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唯有骑射之术还有几分抗衡王修戈的本领。老八是个半大孩子,丢了个女人,自个儿也日日魂不守舍的,袁皇后深信不疑一点,储君的头衔这次是一定会易主了。
面对母亲的诋毁和催促,楚王“哦”一声,纵然他心中觉得,以后没了与王修戈当面相争的机会,没有来得及打败他挺是没趣,但母后说的话,他也只得听从。
“去吧,”袁皇后很是满意,笑容盛开在眼角,“母后让蓝岫给你炖些补汤,养些精气神回来。”
楚王没精打采地点了一下脑袋,旋即起身,朝外而去。
知子莫若母,楚王现在因何低落袁皇后做母亲的一清二楚,她无可奈何地低叹道:“魁节自小便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他教本宫与他的父皇宠坏了,葛嬷嬷,你替我传个口信,叫蓝岫看住他,除了进宫,边待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有个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魁节玩心大,二十岁了也不收收性子,还闹着要玩,现在成家了,对她和烈帝的话表面服从背地里违抗,也唯独蓝岫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几分,真是拿他没办法。
葛嬷嬷将袁皇后的话记在心里,回道:“老奴这就去办。”
……
时隔十一年,王修戈再一次被关入了掖幽宫。
其实掖幽宫的一切他都并不陌生,连供桌被帐幔挡住的一条腿上有几个蠹虫洞他都一清二楚。
再一次踏足入内,却手无寸铁,这四方的铁壁累成高墙,仿佛遮住了一切的光源,唯有上方一瓦的天窗,现在蒙蒙亮,等到了黑夜时分,会将冷清的月光映入一角来,扯开昏微斜长的光柱。
空气里弥漫着咸湿的混杂着薜荔与青苔气息的味道,冲鼻难闻。
四壁不透风,仅有一面万钧之门,现在已经关上,到傍晚,琉璃瓦焕发出斑斓瑰丽的光芒,只听见有铁钥插入锁孔的声音,暗格被打开,晚膳被送了进来。
现在的太子还没废,兵权仍在,比当年势单力薄的可怜虫不可同日而语,饭菜都是新鲜的,热腾腾的笋衣炒肉、肉沫豆腐羹、花胶炖甲鱼,以及高粱酒一壶,白米饭一碗。
菜香扑鼻,但王修戈却没有动。这里的人不知道时辰,但是他知道,日落之后便是黑夜。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可怕。人要是不弄出动静,便如同掉进了一滩死水里。王修戈之前来时,做了个水漏铜壶放在里头,他找了出来,给铜壶盛上水,让它一滴滴地往下淌。
如此,才能提醒着自己是个活物。
夜幕降临,掖幽宫不再有光,唯独月色的一角凉薄的影子,悭吝地渗了些进来。
四下里只有滴水声,漆黑的影子蒙昧地擦过眼帘,投掷在地上,不断拉长,随后,犹如鬼怪的触手般延伸向王修戈香案下的双脚……
他在清冷规律的滴水声里,陷入了闭目沉睡。
第63章 姬氏皇后之死
皇后刚刚失去了兄长与母亲, 料想她心情不佳,王修戈上端云宫欲见她一面,安抚一下她, 但被告知,她与叶嬷嬷在梅园。
这时节,正是晚梅飘香的季节, 澄湖边的梅林白得如烟如雪,似梦似幻,是赏景的好去处。
王修戈修眉凝成结,道了声“罢了”, 姬嫣身旁的婢女道:“皇上,您要见娘娘么?奴婢这就去通传。”
王修戈立刻道:“不必了!”
“嗳。”
侍女应了一声,不明白皇帝既然不是相见皇后,又来端云宫作甚么。
贵妃先前在战场上伤了肺, 这时节正犯咳疾, 日夜里不休, 以前娘娘大肚,还教人送一些枇杷膏过去的。皇帝一向心疼贵妃, 眼下不在翊凰宫待着,又来端云宫, 也不知作甚。
知晓姬嫣真个着恼起来,气性未必没有贵妃大, 王修戈脚步匆促地自端云宫离去, 沿途都懊恼在想,他犯浑才来招惹她。
王修戈脚步不停,直至气怒全消解,恍然回过神来之时, 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澄湖边上。
这片澄湖,挨着那片她赏雪烹茶的梅林,他抬起头,只见那湖畔犹如静谧地覆盖着一层瑞雪,在水面无数宫灯的照彻之下,晶莹蓊郁,更有幽香成阵。
王修戈吃惊地想:朕是怎了?魔怔了么。
他皱眉头,待要快步离去,以免被人发觉尴尬,便抄近路钻进了澄湖畔的假山林里。
他疾行于石林之中,暗恼自己的冲动,却在如风一般掠过那头嶙峋的怪石之际,听到两个侍女窃窃的交谈声。
王修戈隐隐听到“皇后”二字,脚步霎时停住,他屏息凝神,犹如轻盈的一尾燕停驻于假山后,掩藏了自己的身形。
两个婢女的声音变得清晰,字字传来。
“都说皇帝不在意皇后,可毕竟姬氏是皇后,要是她死了,皇帝还能毫无反应地将这事揭过去?”
