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才转身,没等走远,王修戈蓦然唤住了他,“等一等。”
下人恭恭敬敬地叉着手垂眸敛容而立。
王修戈的黑眸深沉如渊,“将人带进来,我单独见她。”
“是。”
这回应是不会再变卦了,下人低着头出去。
王素书特别惊奇,一手托住松开手掌便往下掉的下巴,“二……二二哥,莫非你那潘娘子,还真能找到?”
除了那位潘枝儿,王素书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二哥的态度变得如此奇怪。
但,王修戈低头琢磨着的木人女子,分明是姬嫣的模样。王素书了然于心,以为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了。
王修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淡淡道:“等会我发令,你便将她拿下。”
第70章 挺好的。
下人去后, 王素书将几乎快要脱臼的下巴掰回原位,诧异地凝定着王修戈,“二哥, 潘娘子……”
“她是个细作。”王修戈讥诮地一撇薄唇,露出令他熟悉至极的轻蔑的笑意,“这些年, 我让人散布出去的潘氏的画像与生平均真假参半,从一开始,就没抱着希望能找到已死之人。”
“呃?”王素书困惑不已,但毕竟也是益王殿下, 太明白权利斗争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快便明悟了,“所以说,这招叫作放长线钓大鱼, 等着袁氏咬直钩上来?”
“袁家在我身边部署的棋子绝不止这么一枚, 但过去那些细作多不好用, 早已被处理干净了。他们费尽心思,才上了这张底牌。”也是最大的武器。
一个个混迹于王修戈圈外的盯梢人, 总不如一个体己的枕边人好用,这就是美人计了。
王素书缓缓颔首, “是这样。二哥,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都到这个地步了, 袁家还不放过你, 真狠。”
“也不尽然。”王修戈道,“潘氏或许另有所图。”
图……什么?图你美色?
王素书看了眼王修戈的脸,往咽喉里咽了口唾沫,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潘枝儿被下人引路至偏房, 她的外表看着平静温婉,但一直紧张地搓手,额头发出了幽幽香汗,每过一刻,便会往外张望几眼,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想见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倒悬的竹簟被风卷动簌簌作响,潘枝儿再一次看向门外,这次,目之所及,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也并不如何魁梧,自然,也不能算单薄,潘枝儿第一眼就认出了人。但是,他是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的,下人将他推了进来,便又离去。
潘枝儿惊呆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但显得冷漠而疏离,似乎是在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这时候,应该立刻抢占先机,潘枝儿打定主意,心思一横,豆大的清泪说挤就挤了出来,她趔趄朝前扑过去,几乎扑倒在王修戈的轮椅上,随手,柔软的臂膀向他紧箍,犹如圈住了人间全部,既小心又用力,哑嗓道:“殿下!枝儿可找着你了!我是枝儿啊……”
王修戈依旧一动不动,黑眸深沉,细看来,哂然而轻慢。
说实在,他没有心,也没有精力再去对她虚与委蛇,就连皇位,他都没空再理会,何况区区一潘氏。
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僵硬,潘枝儿终于停下了戏剧般的自我感动,她诧异地松开他,去看他的神色,但见他面含笑容,薄唇微微上扬,潘枝儿也不知为何,心脏蓦地狠狠一抖。
“殿、殿下。”
王修戈唇角微扬:“我如今已是庶人百姓,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
潘枝儿一愣:“不、不……枝儿绝无攀龙附凤之意,枝儿找了殿下多年,从前殿下是人中之龙,枝儿只敢远观,不敢靠近,现在殿下一时落魄,枝儿只愿陪伴殿下,便如同我们昔年在掖幽宫作伴一样。枝儿自知身份低微,决计不敢贪图妄求,只想为奴为婢,殿下,您给我这个机会……殿下……”
她咬着下边的那块粉红的唇肉,执拗更深地,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仿佛便能从此,窥出王修戈心头的一丝柔软和温情,化作她最有利的筹码与武器。
“为奴为婢。”
再一次咀嚼同样的话语,恁的好笑!
“枝儿,”他笑了一下,“你的贪欲,在我所见的女子当中,当属第一流,倘或你诚实招认,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你,真的只是愿意在我身旁,做我的奴婢么。”
潘枝儿待要说话,却被王修戈的眼眸一盯,霎时偃旗息鼓,怔怔地将话咽了回去!
没人告诉她,这个废太子是如此难缠之人。就今日见了第一面,看起来他好像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但全然一副冷淡做派,抛出这个问题,是要她该怎么回答?
