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嫣刚醒来,一切都感到茫茫然,犹如天旋地转,脑中渐渐回忆起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当时被她一道冲下水的翠鬟,现在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这里,她试图去唤人,结果刚一出声,便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拍了拍床角。
听到动静之后,两个丫头苏醒过来,见姬嫣已经醒了,惊喜交集,对视一眼,一齐朝着姬嫣拥了过来:“娘子,你可算醒了!”
姬嫣比划唇形:“这是哪儿?”
幸而她们主仆多年默契,翠鬟立即会意,向她解释:“这里是萧家在江夏的客舍。对了,我们是接到萧世子的信才知道娘子你在这里,所以立刻赶了过来。萧世子将娘子你救下来以后,就近将你安排住在江夏,弢郎君也得到了信,不日就到。”
萧也救了她?
但是姬嫣明明记得……
最后的一缕意识,仿佛是在王修戈的怀中。
她立刻问道:“太子呢?”
她虽急切,然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依旧只有吱吱呀呀的破碎音节和口型。
璎珞感到极是困惑,从她们接到信,赶来江夏,见到娘子,到守着娘子醒来,这一路上可没有太子的什么事啊。璎珞摇头作不知。
姬嫣道:“我想见萧世子。”
她比划着唇形,说出这句话。
隔间响起了袅袅清音,琴声不疾不徐,优雅澄澈,犹如一羽振翅而鸣的仙鹤穿梭于林野、游弋于湖畔、翱翔于云中。
这是熟悉的,萧云回的琴声。
翠鬟点头,“娘子,萧世子还不知道你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他一声。”
姬嫣颔首,有些失魂地靠着床边。璎珞替她将锦被拉上,盖到她的腰腹处。
须臾片刻,萧云回略有些急促,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风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步了进来,声音微急:“呦呦。”
璎珞连忙起身向他见礼,而萧云回这次也忘了对她免礼,便快步走到了姬嫣的床前,“呦呦,你的蛇毒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幸而,苍天有眼。”
在他身后,翠鬟也心有余庆:“是啊,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也多亏萧世子日日看护照料,娘子是不知,这几日萧世子便歇在间壁,知道娘子昏睡期间也不安稳,便昼夜都为娘子抚琴呢。”
竟是萧也救了自己,姬嫣朝他轻轻颔首,开不了口,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她只能捡些要紧的问:“云回哥哥,你可曾见过太子行踪?”
萧云回微讶,因为她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太子,而且她现在喉咙重伤暂且发不出声音,心中依然记着太子,顿了顿,他低声道:“我从接到你失踪的消息,便一路马不停蹄地感到栖霞山,我的人马比我先到,他们与玄甲军在山中遇见,当时大雨连绵,山道被封,没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后来,玄甲军偶然在山中寻到了一处太子留下的标记,我们顺着标记找到了郭家夫妇的家里,经他们告知,太子进了山,再一路顺着他们指引,终于找到了你。”
萧云回眉峰微皱,“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只有你在,未见太子。玄甲军又到处搜寻,想来山隘只有那么大,过不多时必能寻到。”
见姬嫣忧愁不已,神色有些紧张,脸色稍黯淡了些,“呦呦,你的兄长很快会到,你放心,一切都可以询问他,当务之急,你先养好伤,你中了蛇毒,需要仔细祛毒休养,旁的事暂且不要劳神。”
萧云回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自是可以这么说。
但欠下了几番的救命之恩,姬嫣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过?
非要确保太子的平安,她才可以真的不再去担心。
萧云回沉默良久,随后,他身旁的琴侍端着药汤进来,萧云回道:“给我吧。”
他端起那碗浑浊浓郁的药汤,捧到姬嫣的面前:“呦呦,先喝了药,旁的再说不迟。”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一柄汤匙,在瓷碗中打成清脆的响声,一勺药汤舀起来,递到了姬嫣的面前。姬嫣想好好地活着,万不会与自己过不去,伸手接过萧云回手中的小碗,一勺一勺地忍着苦涩喝了。
萧云回静静地等着她喝完,还剩一些药渣时,将她掌心托着的碧玉小碗接过来,拿给侍女,转头道:“呦呦,你这次,与姬家的家臣失散,都与太子在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姬嫣开不了口,也无心谈论此事,璎珞立刻会意,对萧云回福了福身子,道:“奴婢斗胆,娘子刚刚经历大厄,嗓子受了伤发不出声儿来,世子还是少待时候,等娘子好些了再详谈也不迟。”
萧云回轻微地将头一点,柔声道:“那我便不问了,你想吃些什么,尽管让丫头婆子们给你准备。”
姬嫣也轻轻地回以肯定,顾虑男女有别,萧云回不便久待,便回到了隔壁。之后,清灵如山涧潺溪的琴声再度响起。
姬嫣没有丝毫的睡意,最终还是披上外衣下榻,坐到了桌案前,她既不能开口,用纸笔代替将心底想说的话传达得更为准确,两个侍女平日里跟着她,都是识字的,姬嫣可以放心地写:兄长何时能至?
