也直接放弃了。农家的夜晚,在这雨夜里, 没法计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姬嫣模糊觉得是子夜了,摸索着起身, 攀着那根拐杖撑到床头, 趿拉上鞋, 靠近窗边。
将窗子打起,窗外雨雾朦胧, 远处的树梢激烈地摇颤,层层叠叠的山峰之间, 有雷电闪耀,一下闪亮起来, 将天幕撕出了一道巨大的犹如怪物大口的缝隙。
接着, 便是闷雷滚动。
一道激烈的闪电过后,姬嫣终于看清了,原来她的屋外窗户底下坐着一人。
他背身向她,浑身都湿透了, 在雨中坐着,用那把刻刀往木块上琢磨着什么,姬嫣借着雷电看清了是王修戈的背影,一瞬间满腔的愤懑、郁闷和不平齐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张口道:“你在作甚么?”
他的肩膀因为听到这句低吼声动了动,他起身,转过来,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王修戈冷峻的眉眼,和不断滴水的下颌角,雨丝披拂,他贴着耳朵的鬓发滚滚往下流水。然而他就那样看着她,也不动,漆黑的眸泛着雨水的光。
姬嫣吼道:“你到底要怎样,这样扭扭捏捏,算是个男人么!快进来!”
王修戈终于往前走了一步,隔着窗子,湿漉漉的一手捉住了姬嫣的肩膀。姬嫣被他握着,一条腿撑着地不稳当,踉跄着探出了脑袋,跟着,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他的嘴唇朝她吻了下来。
冰凉的,又仿佛埋藏着灼热的岩浆的唇,仿佛烙印一般,封住了姬嫣的嘴唇,凝冻了她的血液流动,堵死了她的全部呼吸。
她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便开始推他,但悍然不动,姬嫣唯独下嘴,一口重重地咬回去。
直至他的嘴唇被咬破,淡淡的腥咸气息自舌尖弥漫开来,化作浓稠的绝望。
王修戈慢慢地退了出去,夜雨冰冷,他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栗一般,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头受伤的猎豹,执拗而凶蛮。姬嫣蹙着眉头,正要说话,他却先开了口:“姬嫣。”
“如果不喜欢我,便教我死在外边,也与你无关。不要这样管我。”
姬嫣是被强吻的那一个,但是现在她好像突然不明白到底是谁被轻薄,谁吃了亏,谁受了委屈了,她皱眉道:“我承认郭家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太子是大靖的太子,轻言生死,只会让皇上和百姓们轻视,等找着机会,你和我出了栖霞山,便从此再也不见。”
王修戈笑了下,“出了栖霞山,你便要和萧也议亲?”
姬嫣没回答,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原来是他一拳砸向了窗户,用的是那只包裹着银色手套的左手。姬嫣吓了一条,感觉木窗都似乎被他一拳砸裂了,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你冷静点。”
王修戈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很好,”他背过身,语气低回,“萧云回,工音善画,翩翩公子,世无其二,至少比我强得多了。姬家和萧家百年交好,这场联姻自是天作之合。”
姬嫣虽没有那种想法,却觉得不必在他面前澄清什么。
有时候,不要尝试去给一个人希望,才是最大的仁慈。
虽然他不仁对她,但她却不想做个不仁之人。
嘴唇的触觉还缭绕不散,许是沾了他唇血的缘故,姬嫣用手用力的擦了擦嘴,烦闷地拉下来窗子,关上了。
关上之前,朝外对他的背影说道:“既然太子殿下你非要这样,那也好,便是死在外边,姬嫣也是不会再管了。”
她气得不轻,连拐杖也全丢在了地上,单腿朝着床榻跳了过去。
没过片刻,王修戈便追了进来,砰一声将门撞开。
大晚上的,姬嫣甚至怕惊动了郭明堂和柔娘,让他们又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姬嫣急忙瞥眼向门外,见对面的寝屋还没有动静,想来这夜里,他们夫妇早就已经睡了。
王修戈浑身湿漉漉的,一道闪电掣过天际,照亮了他冰冷俊美的脸,和地面滴成的一滩水迹。
姬嫣缩脚上榻,防备地拽着帘帷掩护身体,警惕地看向他。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道:“你真的要嫁给萧也么?”
