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嫣怔忡,醒过神来后果断摇头。
姬弢哈哈大笑:“从小到大,呦呦你只有害羞心虚的时候,才会耳朵红。”
“……”
连绵多日的雨势停驻,虽然给大靖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所幸的是各州官府反应迅速,及时开闸泄洪,待雨停之后,洪灾也很快平息。艳阳高照下,泥泞的山路变得坦荡好走,行进不慢的情况下,走了半个月,姬弢所带着的这支队伍,平安地将姬嫣护送回到了姬家。
回到家中后,各方叔伯祖辈都过来探望,给姬嫣准备的便于行事的轮椅,姬嫣在姬家单独有一间大院子,在里边可以肆意来回地走动。
但因为院子较为空旷,老管家请示姬嫣,看是否要在娘子的庭院里装缀些花草,姬嫣欣然接纳:“好啊,您说说名目,如何规划。”
老管家殷勤道:“是,娘子这地方敞阔,凿出个水池子不难,里头养些浮萍青藻菡萏,再投放几条鱼苗下去,都是不成问题的。娘子素喜雅静,这边回廊底下也太空,娘子,我看种些白盏菊最为相宜。”
姬嫣听到“白盏菊”三个字,搁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皱眉头道:“我不喜欢。”
老管家“嗳”一声,“是是,菊花也太衰弱清愁了,要不,咱们就改换白芍?”
姬嫣点点头,“随便什么都可。嗯,对了,母亲近来爱用金陵苏记的芦荟膏,我打算替她种植一圈芦荟,以后自己调制,倒也省得苏记刻意地紧货不做买卖了。请您帮我物色一些好的品类。”上次沈星竹说苏记不卖她,姬嫣就心想,如果东西自己有,便也不用怕那些买办之流了。
老管家一一记下。
姬昶在金陵为官,名义上是姬家这一任的家主,但实质河东老家的大权一直把控在姬嫣叔父姬昃的手里,在家里,姬弢与姬嫣都是小辈,自是要对他格外敬重。家里人都知晓叔父阴阳不定的脾气,看似和蔼,心中的盘算却没人摸得透。
自姬嫣回老家以后,姬昃差人来问过几回,嘘寒问暖,告知姬嫣倘或有任何不顺心,都要向他提。但姬弢和姬嫣都明白,这些多是一些场面话,父亲不在,没人镇得住姬昃,对叔父还是要敬而远之,以免被他揪住小辫子记一笔。姬氏除了威望不堕,但实则内里,财力物力比起百年前还是要缩减了大半,如今全靠父亲在金陵为相支撑着门面,姬昃如此,也是想趁机在后方独揽姬氏大权,做空家财,将来等姬弢接手之际留下一个空壳给他。
除了应付叔父稍有些头痛以外,姬嫣的日子过得算是淡云流水,轻松惬意得很。
不过此番回来之前,母亲跟前的苏氏拉住姬嫣,对她说,仔细着姬昃这人,如果有机会,可以夺回河东老家的主事之权。姬嫣没有心力应付老家的叔伯,何况她一介女流,名字尚没记入族谱,并无太大的话语权,此事唯独指望姬弢争气,将来能摄住他们。
将姬嫣平安护送回家之后,姬弢不日便要动身回金陵,临行前,兄妹俩就在姬嫣的小院里烹茶喝。
天气渐渐暖和,树梢翠鸟时跃。
姬嫣膝盖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绯红色莺穿牡丹锦纹毛毯,仰身靠在轮椅上,倦懒地眯着眼睛。身前茶汤沸腾,鼓出浓郁的香气。
姬弢左右打量着妹妹假寐的容颜,“呦呦,你实话告诉我,你的嗓子已经好多了吧,我不信现在还不能说话。”
昨日里已经让河东鼎鼎有名的圣手前来看过了,道姬嫣咽喉无恙,不会影响以后开口,大家都放了一半的心,但姬嫣却依旧沉默不语,姬弢担忧是这次流落山村受了什么刺激,导致妹妹心里蒙上了阴影,所以不愿开口。王修戈跟他说了一堆,倒是没有说过,妹妹在郭家可曾吃了什么苦头,除了脚受伤,被蛇咬了之外,姓王的是不是又欺负了她。
姬嫣是无心开口,大概这府里,只有老管家知道她的嗓子早好了,一点事都没有。
姬弢知晓她故意不回答,也不催逼,自顾自地道:“姬明还不知情况,这两日,我就要快马南下,给你留只信鸽,要是河东这边有事,随时放信鸽回家。姬婼那边不用担心,已经安顿好了。”
想了想,姬弢沉吟着覆落眼眸:“对了,我跟萧云回恳谈过,他娶你之心……很是真诚。多年来,他为你孑然不娶,蹉跎至今,只要你点头,家中没有谁会反对这门亲事,至于别的事情,有人会替你解决好,不用担心。”
姬嫣知道姬弢这话的意思,她皱起秀丽清雅的远山眉:“他怎么解决?”