“查定是要查的,可谁知道会不会查到袁家头上来。不过,姬家现在没了嫡子,姬昶又不得皇帝的信任,想来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修戈听得眉宇双峰紧簇起,几乎将额头撑破,他冷戾着一张脸,从假山之后走了出来,“你们说什么让皇后死?”
两宫女吓得面如土色,膝盖发软,噗通跪了下来。
一人哀哀告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修戈沉声道:“怎么回事!”
另一个宫女道:“奴婢是太后的人,刚刚、刚刚看到,贵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将、将皇后娘娘……推下了澄湖……”
“什么?”王修戈悚然出手,左手如雷霆风啸,将两个侍女打晕在地,旋即,他快步奔出了几步,嫌路远不够快,转头蹬上石狮,跃出了假山。
不远处的冰面上,这时正静静地停着一只即将熄灭的灯笼,风一吹,灯笼朝着冰面越刮越远。
王修戈的胸腹之中鼓进的如同寒冬腊月的冷气,将他的咽喉肺管都几乎撑爆,他凝目看向湖水,目之所及,一角绯红锦衣浮上了水面,刹那,仿佛有人将他重重地打了一闷棍,手足寒颤,四肢发麻,他在岸边茫然地唤道:“阿嫣!”
随即纵身跃入水底,剔骨的冰水浸没身体,将血液几乎凝冻,他挥臂奋力往前游,脑中再也没有了其余的思考。
也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事。
直至,终于游向水中,一把扣住了姬嫣柔软的腰肢,将她带出水面,他便又往回游上岸。
将姬嫣完整地从水面拖出来,湿淋淋地,伸出发抖的手指去探查姬嫣的鼻息。
竟是空空如也,不见丝毫的生气。
宫灯幽幽的灯火照着,姬嫣惨白的没有人色的脸庞,翠眉上俨然结了一层细碎的冰花。
“不、不可能的……”
他用力压向她的腹部,替她做人工呼吸,不断地积压她身体内的积水,用嘴吸,激烈地拍她后背,无数办法用尽。
然而,姬嫣仍然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
直至精疲力尽,身上的汗液裹着澄湖的冷水,一层一层地卷上来贴住的里衣,衣袖重得无法抬起。
王修戈再一次用手去探她的呼吸……
僵硬的发抖的食指,落在姬嫣的鼻翼下,一晌,又一晌。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便犹如身体内护心的那根肋骨被骤然地抽离了出去,茫然失措,不知道该看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瘫坐了下来。
她真的死了。
这一次,他来晚了。
“阿嫣,醒一醒……朕知道错了,朕知道了……”
他垂下眸光,泛红的眼眶汇聚起汹涌的湿热,冲破目眦而出,一滴滴落在姬嫣冰冷的了无生气的面颊上。
“只要你醒过来,朕任打任骂,好不好?”他像个被摔碎了全部糖果的孩子,用自己的手将她破碎的糖果重新黏合起来,抱在手里,揽在怀里,低声地哄,“不可能的,朕这般混账,你怎能,怎能不报复朕,就这样走……姬嫣,朕什么都没有,朕谁都不可以信任啊。”
他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将身体所有的热量都递给她,只是,人死如灯灭,一片寂然沉默,任由再多的热催入姬嫣的体内,也不过是泥牛入海。
伏海一早发现跟丢了皇帝,吓得带着人满宫上下找人,终于好不容易在澄湖边发现了帝王行踪,却见到的是,皇帝抱着皇后冰冷的尸身无声痛哭。
伏海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上前说一句,令皇帝节哀。
王修戈终于回过神来,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一双眸子犹如染了血,“樊江!”
“末将在。”
王修戈抓紧姬嫣的臂膀,下面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慢慢地转过身,“将假山后的宫女抓起来,押送三司。”
“遵旨!”
樊江立刻带人前去。
浩浩荡荡的卫军走了一半,伏海这才敢猫腰上前,“皇后娘娘……”他凝视着如今在王修戈怀中已经溘然与世长辞的女子,那苍白的脸失去了所有颜色,再也不哭不笑不会动了,心中的悲哀又何止一星半点,他擦了擦眼睛,对王修戈道,“皇上,将娘娘放下来吧。”
王修戈不动,“不。”
良久,他机械地转过眸,对伏海自嘲地笑道:“是朕太自私,如果朕大方一点,放她离去,或者朕将她绑在朕的身旁寸步不离,她不会死的。”
王修戈快步经过了伏海,将姬嫣的尸身带回了端云宫。
端云宫里外跪着的都是宫人,个个哭到声音嘶哑,直至没有声音。
皇后善良宽宏,温柔贤明,待宫中之人都极好,尤其端云宫常伴皇后身侧的,哪一个不曾受过皇后莫大恩惠。如今皇后才桃李年华,便就这么去了,苍天果真无眼!
