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难怪。
潘枝儿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发抖:“所以,臣妾因为身体虚弱流掉的孩儿,是……是皇上不要他……”
之前她为他挡箭,本来没伤到要害,却反反复复怎么也不见好,原来是他故意拖延了她的救治,所以以她的身体条件,没能留住那个很幸运才能怀上的孩儿。
一切已经昭然,然而潘枝儿还是很固执地等待着皇帝的回答,得到的却是一句,“你配么。”
潘枝儿终于结束了她的痴心妄念,瘫倒在地,她双眸失神地喃喃着:“原来是皇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皇上爱我,所以纵容我污蔑皇后,我还傻兮兮地以为,要是我生下了皇长子,将来便是皇后。”
终究是一场梦,今日才醒。
然而不论如何,她都要说一句,她拼命用手掌擦掉面颊上的泪痕,白得惨淡的脸上,发红的眼眸犹如沁了血丝一般,“这两年,我待你怎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很早很早之时,臣妾便为你背弃了袁氏,向你倒戈,你的皇后也不是我教人害死的,我是想要得到皇后之位,但我还没蠢到对姬氏女直接动手,不管你信不信,臣妾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不重要。被推出来挡灾,证明你已经是袁家的弃子了。”王修戈的剑锋下,一缕血迹沿着剑身滑落,滴坠在地。半晌,他向潘枝儿垂下眸光,低声道,“戏作的太久了,连朕偶尔也会下意识地表演,没想到你入戏更深,你真的爱上朕了吗。”
潘枝儿瞳孔紧缩,“你要杀我吗?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居然要杀我……”
王修戈微微摇头,“朕不会杀你。”
“来人。”
一声令下,停在翊凰宫外的禁军涌入,玄甲磨戛声,令潘枝儿犹如孤身抵入绝境,两腿战栗发软——皇帝翻脸无情,凉薄至此!
“夺去潘氏贵妃头衔。”
他冷漠决然的目光,犹如戳人伤疤的利器,一举将潘枝儿的心肺扎透了。
“将潘氏,拉出去,送到姬家。”
“告诉姬昶,这个人,是袁家的细作,袁氏构陷忠良,背刺姬弢在先,派潘氏为细作,杀害朕之皇后于后,朕特许姬家察纠刑罚之权,生杀予夺,都在姬相一念之间。”
“将潘氏拉出去。”
左右大喝一声“遵旨”,随即上前,将瘫倒在地的潘枝儿往外拉出去。
潘枝儿歇斯底里地大吼,两只脚在地面不断地蹬动,直至将她半条身子扯出了翊凰宫主殿的门槛,猩红的血液流下来,被衣料和脚拖出长长的摩擦留下的血痕。
“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你,你才是刽子手!”
王修戈猝然回头,冰冷深黑的眸遍布阴鸷:“慢。”
拖住潘枝儿往外拽的两只手停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示下。
皇帝那张充满暴戾恣睢之色的俊脸犹如彤云罩顶,几近扭曲狰狞,然而漫长的对峙、沉怒过后,他冷冷盯着潘枝儿的眼眸蓦然一松,变成一抹云销雨霁的释然微笑,唇角上扬。
“你说的很对。但你和我这样的人,还谈何人性,今后便各偿各的债,各受各的苦果。朕自己做的孽,朕自己偿还。”
“拖出去。”
他再一次下达了这个指令,左右将双眸圆睁,即使到了这一刻依旧难以相信帝王无情的潘枝儿拉扯出了翊凰宫。
宫闱深深,再也听不见潘氏凄厉地叫喊,激烈的控诉。
天将明时分,清清冷冷的翊凰宫,却仿佛满室都是她的回音,在他的耳边执着地回荡。
“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
“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
“你,你才是刽子手!”