他还是那个老问题,但姬嫣反而放松了点,觉得这人至少肯进屋了,还算没全疯。
“你为什么在意这个答案?”
“姬嫣,”他深深吐纳,试图保持冷静,却在这一刻根本无法找回自己的理智,任由着许多本来就算撬掉他的牙齿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在意你到现在还不明么?我说给你明白,是吃醋,我嫉妒萧也。因我喜欢你,喜欢你到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伤我,推开我,我还是舍不下,放不了,这辈子都过不去,你知道么。每一次,我从残碎的梦境里醒过来,对你的喜欢就深一分,心里的疼痛就深一分,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正眼看我一眼?是否我在你心中,就真的这么不堪?”
他擦掉了脸上的雨水,但从湿淋淋的长发间流下来的雨水,却越来越多。
他还停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雨水胡乱地滴下去,打湿了郭家地面的木板,屋子里也泛起湿润的雨水的味道。
那是一种霉的,混杂着泥土的味道,闻着让人沉闷窒息。
姬嫣瞬也不瞬,心头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剖白,从外看,便仿佛泥塑般呆住了。
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有一天她会从王修戈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前世今生,都没有敢这么想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所谓的前世经历不过庄周梦蝶一场,是虚幻的假象。
姬嫣真的不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她可以凭着良心说一句,绝对没有引诱过这个男人。难道真的有人会是天生的,就喜欢去追悔么?
姬嫣深呼吸,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应该将话挑明一些,抓着帘子的十根白玉指根根松开,“殿下,话别说得太满了些。”
长长的睫毛覆落下来,盖住了底下流转的眼波。
“就我所知,殿下原来有一心上人,潘氏,殿下不必在我面前不承认这段旧情,三年掖幽宫相依为伴,殿下喜爱她也不是罕事。我听伏海说起,这些年殿下一直四处在寻觅她,可见情义深重。”
王修戈摇头,语调低哑:“没有。”
姬嫣笑靥如花,漫不经心地反问:“没有什么?”
王修戈的眼底充了血丝,“掖幽宫里,有鬼……”
“什么?”姬嫣一愣。
“是真的。冷宫里关过的人,十有九人死于非命,掖幽宫里真的有鬼,我……”他那个时候,怕得在里边哀嚎,惨叫,抽搐痉挛,奄奄一息,是数年以后,双手染满鲜血,再也洗不干净,凭着那身威煞,终于无惧阎王小鬼。每次步入掖幽宫,一把剑,一壶酒,便是与缠绕多年的心魔厮杀一场,无形的血溅五步,让王修戈一次次于淬炼中终塑成了这般冷血脊梁。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被亲父绝情地锁入掖幽宫的冤屈与怒懑,是一生无法抹除的阴影。
“殿下你说掖幽宫有鬼……”姬嫣不明白。
“不仅是这样,每天,从暗格里送进来的饭菜,都是馊的。老鼠会跳进碗里,夜里,掖幽宫没有灯,会有蚊虫叮咬全身,鬼的影子跳在月光里……”
“你说这个,做什么。”姬嫣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但还是不解。
他望着姬嫣烛光照耀里明明如玉的脸庞,低声道:“没有她,我应该已经死了。”
“阿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低着头道,“从掖幽宫走出来的办法,是不干净的。”
“我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他将头拗向旁处,显得分外艰难,“说出来,也是污你的耳朵。如我这般深陷在一摊烂泥里的人,实在不配获得你的青睐,如果我能约束自己的感情,我决计不敢招惹你。但如你所见,这只是个如果而已。”
姬嫣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太子,你把话题扯远了吧。”
王修戈道:“我只是想你知道,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但是倘或你觉得,对旁人亏欠过所以不能向你求爱,我认。”
听着他说,姬嫣脑中闪过的,却全是他与潘氏相处的种种画面,心肠丝毫没有变软,反而更硬了:“太子殿下,人之一生说长也长,未来际遇变化是不能说准的。有些话还是莫要说得太满。且就我所知,你要找的人,她应当尚在人世。”
王修戈皱眉:“不可能……”
因为希望渺茫,他才不信吧。
人越盼着什么,就越难置信那种天降鸿运会发生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