姬弢终于等到了妹妹开口,眼眸放亮,“嗳”一声,接着道:“他是太子,是男人,总比你有办法多了。不用担心王二。”
姬嫣的眼眸中掠过淡淡的嘲意,没有说话,将脸庞别向了旁侧,静止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宛如歇晌般睡去。枝头一树一树的荼蘼开落,莹白的花瓣纷纷冉冉地飘坠下来,如星如雨,洒在她银灰色团花百鸟纹的锦裙上。人轻轻打了个哈欠,好像疲倦了似的,懒洋洋提不起劲来,也不想管身遭任何事。
姬弢看着妹妹,又想起不久之前见到的王修戈,心里默默叹口气,竟不知是何等的仇怨,让这本来看起来天作之合的两个人却宁愿老死不相往来了。尤其那王二,既说了“情有独钟”,却又甘心将妹妹推给旁人,他是着实不懂了。母亲笑话姬弢开窍晚,但他倒是觉得,周边的不幸远多过于幸福,此等情爱焉知祸福,莫沾染为妙。
“你在这里好好的,那我去了。”
耳畔响起姬弢叹了口气,旋即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姬嫣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炉子上还烧着的滚沸的茶汤,半晌脉脉无语。
虽没有从姬弢的口中得知,究竟是什么办法,毕竟烈帝一生专权要强,绝不会朝令夕改,但她想,应该过不了多久,会有分晓的。
如她所想,事情很快就明朗了。
但这也大出天下人意料。
太子突然自请废黜,向烈帝提出了罢黜储君的奏程。
在这之前,金陵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异象,这一封奏疏上达便犹如裂天之举,教举国上下齐齐震动。
第62章 掖幽宫鬼影惊魂
“皇上, 这殿下都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夜了,这,老奴瞧着殿下似乎脸色不好……”
“教他跪着, 愿意长跪不起,便遂了他。”
“是。”
高德庸是收了伏海的钱,所以过来探个口风, 但烈帝看起来是半点松口的意思,左右他是刺探了,别的也不敢多问,最怕触怒天威, 便猫腰悄没声儿地退出去,与伏海回话。
烈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以往太子任性轻率、感情用事也就罢了,竟一次更比一次离谱, 他这是在作甚么, 用他的储君位威胁皇帝么?姬嫣的束令是不成文的传统, 何况诺言既下,岂有更改的道理?
枉顾了多年来, 自己对太子的悉心栽培与教导,他竟是个如此糊涂短视之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将太子从掖幽宫中释出?
伏海停在殿外, 眼巴巴张望着里边, 又看向身旁的殿下,过了半晌,高德庸的身影出来,伏海连忙箭步上前赶着去询问, 但高德庸却轻轻摇头,示意这件事皇帝的意思很坚决。
“伏海。”王修戈蓦然扬声,唤道。
伏海跪到王修戈的跟前,一脸的哀求:“殿下,莫执拗了,您就跟皇上服个软吧。您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威胁……”
“孤的奏程说得已经很清楚,并非威胁,只是不能胜任太子之位,恳请天子褫夺封号,收回兵权。”
伏海不忍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惹皇帝生气,还不晓得会有这样的雷霆之怒降下来,连忙道:“好,要是殿下不走的话,老奴我就在这儿陪着殿下。”
太子要在这儿跪多久,他也就跪多久。
王修戈道:“你年老骨头软受不得这罪,两膝溃烂也无用,高德庸,找两个人将伏海拉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东宫的人谁也不许靠近太极殿。”
高德庸就怕皇帝一发火起来牵连无辜,回头将倒霉催的自己也卷进去,此举正中他下怀,高德庸二话不说,就照太子吩咐将伏海拖走了。
一个长夜过去,又是一个漫长的白昼。
接着,又是深夜降临。
烈帝将全部的奏折批完,已经冷着一张脸,在殿中端坐了几个时辰,高德庸前来沏茶,烈帝转过脸,沉声道:“他还在那儿跪着?”
高德庸觑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回:“回皇上,是、是的。奴婢劝了,劝不走。”
“呵呵。”从烈帝的唇缝之中,缓缓挤出一丝冷戾的哂笑,他低头,喝了一口高德庸沏的醒神茶,瓷盏杯盖打在杯沿,声音清脆,烈帝的凤眸神色在升腾而起的茶雾中模糊难辨,“将太子叫进来。”
“是。”高德庸出去传话。
王修戈的步子略有几分不稳,走得比平日里迟缓一些,烈帝睨了他一眼,拿起了御桌上王修戈奉上的太子印,手指摩挲过玉身凸起腾翔的龙纹,等待着他跪下行礼,之后,烈帝将太子印慢慢地压在了掌下。
“你觉得朕可以由你威胁?太子,朕给你两条路,一,拿回这块玺印,今日之事,朕全当没发生过,二,若不做太子,朕便将你贬为庶人,威胁朕的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可想清楚了。”
王修戈执礼,苍白的脸上波澜不动,“臣想得很清楚。”
在空阔的太极殿中,人的声音显得字字清晰,绝无错漏。
“臣选择第二条。”
烈帝倒是不意外,但他寒心。
闭了闭眼,他将胸口的浊气缓慢地排出体外,随即,心平气和地睁开龙目,淡淡道:“你在奏疏中说,不能胜任太子位,那何人可以拿起这块玉印?”