其实她说的,也并没有错。正因如此,才戳中了王修戈的痛处。
可惜这个道理,如同那迟来的一往情深一样,他到现在才明白。
翊凰宫坐落于后宫高处,与端云宫几乎平级,然而高台之上,注定风都是呼啸而寒冷的。
伫立不知多久之后,伏海从身后悄悄靠近,似乎这个时候,也只有伏海敢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王修戈回头,伏海佝偻着老腰,回禀道:“皇上,娘娘已经沉入冰窖了。”
“朕知道了。”
他提着一盏灯笼,走到冰窖的入口,将灯笼拿给伏海,披上斗篷。
伏海一怔:“皇上,地窖黑暗,看不清,若不留神可能会滑倒。”
这绝非危言耸听,他这把老骨头就在里头摔了一跤,身子骨差点儿摔散架了。
王修戈的背影已经从自门而入,留下一道背影和带着回声的嗓音:“掖幽宫三年,朕已经习惯了。今后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带火烛进入,以免冰窖融化。”
“是。”伏海连忙应下。
王修戈举步急快地踏入了冰窖内部,里头体感极冷,没有光源,肉眼的可见距离很短,但最里边安放的冰棺,却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的脚步突然放缓,变得没有了声音。
冰棺之中躺着一人,身着皇后冠冕,五色彩凤朝阳云锦袍,九龙九凤十二金步摇垂珠冠,耳坠东珠,颈佩羊脂白玉牡丹环,脸上没有血色,皮肤白而晶莹几近透明,如无暇的美玉。黑发的光泽仍然清亮,沉浸封在冰棺之中,双手交叠于腹,看上去静谧而美好,仿佛人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一般。
王修戈停在她的冰棺之畔,伫立,随即缓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壶酒慢慢地灌入咽喉。
“阿嫣,与你刚成亲的那会儿,朕读到一首诗,朕那年十九岁,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朕念给你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朕心中嗤之以鼻,以为男人无能,求而不得故作无病呻吟,朕之一生,绝不会明白‘为情所困’四字,也绝不会对一个女人爱不得。你说可笑么。如今,这都是朕的报应……”
他仰头吞了一口酒,看向身旁冰棺之中的人。
“朕在冰窖外亲手种了一棵槐树。槐者怀也,这株槐树苗来自乡间。朕有次从你窗下经过,听到你对老嬷嬷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飞入寻常百姓家。朕把这里打造成乡野之景,你喜欢么?”
冰窖里冷冷清清,无风无光,唯独一个男子失神的低喃声,幽幽在四面墙间回荡。
伏海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等到皇帝从冰窖中出来,他的身上已经全然湿透了,通身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伏海上前,犹豫说道:“皇上,姬相那边传来话了,说,请皇上尽快以国丧之礼将皇后安葬,否则,便请将他女儿的遗体归还。”
王修戈脸上浮出讥诮之色,“姬嫣是朕的皇后,从她离开姬家嫁入东宫开始便是朕的人,等朕死之日,自然下葬。”
天子妄言生死,伏海吓得不轻,两膝一软立刻跪倒了下来,“皇上息怒!”
王修戈一臂将他扶起,微微含笑:“姬相怜女之情可悯,何罪之有,朕不过玩笑尔。”
虽他是这么说,伏海心头还是起伏不定,犹如打鼓,偷摸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心中突突,右眼皮直跳,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总觉得,皇帝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皇帝了。便如同,十余年前从掖幽宫之中出来,他那个善解人意最疼惜他人的小殿下,便从此人间消失了一样。
第67章 皇后的起居注
王修戈再一次踏足端云宫, 宫中的老人多半已经离去,只有叶芸娘依旧守着这座空壳。
听说了皇帝不肯将皇后下葬,亦不肯将皇后归还姬家, 而是将她放进了地下冰窖之后,她怒不能遏,生前, 皇后被圣宠不衰的潘贵妃凌驾于头上,死后竟也没有一个盛放她遗体的陵墓,她的娘子曾享受过什么皇后尊荣?既然这样,皇帝为何不敢将她的遗体还给姬家?
叶芸娘不知有多不待见王修戈, 在他踏入端云宫的那一刻,便铆了一股子力气朝他撞了过去,本想着撞不着,只是发发狠劲儿也罢了, 没想到, 竟闷头直接撞上了王修戈的胸膛, 将他差点弹飞了出去。王修戈后脚绊在门槛上,扶住门框稳住身形, 随即抬头,朝叶芸娘低头一看, 皱眉道:“朕——”
从前不待见这老嬷嬷,全是看在姬嫣的面子上没发落过她, 心里对这搬弄口舌的老家伙的嫌恶却与日俱增。正想一如从前那般凶喝一句, 却恍然想到,这宫中的女主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惩治一个对她还算忠心的老仆做甚?声音陡然一涩,暗了下去, 他没说话,大手一拂,将她冷冷挥开。
王修戈得以入内。
叶芸娘紧跟其后,他皱眉道:“出去。”
叶芸娘转身出去了,出去之前,冷冷地朝他道:“端云宫中都是娘娘的遗物,怕某些人见了亏心,还是早早出去为妙,半夜里噩梦惊醒了,可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老刁奴,临走还不忘损自己一句,不知是问谁借的胆子,倒比旁人都更恃宠而骄些。
