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戈心肠酸软,他大步跨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太子妃,将她抱起,安放在瑶光殿的软榻上。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敦伦。
王修戈迄今记得。
红帘浮动,玉波摇颤,激烈而放肆。
事后,力竭而眠。
她疲倦而慵懒地找了个地方,如同一只盘起尾巴来藏住脑袋的机灵小狐狸。王修戈是第一次难眠,静静地看着他的太子妃。
一夜过去,天微明时候,他才短暂地闭眼假寐了片刻。
姬嫣苏醒的时候,是被他下床的动静惊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他走向晾衣木架的背影,霎时睡意全消。
“殿下你……你要走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失落地耷拉下了眼睫,藏住了回旋的眼波。
她起身为他铺床叠被,将被子摞成豆腐块,这些小事她一向不愿惊动别人,都是亲力亲为。
王修戈为自己合上衣襟,取了鞶带握在手里,却没立刻系上,目光停在姬嫣忙碌的背影上,刹那的失神。
姬嫣将床榻整理完毕,扭过头,见他还在原地,手里拿着腰带,像是在等着人伺候,姬嫣轻轻抿住嘴唇,朝他走了过去,“殿下。”
她拿下他手中的鞶带,温柔细心地展开,柔软的臂膀绕过王修戈窄瘦而肌肉暗暗贲张的腰,绕过来,轻轻扣上。
彼此离得太近了,她越来越傲人的胸脯贴着他的身体,呼吸融化了合在一处,王修戈的眼眸变黑沉深邃,蓦然一伸手,将她的杨柳小蛮腰握住,一把勾到怀里来。
“砰”一声,姬嫣的头骨撞上了王修戈的我胸膛,脸颊瞬间红透了,王修戈臂膀搂住她腰,俯身凝视着他的太子妃羞得无处躲闪的小脸。不知为何,头次见她这般情态,双眸濛濛,粉唇娇嫩,脸颊红晕朵朵,皎若玉梅,第一次有了作弄她的心思。
然而出征在即,不能耽搁太久,王修戈轻咳一声,肃容道:“孤要走了,你没话同孤说?”
姬嫣赧然无措,手指在袖口底下轻轻绞着。
王修戈道:“既然太子妃无话要对孤说,那孤走了。”
他话一说完,双臂瞬间撒开,便仿佛动了怒意,转身要走,姬嫣信以为真,想着这么长久的不能相见,战场上瞬息万变,前途难卜,她忽然再也忍不住追出了两步,从身后抱住他腰,“殿下!”
他得逞地停住了脚步。
稍稍扭过头,这个角度看不见太子妃的脸色,只是贴着他背后绸衣的脸颊,越来越烫了,漫长的等待过后,太子妃的小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腰,宛如激情平复下来,只轻轻道了一句:“殿下,你要毫发无伤地凯旋。”
王修戈难以掩饰眉目当中的失望之色,他朝她点了一下头,道:“会。”
说完便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之后的漫长而短暂的一生,王修戈一直在想,倘若那天她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会从战场带回来另一个女人,她会是什么心情,会那样就呆呆地倚门而立,轻易目送他离开吗?
没有答案。因为没有这个如果。
北夏战场,浴血搏杀,是他打得史无前例的一场艰难鏖战,中途陡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出现的时机仿佛经过精细的推算,正好是在易守难攻的峡谷,被敌人占据地理优势,而她又恰好挡在他的身前,被一箭贯穿胸口。
其实倘若她不出现,王修戈有六成的把握,不必硬生生受这一箭。
当晚,靖军拿下了高地,重新安营扎寨,这个出现得太过巧合的女人半昏迷地被抬进了军帐,半醒半昏之间,她苍白的小口始终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仔细听,是“殿下”二字。
樊江尤其诧异:“殿下,这个女人认识你?”
王修戈坐在她的床榻旁,凝视着这张熟悉至极的面庞,一动不动,宛若沉思。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潘枝儿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再来一个活的潘枝儿呢?
多年来,不断地寻找着真正的潘枝儿,是为了心中的忏悔,亦是……在等着有可能出现的这一天。袁家的细作,驯养多年,被送到了他的身旁。
这个女人,应当是袁家的傀儡,或是细作。袁氏错信了他派人暗访寻潘枝儿启事上的肖像画与生平过往,连她身上的每一块骨骼,都像是经历过精细的打磨,来力求惟妙惟肖完美无缺。
当她苏醒,用灌输进去的“过往”叙说着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着的种种“温情”,满心希冀憧憬地撞进他的怀中,梨花带雨,声音发抖:“殿下,枝儿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一切已经昭然,他温柔万分地摸她的鬓角,低声道:“这些年,你在哪?”