王修戈从容道:“臣性情残忍,刚愎自用,杀孽深重,无周公之量,更无尧舜之德,臣以为,当今大靖之势,虽外有北夏强敌困扰,内有倭族奸细离间,然民生有亏,天灾更是不辍,若以民为本,亟需得仁君治世。臣偏激好斗,恐来日兵连祸结,靖内外不安。皇上膝下有三子,灵经年幼尚不足担当大任,但他纯善仁孝,少待几年,陛下可观。”
“好啊,”烈帝几乎要为这番说辞鼓掌了,“你倒是好,别以为朕从姬明的口中撬不出话来,朕就不知道,将姬婼暗中劫走是你王修戈的手笔,弄丢了老八的未婚侧妃,自以为是塞颗甜枣便能安抚得了了?”
在烈帝心中,王修戈要请辞无非这么几个原因,一是赐还姬嫣的婚嫁自由,二是补偿失去心爱女人的老八,三则是从与袁氏之争当中急流勇退。
他是真没想到,一手教养长大的太子,是个如此潜身缩首醉心儿女情长的孬货。
王修戈抿唇不言。
烈帝凛然眯起了眼眸:“太子,你太令朕失望,也令从小信任你仰慕你的灵经心寒。”
王修戈沉稳冷静地道:“皇上恕罪。”
“朕认为你只是一时糊涂,兹事体大,绝非儿戏。”烈帝朝外唤道,“来人。”
高德庸带着几名禁军一拥而入,烈帝冷然道:“太子鬼迷心窍,糊涂不悟,将他押进掖幽宫面壁思过,何日想清楚了,何日再释放出来。”
这话一处,就连高德庸这等平日里见风使船、见钱眼开之流都不禁大为震愕,张皇不安地抬起头来看向烈帝,还以为是出现了幻听,烈帝马上就要更改主意了,然而教他意外的是,烈帝指令下达,便起身,朝着王修戈走了下来。
皇帝居高临下,俯瞰着跟前跪立的太子,声音充斥着漠然:“朕给你两条路,一条宽阔大道,一条通往悬崖,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太子要懂得朕给你递的台阶,悬崖勒马。这些年,作为太子,你做得很好,一己之力抗衡着整个袁家,背负着天下四方的压力,朕知道疲累,然而朕并不打算到老迈之年才传位给你,待过个三五年,这皇位迟早是你的。有了江山,难道乾坤不尽在掌握么。”
提点到这个份上,便是再糊涂,也应该想清楚了。
择立储君,烈帝从未悔过。
太子近来虽然混账,但他想要的东西,在烈帝自己这任时得不到,难道他拿下了江山,还不可以随心所欲么。
有本事有血性的男人,应该站起来拿,而不是跪下来还。
但太子,却再一次令他失望透顶。
“臣甘愿入掖幽宫面壁。”
高德庸都震惊了,虽然平日里没少拿皇后娘娘给的好处,但要说起来,太子的确是比楚王殿下文治武功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多年以来皇帝对立储的决心可是从没动摇过。刚才皇帝都几乎将话挑明了说了,就是在递太子一个台阶下,他要是顺着下来了,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可这大好机会,太子偏偏不要,定要忤逆着皇帝,跟皇帝对着干,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他这是何必?
烈帝终于灰心,拂了拂袖:“拉出去。朕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太子王修戈被拉入掖幽宫面壁之事很快传扬了出去,多年以来,太子与袁氏相争,朝中自然形成了两个坚定不移的党派。这两个党派之间相互攻讦谩骂,作筏子使三十六计,彼此可以说都得罪完了,太子党这时满脸震惊,一个头两个大,未免袁氏上台以后趁机打压,纷纷又划分做了两派,一派开罪袁氏不深的,想法求和,一派力保太子,上书上表恳求储君不可废黜。
烈帝何尝不知,老三和老八,一个眼高手低难堪大用,一个年幼且唯王修戈马首是瞻,这江山托付给谁都不是。
端云宫,袁皇后自是最先得到消息,知晓此事后,双目明亮,手里的葡萄也不乐意给王擎川剥了,道:“魁节,你二哥这次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干出这样忤逆你父皇的事情来,你可千万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这掖幽宫可是罪人之所。”
楚王大为震惊:“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趁这个机会,把太子给宰了?”
现在王修戈还没彻底被废,如此……恐怕……
袁皇后也吃惊于儿子竟如此短视,一根指头戳到他的面门之上,蹙眉道:“你胡思乱想什么!现在千万双眼睛盯着掖幽宫,若是太子有个闪失,你我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母后是说,你父皇近来定然心情不佳,难免将考量的目光转移到你和老八的身上,这段时间克制着点儿,勤加操练起来。还记得上次理族人朝觐,太子在千岁宫中一箭射穿十枚铜钱,何等长天子威风,就因为他争气,多年来你父皇几时将好差事交给你办了?你也一件教他刮目相看的事都没办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