王修戈的脸色阴沉如水,冷目盯着那老婆妇,叶芸娘是将一身皮肉都豁出去了的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命都敢不要了,还怕什么?她冷冷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像狗皇帝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这种贱得不值一提的爱情,搁谁见了都得往地上狠狠碾几脚,换了她得再吐两口唾沫星子一拍两散方才划算。
王修戈在这空空荡荡的端云宫停驻,仰目四望。
他虽也不常来此间,却依稀记得,起初姬嫣入主端云的时候,这里的陈设一切光彩辉煌,这两年,她自己平常缩衣减食,许多规格都并不按照皇后的来办,节省了自身的许多用度,这里也似乎黯淡了很多。减省下来的钱,用来犒赏宫人,支援军队,建设地方,虽只是略出皮毛,但这点好,他麾下玄甲军的人感恩戴德念了多年。
他走向寝殿。寝殿的布置更为简洁,出了必要的陈设,金裱的古画被拆去,大型的翡翠玉件是一样也看不到,复往里走,床铺收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尘不染,女主人只是出去片刻,很快便会回来。帘帐打开,斜挂在勾上,利落整洁。
王修戈朝那边靠近,只见云缎锦文绣履安安静静地摆放床榻底下,是她的。他低身下来,将鞋履取起拿在掌心,面料轻盈,但他感到沉甸甸的。不经意间,眼风一瞥,看到了床榻下的一口上了锁的箱子。
他短暂地怔了怔,伸手将那口木箱子从里边拖了出来,箱子积了一点灰,好在也不是很多,他轻轻一吹,抬起那把锁头端凝少顷,随即,他取下发冠上的金簪,插进钥匙孔,伸手旋转一推,这种简易的根本防不住人的箱子被打开来,王修戈定睛一看,这里头别无余物,只是几本起居注而已,本子上没有名,但看内容,姑且只能用起居注来称呼。
他的眼神却再也无法从那几本摞得工工整整的起居注上移开,伸手取出最下面的一卷,在掌心掂量,这厚重的一本,翻开第一页,娟秀端方的字迹映入眼帘。
王修戈总不至于认不出,这是姬嫣的字。他曾看她写过。
如今一想,原来当年在东宫之中,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他抱她在膝上,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关于东宫的账目注解,却总想使坏掐她腰肢,害她字也写不好了,又不敢发脾气,小心翼翼地同他求饶。
原来那时候,他其实就有了想要作弄她的心思,不是后来才有。
再看着熟悉的烫眼的字迹,却不禁眼眶微酸。
这第一页,是姬嫣初入东宫时所留下的。
——皇上降旨,册我为太子妃,今夜,心怀忐忑,嫁入东宫,得见良人。
底下又有几行小字。
——夫君容颜如画,英武不凡,是我平生仅见。可他待我,眼神淡薄。他会知道,我其实偷偷喜欢着他,已经很久了吗?可是我不敢说。
他诧异地看着上面的字,分明是她的手笔,可却又不是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原来,他一直奢求的,她不是没有给,而是害羞给,或许后来想给,却被他亲手掐断了机会。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比初见更早,在那个他觉得已称得上惊艳的洞房花烛之前。
第二页,又是一天。
——今日入端云拜见皇后,为之奉茶。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
——我原以为,夫君他连“周公之礼”都不知为何物,情窦未开,对拿下他这件事信心满满的。可是伏海告诉我,原来他有过喜欢的人,那些白盏菊的主人。心情不佳。
王修戈敛容,微微带一丝怒色,伏海这……在她跟前还说过什么?
再往后翻。
几乎每一页都是这样的内容,一行记录正事,无比严肃正经,到下边的小字,就藏满了女孩子羞怯的不能对人言的心事。渐渐地,他开始只看她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
从罚她禁闭一月那天起,“夫君”成了“殿下”,后来成了“皇上”,便几乎没有再变过。
——我不知道白盏菊对殿下是这么珍贵的花种,如果知道,就不会让嬷嬷动它了,现在他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关着禁闭。好想回家看一看,新妇应该有归宁的,我没有。
——今天处理了几个袁皇后派过来的宫人,我知道殿下不可能喜欢的,我得帮他肃清东宫。母亲教我做事三思而后行,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笨,可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而且我能学会。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那上边写满了少女心事。
所有说不出来的话,她全部留在了纸上。在潘氏出现之前,她的起居注虽然经常有些小抱怨,却不会如后来那般灰沉。是他,毁了那个无拘无束,喜欢自由,却为了他甘愿放弃自由的女孩儿。
——他今天刚刚回来,有点生气,是因为我私下里见了云回哥哥吗?这算是吃醋吗?可是我发现,他其实有点儿面瘫,我看不出来他生气为那般,我不敢说话。
——我居然落水了,当着大家的面掉进了水里!好可怕。小时候兄长教我游水,我为什么不学呢?还好殿下救了我。他把他的衣裳给我披上了,还让益王殿下向我道歉了。其实益王只是顽劣,也不是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