她便以为已经全然达到了目的,如同背稿一般,说得事无巨细、滴水不漏。自然,那是袁家早已为她安排的一段所谓人生。
潘枝儿说完,小手紧紧拥住他,因为太过于用力,她低头咳出了血。
王修戈将她放了下来,摊平在床,拉上棉被,眸光温柔:“你受了伤,勿思量别的,在这儿养着就是。”
她听话且驯服,向他轻轻点了下脑袋,虽然疼得厉害,但嘴角都是带着笑意的。
王修戈出军帐等了片刻,身旁篝火点燃,时明时灭地照着他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军医从潘枝儿的帐篷之中退了出来,向太子回话:“殿下,潘娘子受了一箭之伤,伤口颇深,她身体孱弱,实在难以承受,倘若这箭镞再偏上一寸,她这性命就危险了。”
王修戈没有说话,旷野上犹如呜咽的风吹动着他的发丝,下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军医偷觑着他脸色,沉吟着,自作聪明地说道:“殿下,下官会用最好的药医治这位潘娘子,少待一个月,便能痊愈。”
这么重的伤,落在潘枝儿的身上,一个月就能痊愈,是有点夸下海口了。不过,这也绝非不可能,伤口毕竟不在要害,处理得很及时,也很得当,只要后续不出意外,定能完好如初,甚至有可能,连伤疤都不会留下,或者伤疤很小,几不可察。
但王修戈突然扭头,脸色森寒地道:“不,将她的药量减半,能拖多久是多久,最好,痊愈不了了,终身都要受这病痛的折磨。”
军医悚然一惊,但凡有点医德的大夫都不敢这么做,但是被太子这么盯着,他心里直发憷,不敢违逆,只好讪讪地点头,“是、是。”
潘枝儿用药久不见好,但她好像并不怎么着急,因为她的身子为了复原真正的潘枝儿因为早产和婴幼时期的缺乏食物而导致的病态,已经被袁氏破坏了,现在这个身子,在天寒地冻里受了一箭,扛不住也是可能的,她只管用自己的心,挽回面前的太子,令他的心全然偏在自己身上。
那个真正的潘枝儿,曾经无数次地爬进暗格子里为他捎送东西,对他有着深恩和深情,她不信,这样的惊心动魄的重逢,在男人的眼中会无动于衷。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王修戈看她的眼神,日复一日地变得愈加温柔,到最后仿佛根本离不得她,出出入入都会将她抱在怀中,有时候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便如同最温柔专情的情郎。
她得以顺利进入了东宫。
老实说,在进入东宫的那一日,见到姬嫣的那一刻起,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为袁家卖命,就算他日功成,也不过落得个狡兔死的下场,就算袁家真的有良心,也不过是送她远离是非之地安度晚年,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赌注压在太子的身上,成则母仪天下。
如果说她一定要借着一根高枝往上爬,那么那根高枝一定是太子。
她也观察过,他的那个太子妃,根本就不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换句话说,这种愚蠢妇人,要戏弄十个八个不在话下,那本就是她从小就开始学的本领。
成为太子昭训的第二日,她在自己的手臂上、脖颈上,甚至嘴唇,都做了一点手脚,看上去就好像被人亲过、掐过,重重地捏过。
那天太子妃果然看到她满身的“杰作”露出了吃惊过后,心灰意冷的表情。也如愿地,被他护着,离开了瑶光殿。
王修戈将她送回清烟斋,第一句话是,“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潘枝儿心头震动,慌乱地便要下跪:“殿下,枝儿……枝儿心里乱。”
“乱?乱什么?孤待你不好?”他看着她,微笑道,“太子妃待你不好?”
潘枝儿连忙摇头,哪里敢答应这句话,“不,不不,是枝儿一时鬼迷心窍,殿下,以前,殿下与枝儿在掖幽宫为伴,后来,枝儿流落他方,苦苦寻觅殿下,挣脱牢笼,得以在战场与殿下相见,又相伴多日,殿下对枝儿的好,枝儿心中岂会无数?正因为殿下的疼爱,枝儿才恃宠而骄变贪心了。自从与殿下回东宫,枝儿时时刻刻要面对殿下的正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太子妃娘娘出身名门,美艳绝伦,枝儿自惭形秽,所以、所以把路走窄了……可是枝儿心中,实在是害怕失去殿下你啊!”