看他现在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的模样,潘枝儿心头更加没底,这太子自请废黜,敢情是因为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不成?
既如此,她何必又在一个不可能翻身的废人身上花费功夫!
事已至此,那不如赌一把!
“枝儿想要的,是能陪伴着殿下东山再起,看到殿下重新登临顶峰。枝儿不求别的,殿下若是能心愿得偿,便是枝儿最大的安慰。”
王修戈道:“还在扯谎。”
潘枝儿:“……”
王修戈问:“你这样的细作,还有多少?”
这已经是赤.裸裸,挑明了说了,潘枝儿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紧紧咬住牙齿,齿关发冷。
王修戈微笑道:“忘了告诉你,第一,东山再起?你恐怕是找错了人,我无此打算,第二,就凭你,区区细作,倘或袁氏有难,或是被人揪住了把柄,第一个被退出去消弭干戈的靶子,就会是你,第三,其实你和真正的潘氏,长得一点都不像。”
潘枝儿怔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这不可能!”
“来人。”
摔杯为记,随着王修戈将桌面上的瓷盏推倒,久等在外的樊江带着人一哄而入。
王修戈的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仓促变得花容雪白的女人,吩咐道:“送入刑部,就说,益王府捉到一个行窃之人,丢了一块玺印,着人问她,她背后主谋是谁。”
“是。”樊江向来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立刻将潘枝儿从地面扯起来,将其双手反剪在身后,拖着往外走。
直到这一刻,潘枝儿都仿佛身在云雾之中,“这不可能……我到底哪里不像真正的潘氏?”
王修戈朝后拂了下食指,一个字都吝惜于给。
潘枝儿是袁家苦心孤诣训练多年的细作不假,但,想来这样的人,袁家从来都不缺。
一开始,潘氏接近自己,自然是为了给袁氏传送消息,然而自入东宫以后,她便迷惑了,衡量利益以后,潘氏认为,只有倒戈向他,将来才能有登临凤阙的机会。
一个并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的人,在考量之后,便已经毅然背叛了袁氏。众所周知,两姓家奴是细作的大忌,前世王擎川死以后,袁氏应当就已经看清了潘枝儿的真正用心,便不再用她。随后,更是派人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姬嫣,让两个宫人将这笔血债顺理成章地推到潘枝儿的头上。名目是女人善妒,潘氏心比天高,意图染指凤位。
同样,放在今世,无论王修戈作何决定,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都不值得信任。
她自信过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简直荒谬可笑。
“主公。”
韩婴悄然落在了他的身后。
自从他被废黜,交出太子印玺,搬离东宫以后,旧部对他的称谓发生了改变。
王修戈略有惊诧,扭转过眸:“你不是在河东么?”
韩婴的头发已经冒出了一大截,早已不是当初那寸短,他低着头,额前的头发挡住了目光,实在不晓得应该怎么说,他为难至极,然而最终仍是开口,道:“属下被萧家的人发现了。属下想,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不必明说,王修戈的瞳孔倏地震动。
然而韩婴看不到,自顾自接着道:“姬娘子的安全,自然有姬、萧两族的人庇护,萧氏对属下敌意颇深,属下没有办法,只得先行返回金陵。那萧世子,已经与姬娘子……说亲了。”
面前久久没有动静,连半点声音都无,韩婴呆怔半晌,猛地抬起头,只见王修戈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右臂,额侧青筋痉挛,脸色也浮现出一丝青紫之气,韩婴吓得破音:“主公!”
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薛先生!”
他要出去喊人,王修戈制止了他的去向,韩婴停了下来,目光焦灼,忐忑不安地搓着剑鞘,不知该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道:“薛先生应该在益王府,属下刚才看到他了。”
“不忙,”王修戈将身靠在轮椅一侧,低下头,慢慢平复呼吸,“你方才说,萧也与阿……姬娘子,已经说亲了?他们,谈婚论嫁了?”
韩婴现在后悔不迭,恨不能手舞一把大铁锤咣当砸脑门上,将这个人头猪脑的自己给砸晕当场,好死不死的,偏当着主公说这话来,又恰巧薛先生不在。他哭丧着一张脸,道:“您就别问了成么。”
王修戈摇头:“不成。”
韩婴抿了下干涩的嘴巴,倒他身边去,一手勾起青瓷茶壶,咕咚咕咚,往里灌了一茶壶的水,茶壮怂人胆,他扭头就道:“文定就这两日,就送到金陵来了。”
王修戈的右手压在轮椅扶手上,长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檀木,目光悠远,末了,嘴角轻轻一弯,“挺好的。”
“……”疯了么这是。韩婴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掏开衣袖一看,不夸张地说胳膊上都齐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
这,恕他直言,好在哪?