璎珞道:“这个不知。”
然就在话音刚落,从外边呼呼喝喝地传来声音:“弢郎君来了!”
姬嫣一怔,即刻便让璎珞给姬弢开门。
姬弢披着紫棠色貔貅纹锦缎斗篷,从外间风风火火大步而至,进门便看到了桌案后端坐的姬嫣,除神色苍白外倒没有其他的缺胳膊少腿的,一颗连日里悬着的心终于揣回了腹中,朗声道:“呦呦!你可大安?”
姬嫣连忙点头,让他过去坐下。
随后,姬嫣对璎珞写:你们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兄长说。
姬弢留意着她的动静,深深蹙眉:“怎么了,呦呦,你不能说话了?”
姬嫣便写下:暂时的。
令他安心。
待人都出去,姬嫣便问:太子和采采,如今如何?
说起这事,姬弢的脸色变得凝重无比:“采采已经在我的安排下先去了百越。然而呦呦,这件事,皇上那边恐怕不能善了。金陵来了人,将家臣姬明等人带走,应该是皇帝疑心这一切是姬家安排,欲对几个家臣言行逼供。虽然劫走采采的是太子人手,姬明等人并不知情,应当供不出什么来,然而这些姬家老人一向忠心耿耿,这次只怕要受些苦头了。”
“至于太子,”姬弢神色如常,道,“你放心,他没有事,玄甲军赶到,已经将他接走了,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回金陵。我这次见到了他,他跟我说,如你所愿,以后就不必见面了,托我将你送到河东。”
姬嫣犹疑片刻,写道:他真是这么说?
姬弢不知为何有些怔忡,随后,他支起一丝笑:“是的,那还能有假,而且这不是呦呦想要的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启程上路,我送你回老家。”
姬嫣还是难相信,想到王修戈曾提起过的与他们一起出海的“光头”影卫,她写下几个字:韩婴是否同你前来?
“妹妹你居然认识光头。”姬弢惊奇地摇头,“他没来,跟着太子回金陵去了。”
王修戈之前说让韩婴送她回河东,然而现在,连韩婴也没有来。
姬嫣咬住嘴唇,继续写:白水村的蛇怪,还有郭家夫妇?
姬弢道:“你放心,那玄甲军何等威名赫赫,早一把火将蛇怪的老巢烧了个精光不剩,那郭家夫妇,后续太子和姬家不会亏待他们的。你安心在此先养伤,其余的事一律不需要担心。”
这时,姬弢才松了一口气,停到间壁传来悠扬悦耳的琴音,他一诧:“是萧云回也在隔壁?”
姬嫣“嗯”了声,“他救了我。”
姬弢笑道:“是么?那就是萧世子对姬家的第二次大恩了,我正该要好好地谢一谢他。呦呦你在这儿休息,我去见见萧也。”
说完姬弢风风火火地起身朝外而去,随后间壁的琴音便停了下来,姬嫣凝着纸上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字,脑中不断回想着王修戈的话和姬弢的话。
他说,想快刀斩乱麻,便是早早解脱的意思,让兄长带来这话,径自返回金陵,也是这个意思。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不再见了。
其实如此也好。
不,应该说,好得很。原本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还他的恩情的,他自己先一步后撤了,她便也不必再顾虑那么多。不见,便不见。
第61章 自请废黜
姬嫣的蛇毒与祛除干净, 唯独脚踝的骨伤一时半刻还好不了,但她坐在车中,并不耽误行程, 已可以先行动身回河东。
姬弢为贴身随行护卫,萧家的人马也一路同行。
姬嫣担忧家臣被烈帝所掳,吃不消严刑拷打, 询问姬弢眼下的情势,姬弢回道:“越是这个时候,姬家越要镇定,只有连我们自己都相信采采是被贼人掳掠, 才能真正瞒天过海。无论如何,姬明等人的亲眷,会得到后半生衣食无忧的照顾。呦呦,姬家没有畏首畏尾的, 事情已经做下, 我们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减少将要付出的代价。比如这次, 绝对不能被皇帝发现蛛丝马迹。”
姬嫣明白这个道理。
带着姬嫣等女眷,车队不可能走得太快, 连着两日奔波之后,萧云回在沿途安排了供休憩的馆驿, 黄昏时日,姬嫣住进了馆驿之中。
此时众人都已饥肠辘辘, 萧云回叫人在厨房为姬嫣多做了一只荷叶糯米鸡, 以及她爱吃的乳酪,姬嫣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大部分都进了两个侍女的肚里。
用晚膳后, 夕晖从地平线后隐没,天完全地黑沉了下来,馆驿的人鞍前马后地放着潦草,上下拎着热水饭盒地走动。姬嫣教璎珞打起窗子,正巧有一缕银白的月华照在窗子上,月色在这里也是好看的,只不过,比起宁静的白水村多了几分喧闹。
姬嫣的咽喉已经不感到疼痛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循序渐进地恢复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愿开口。