她热泪盈眶,字字泣诉。
王修戈凝然,末了,他轻轻一笑,将潘枝儿从地上搀扶而起,柔声道:“孤怎会怪你?想多了,谁都不可取代你在孤心中的分量。”
这句话,为潘氏后来愈发胆大不知尊卑,借他之手陷害姬嫣埋下了引子。
她是他“色令智昏”的凭证,麻痹外敌的良剂,王修戈没想到,潘枝儿会率先有了孩子。
他需要一个短暂的窗口时期,利用潘枝儿,用对她唯命是从来令继后及她身后之人大意。他故意露了许多破绽,经由潘枝儿的手散布出去,只不过彼时潘氏已经倒戈,每一次只无关痛痒地对继后放消息,这枚棋子并不太好用。王修戈整个布局一年,袁皇后终于钻进了套中,“买通”了他身边的心腹,引为己用。
然后,假借一匹疯马,令王擎川摔马落地,头部朝下,不治而亡。
继后惊闻,一夜白发。
烈帝呕血晕厥,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令他们自幼捧在掌心的儿子,就这般死于非命。
王修戈没半点兴叹之意,亦无半分可惜,被叫到烈帝病榻前传位之际,烈帝扣着他的手,只有一个要求,要他发誓,魁节之死与他无关。
他满身血债,早已不敬鬼神,立誓何妨。
“臣王修戈立誓,若有负于皇上重托,便终生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王修戈那时也不知道,最后那誓言一字一字,都报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第66章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
不论是起初在东宫, 还是后来转入端云宫,经由姬嫣协理之处,气氛和乐融融。逢年过节, 都要赏赐的份例发下去,开源节流后,宫人的月钱翻了一倍。姬嫣宽宏善良, 若非冒犯底线,绝不与人计较。
他曾经听到过无数羡慕她,夸赞她的声音。
然而,他却在日复一日的故意冷落她。
其实他不是想冷落他, 他是觉得自己,满身脏污配不上皇后。他是一个不折手段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牺牲。
烈帝看重权位,王擎川有的亲情, 袁继后想要的尊荣富贵和袁家的威名不堕, 王修戈都要褫夺, 夺不走便摧毁,毁不掉, 纵使然飞蛾扑火玉石俱焚。
他有记忆起,那些记忆里所剩下的便几乎都是折磨苦难, 极少温情,在这个场中他见过无数汲汲营营之人, 苦心钻营名声, 顶着一顶正义高洁的白玉冠,维持着一副高风亮节的好皮囊,却在暗地里背德失义,更有甚者腐蛆满脸, 腌臜腥恶。周边之人多是伪善,连同清风雅月的姬昶在内,唯独两个人是例外。
一个是他恩师,李莫石。
还有一个,便是他的皇后。
带回潘枝儿的那天起,就开始酝酿着杀了王擎川,他知道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配不上姬嫣。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下尘。
她令他心生亲近,令他感到光明、温柔,涤荡他心中的戾气,看着那张皎皎颜色的清丽脸庞,便会感到内心充盈着平静,他渴望着向她靠近,却又时常在想,自己的这些阴私之事终将会污损了她的纯洁。
但是,她这一辈子,必须是他的女人。成婚当晚他曾说过,在他登临顶峰之前,只要她有求去的意愿,她便可以向他提。然而现在他必须不放她走,就算是用逼的囚的,她也必须在他身边。
在他黑暗的只能跻身一人的心房里,永远都有一缕纯洁的月光。就像是掖幽宫头顶的那一扇永远存在的天窗,静静地照着进来,哪怕不会披在他的身上,也总有那么一隅,是淡淡地亮着的。
王修戈从来不想让姬嫣发现这些事情,看到他的卑鄙与龌龊,宁愿让她深信不疑,他就是钟情于潘氏,无法自拔,哪怕一些决定看起来就是个昏君。
如果不是骤然失去姬嫣,其实王修戈也不会知道,原来,他爱她,如此之深,痛彻心扉。
而他,却一次一次地伤害了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漫漫长夜里,犹如尖刀利刃从胸骨当中扎堆穿,不见血,却反反复复地折磨着他,成了不见天日的心魔。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内心之中,一直渴望着姬嫣的情爱,他渴望着,她不做那个体面的太子妃和皇后,不要太在意君臣夫妻,不要去管那些宫规礼法,更不要去顾虑任何其他压力,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给他一个不用太深的吻,告诉他,她的心意。成婚三载,始终是等不到。他等不到,就用一种残忍的手法,故意破坏掉她表面一直想要维护的平静,打乱她的心事,甚至说出那句“朕可以没有皇后,但不可没有贵妃”的话。但看她真的伤心难过,他心也会疼,看着她这般伤心难过,却不肯说一句软话,他既心疼,又感到出离愤怒。
在他的潜意识里,姬嫣是爱着自己的,她应该,也必须向他释放。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这样深刻的执念,令他根本无法承受失去姬嫣的痛楚,早在很久之前,他就会把一切告诉她,去与留,都尊重她。
可惜,为时已晚。
他没有追悔的权利。
王修戈从来不会回头看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无论是精彩绝伦的,还是脏污透顶的。唯独这一件事,他悔恨终生,无可奈何。
潘枝儿两脚瘫软,跌倒在地,胸口的伤处一直往外渗血,她惨淡一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你演我?你拿我给袁家的信息设局,由此安插眼线进袁家后院,好提前处理楚王?这才是你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