……
河东,端阳节刚过不久,入夜,夏风送来的空气中还漂浮着清澈的荷香,艾草和五色璎珞络子琳琅满目地挂在姬嫣的小院里,白芍褪尽残花,其叶蓁蓁,正是一切都蓬勃葱茏的好时候。
平英郡主着人送了好一些缎子过来,都是时兴的锦缎,花样颜色比起贡缎也半点不逊,翠鬟眼光好,帮忙在一堆厚礼里挑着,择了好些送裁缝铺子里,照娘子的身形量体裁衣。
府中上下都热闹起来了。一日过午,萧云回约姬嫣荷塘游船。
姬嫣想也没想,欣然前往。
一叶扁舟行于水中,劈开清凌的波浪朝前行驶,莲花出水很远,能过人头,萧云回手把船桨,到疲倦时分停了下来,泊船莲叶之中,头顶是遮阳的田田的叶子,在他清隽秀逸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
他将姬嫣的小手握住掌中,眼神些微闪躲,“呦呦,不瞒你说,我就是到现在,都依旧没有太多的真实感,总觉得不过一场梦……”
姬嫣抿唇微笑,并不说话。
萧云回道:“虽然,金陵姬相那边还没有答复,我心中甚是忐忑,但是我有信心,便是姬相这次不同意,在我坚持之下也一定会点头应允,呦呦,到时,你可愿从金陵乘车,我……”他俊脸一阵红。
姬嫣摇首,“金陵路远迢迢,有许多的不便,还是在河东好一些。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娶之事过重,还是应当我亲自同父母说,所以,择日我便回一趟。待婚期定下来后,我会在河东等你来。”
说到婚姻大事,姬嫣口吻从容冷静,萧云回稍有些失望,然而很快,他的灰心便又为一股振奋的精神所替代。不论如何,这次是呦呦心甘情愿地点头了。
“我送你去金陵。”萧云回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并起了身,阳光霎时间聚拢到他的身上,晒出了一层金色的晕,姬嫣有些目眩神迷,抬起手背,轻轻遮挡了一下日光。
“不用了。我只是回去告知一声,待不了多久便回来了。”
萧云回这才作罢,虽然心头多少有些难舍,又想到废太子,幽幽吐了口气。
剩下几日,他们游船踏花,采莲南塘,琴曲相和。
直至出发的日期来临,姬嫣在姬氏家臣的陪同下,出河东返回金陵。
行路一个月之久,终于抵达金陵,从淮河走水路,脚程快了不少,抵达月迷津时,姬弢亲自带人来接,姬嫣问及家中状况,姬弢只说一切安好,并向她提起婚期,“父母均已点头,只是还没有选定佳期,依我之见,此事宜早不宜迟。”
世间居然有如此迫不及待欲将妹妹推出门去的兄长,姬嫣惊诧至极,回姬府途中,姬弢问:“妹妹,那萧云回娶到了我姬弢的妹妹,还敢纳妾么。”
那平英郡主说得天花乱坠的,将自己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姬弢通通都没记心里,就唯独这句,还值得推敲一二,若真的也罢了,若信口胡沁哄人的,将来他兰陵萧家的世子做了家主,变了心如何?
“哥哥以为?”姬嫣反问。
姬弢轻咳一声,“哥哥以为,男人十有九花,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不然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值得托付。妹妹,你要是觉得这人可以,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就不要放过,婚期早定,可你要是心头还放不下什么人……”
他停顿少顷,俊俏的墨眉微微扬起。
“何必勉强自己。”
姬嫣摇头:“兄长知道呦呦,难道明知是一道覆辙,还一如既往地踏上去吗?这条不归路,我早已撞在了南墙上。他是对我有恩,我可以还报,但不会用感情和婚姻来还报。”
姬弢悠悠叹口气,不知为何,眼神显得有些黯淡。“也是的。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了萧云回,那哥哥就祝福你,兜兜转转,终于得觅良人。其他什么,有哥哥替你摆平。”
他侧身让出道,让姬嫣在前边走。
时隔多日,再一次于金陵城中得见妹妹,风飘飘而吹衣,将她鬓发乱拂,如画中之人那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个小时候会撒娇会脸红,会让人疼爱窝心的妹妹,身上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从容,一种看破世情的透彻,说不上是好是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