璎珞在她身后将蜡烛点燃,翠鬟替她铺床,两个丫头聒噪不休的。
“一路行来,萧世子对娘子真是上心。可见是真心诚意地对娘子好的。这样贴心又痴情的郎君,天下打着灯笼也难找。”
“是呀,娘子,等咱们回了河东,以前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放在一旁不想了,娘子就好好地在老族长跟前尽自己的孝心,也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其实要说起来,这金陵城除了人多点儿,厉害点儿,货物多点儿,别的好像也没什么,还不如我们以前在河东的时候快活。”
她俩自小跟着姬嫣,已有十多年相伴的情谊,在姬嫣面前素来胆子大些。
姬嫣十二岁以前一直住在河东,是后来父亲入金陵为相,她们才南下。随后祖父病逝,她又独自返回河东为祖父守孝三载。
金陵有着天下第一等的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宫阙千万,多如牛马,也是天下最大的权力场与名利场,姬嫣这两年,确实过得很不痛快。
在她金陵的家里,父母不睦,余氏身死,姬婼逃亡……
一团剪不开的乱麻。
璎珞察觉到了娘子藏着心事,却不知娘子究竟在想着什么,想来前些时候娘子在大水里被冲走,受了惊吓,这几日无论她怎么安抚,似乎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免有些灰心和担心。
“娘子……”
姬嫣扭过头,看向翠鬟:“翠鬟,你当日被冲下水,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她依旧比划着唇形。
翠鬟读懂了,回答道:“奴婢没有被水冲走多远,身体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幸而奴婢当时用力抱住了,后来,便是姬明他们带着人救了我。对了娘子,奴婢当时看着娘子从奴婢身旁飘走的,可惜奴婢没有法子,抓不住娘子,娘子你……你又是被睡救上岸的?”
姬嫣一愣,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翠鬟与璎珞对视一眼,联想到娘子醒来之后先问太子殿下的种种,默契地有了答案,难道是那位太子爷又纡尊降贵地下水里去将娘子捞上来了?
这可真的不是头一回了,莫非,娘子在被太子捞上来之后,又与他孤男寡女地共处了几日?
这……
虽然娘子现在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早就和那太子有过肌肤之亲,但是现在两人却早已经和离,实在不宜处得过于亲近,怎么却一次又一次藕断丝连的?
要是这样——璎珞胆子大些,她勇敢地问道:“是不是那太子爷拿救命之恩要挟,让娘子与他重归于好了?”
她不问倒也罢了,一问之下,姬嫣才恍然想道,是的,其实他是可以这么做的,而且对于姬嫣来说,这法子比那些笨拙的自残的行为要好用得多了。但王修戈毕竟是太子,一个矜介自傲的人,不屑于用这般强迫威逼的伎俩。
“娘子?”璎珞见她不说话,以为娘子是想是入迷了,轻轻地唤了一声。
姬嫣摇摇头,道自己要睡了,不必伺候着,都下去歇了。两个丫头这才回头不舍地点头离去。
经过这次这件事,璎珞和翠鬟将她们娘子看得极紧,片刻不在眼前都担惊受怕。好在路途遥远,萧世子想事周到,安排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让她们得以近身伺候。
姬嫣幽幽地叹息,不再去胡思乱想,等她到河东,王修戈应该也早就回到金陵了,兄长与他算是朋友,绝不可能欺骗自己的。
这时,窗外响起了一缕如怨如慕的洞箫声,箫声缠绵哀婉,姬嫣惊奇这时节的驿馆之中还住着谁人,随后,便是琴声又起,与箫声相和,在静谧的夜里,一高一低,一起一伏,如莺燕颉颃,翩然不绝。
琴曲是萧云回所奏,非常熟悉,一入耳便能听得出,至于吹箫之人是谁,姬嫣确实不晓,但箫声美妙,比起琴音丝毫不输,不知是何方高士客居于此。
静夜之中,知音难觅,琴箫成行,已是深更。
翌日大早,姬弢整顿好人马上路,偷摸告诉姬嫣,道:“我虽是世家名流,却半点不通音律,昨夜里好像有人在我耳朵旁拉了一晚上的磨。”
姬嫣偷偷掩口而笑,随即又是一愣。
也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某个人,用酸溜溜的口吻说着自己也不通音律,萧云回工音善画云云……
“呦呦,”姬弢在她眼前晃了晃,姬嫣连忙回过神来,看向他,姬弢的眼波明亮了几分,“你近来怎么总是走神?别是又心头装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