王修戈将姬嫣放在她熟悉的藤床上,手握住她冰凉的葇荑,缓缓覆盖住她的手背,湿淋淋的发贴着她的鬓角,掩不住那种死灰般的惨白。
周遭是一片哭声,但是王修戈什么也听不见。
叶芸娘带着璎珞要往里闯,被人拦了下来,高声喧哗,璎珞已经哭成了泪人,“娘娘……不可能的,我们要见娘娘!”
不论伏海怎么规劝,都劝不动。
叶芸娘破口大骂:“我不信!这就是陛下,草菅人命,凶手就在里边,他不喜欢我们娘子很久了!我要见他,当面对质,豁出我这条老命了也要问个清楚,文臣武将宠妾灭妻褫夺爵位封号,难道作为皇帝,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就是他!放我进去!我叶芸娘一把老骨头贱命不值钱,我就要一个公道!”
伏海教人拦着她,将她拉了下去,自己也老泪纵横,过了许久,不见宫中半分动静,伏海终于走了进去,只见皇帝还半跪在地面,浑身湿透,宛如灵魂出窍般泥塑不动,他满心凄凉地道:“皇上,将娘娘放进冰棺里,冰棺沉入冰窖,也许可保住娘娘肉身十年不腐。”
那原是太宗皇后才能享有的待遇,太宗皇后故去之后,太宗悲痛不能抑,才有人出了这么个主意,可惜放入冰棺时晚了一些,只保住了肉身五年不烂,后来……还是依照祖制,与太宗阖棺同陵而葬了。
……
皇后突然亡故,宫里上下不到一夜便已传遍。
夤夜时分,潘枝儿起身梳妆,在那面菱花铜镜前,打理着胸前垂落的如云鬓发。
唤青鹤来为她梳妆的时分,叫了两三次,也没叫到人,潘枝儿蹙眉,也不知道这死丫头又偷懒跑到何处去了,她正要起身,却蓦然撞见菱花镜中她的背后现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潘枝儿凝睛一看,正见是王修戈,两侧的唇角欢愉地往上翘起,从木凳上扭过柔软的身,将她柔情满怀地望着:“皇上……”
话音未落,冰冷的剑锋就抵在她的胸口。
潘枝儿脸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霎时花容失色,只剩一片灰败惨淡:“皇上,您……这是干什么?枝儿有哪里惹得皇上不高兴了么?对了,枝儿听说了,皇后薨了,皇上节哀,可是皇后薨逝臣妾心中也很是难过,臣妾不知,皇上为何要拿剑对着枝儿……”
天还没亮,新点燃的蜡烛晕黄的光里,但见王修戈面容冷峻漠寒,一双眼睛凝然如朽死的寒潭般,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潘枝儿心头一跳,忽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失声道:“皇上你怀疑枝儿?”
她听说了,姬氏是被人推下去的,昨夜里皇帝派人拿住了传话的两个婢女,连夜押送了三司,这么一会功夫,难道那两个婢女就招认了,将脏水泼到了她的头上?
潘枝儿几乎要尖叫出来,怎么有如此歹毒之人?
她连声道:“不不、不是我……”
潘枝儿的声音开始结巴、发抖,她向前一步,想要靠近王修戈入他的怀,好好地发泄自己的委屈,解释这一切,却在身体前倾的一刹那,冰冷的剑锋纹丝不避地刺穿了她胸口的衣襟。
潘枝儿的脸白得如雪一般,哆嗦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的脸,“皇上,你、你要杀枝儿?”
出乎意料的,这次不知谁搬弄是非诬陷于她,而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你让何人推得皇后下去?”
潘枝儿感到自己的血管都凉透了,她无力地跌倒在地,双眸失神。
“不是我……是谁告诉皇上,是枝儿做的?她们诬陷枝儿,这是想要借皇后之死,离间皇上与枝儿,一石二鸟啊……”
她上前,用力地,伸出自己的臂膀抱住王修戈的双腿,将脸颊贴在他的腿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挤到变形。
她费尽全力地请求着他的深信,却被一只手缓慢地抚过脸颊,潘枝儿贪婪地享受着那手挼搓过脸庞带来的酥麻的感觉,却在下一瞬,那只手化作了毒蛇的血盆大口,扼住了她的咽喉,迫使她抬起头,与那双俯瞰打量下来的眸对视上。
那双眸中泛起了笑意。
“是这样?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么?”
潘枝儿愣住,感到那只掐着她咽喉的手,一点一点地脱去了力量。他后撤了半步,潘枝儿扑倒在地,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