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桌案上墨水淋漓的宣纸,眼底的光也犹如初熹的星辰寥落暗淡了下去。
“听说了。婚期何日?”
姬嫣如实道:“家父与萧侯正在商榷,若不出意外,应是十月初九。”
王修戈的墨眉从中缓缓折成一道川:“还有这么久。”
姬嫣沉吟着道:“过不多时, 我要回河东老家, 于金陵或许待不久长, 之后更是,路远迢迢鲜少回来, 就算是归宁,身份有变, 只怕也不能与殿下像今日这般相谈,姬嫣欠了殿下的, 何止区区性命, 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还请提出,我一定尽力。”
任谁不傻,都听得出, 她是划清界限恩怨两清的意思。
王修戈抬手按住闷痛的额头,“没有。”
声音有些哑喑:“你不欠我什么。”
姬嫣迎风而立,柳眉轻悬。
“姬娘子。我是喜欢过你。”他慢慢放下手,露出后边黑沉的眸,“你了解我。我若喜欢一个人时,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我什么都做的出。对你是这样。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本就是我自愿,或者是一厢情愿。既然你不把我的喜欢当做一回事,将我的尊严放脚下碾,我又何必不识相去自讨没趣。现如今你我都释然了,没有关系便是最好的关系,不是么。回礼不需要,姬娘子请回。”
姬嫣微微一怔。
而他真个作势要送客了。
姬嫣考虑过很多问题,比如王修戈的储君地位牢不可破,袁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楚王堕马而死不过就在不远未来,他为何突然自请废黜?这里头可有一分半分的原因是为她?不是她要自视过高,因为这辈子诸事翻天坼地的脱线,起源就在于她这个变数。
然而姬嫣什么也没问出口,她只是应了他的话,“好。”
如果这就是王修戈对她的要求,那么她遵命,绝不再叨扰。
姬嫣转身,向门外而去,然而迈步到门口处时,突然被叫住:“阿嫣!”
身后传来乍听冷静的难掩焦灼的一道嗓音,姬嫣如愿顿步,回眸看向王修戈,梨花般洁白的清靥上,双眼黑白分明,白如珠玉,黑似浓漆。王修戈忽然错开了目光,“我的榻上有些凌乱。”
嗓音完全地低了下去:“替我理一下可以么?”
姬嫣诧异于他的话,一时没有动。万没有想到他提出来的会是这么个要求。
王修戈暗声道:“只此一件事。自今以后,勿念。”
姬嫣看了看他目光所及,那方窄窄的床榻上,胡乱堆叠着两床软缎锦被。看起来,似乎也不难。
她疑惑地点了下头,走向木榻边,弯腰将被褥两头拾起,这些事她干得再熟练不过,两头拉成对角,便轻而易举地将其叠放成豆腐状的小块。
在去拉另一床棉被之际,姬嫣的手慢了下来。只干了这么点事,她已经香汗淋漓,全因现如今是盛夏。她屋中所用之物都是凉席冰鉴,薄毯也不过一条。而她现在居然叠着棉被,还是两套。
不知道是何缘故,姬嫣慢了下来,将棉被摞好之后,倏然转身,却正碰上王修戈一动不动专注地打量而来的目光,眼神一触即分,他神色无异地转过了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
姬嫣也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涌上来一种极其怪异之感。
“好了。”她低声道。
极力安慰自己,当初她在洪流里脚受了伤,他帮过自己包扎,不过一些小事而已。况再见无期,应是自此天各一方,还在别扭什么,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修戈却惊悚地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了,出声问道:“你的脚……踝侧,已经好了?
姬嫣胡乱地点头,“都好了。”
但谁也没有提白水村郭家暂住的那几日,默契地将此节略过。
王修戈向她笑了笑:“十月初九,可有我一杯水酒喝?”
姬嫣一怔。她看向面前似乎不像开着玩笑的男人,心跳变得有些快,“这,不合适。”
毕竟,他身份尴尬。若他出现,对萧家来说有贬损于身份。想来如果王修戈出现喜宴上,谁都不会愉快的。
王修戈拂手,微笑道:“我与你开玩笑的。你的喜酒,我应是喝不上了。走吧。我便不送了。”
王修戈再一次起身,唤人送客。
在下人步入之前,姬嫣先转身,低头福了福,朝外而去。
直至那道软红绮罗的身影逐渐于眼中消散了芳踪,王修戈的身体便犹如九重垒土之台倏然垮塌,一跤重重地跌回了椅中。
宣纸上的墨痕干透了,只剩下通透的墨光隐矅。
一笔一笔,长横连短横,勾折破铁戟。
他待要重新提笔,手却颤抖得再也提不起力量来,直至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殿下!”
那带着悲哀、痛苦、心疼的苍老嗓音,一下犹如击中了此刻桀骜而孤独的王修戈,他猛然掀开眼帘,只见伏海黄发伛偻的身影,出现于视野之中。
他扑腾跪倒,“殿下,老奴来陪你了!”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转眸一笑,道:“你是宫中的老人,有我没我,一样吃得开,待百年之后,也不乏有人送终,何必来受这份罪。”
伏海抹着昏黄老眼层层不断地沁出的眼泪,哭丧着沟壑纵横的脸,说话的声音都直打哆嗦:“殿下,这话老奴从前不敢说,但现在敢说了。小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这世上谁都可以弃您于不顾,但伏海怎舍得呢?殿下,求您让伏海就留在您身旁伺候着吧。伏海这辈子,除了这件事,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
这世上没有娘亲的孩儿都可怜,有了继母便等同于失去了父亲的孩儿更可怜,但伏海长年累月地待在深宫,那样的小孩儿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小殿下。
明明是嫡出,却过着被克扣被打压被轻忽怠慢的不公平的日子,明明是兄长,却事事都要忍受其他兄弟的挑衅威胁,明明是金尊玉贵,却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与鼠蚁争食。如果从前,有一个,不是像伏海这样人微言轻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的贵人能拉他一把,他绝对不是今天这般模样。
还记得,小殿下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学画画,他画的第一幅画,是一个牵着纸鸢小孩儿,在四四方方高耸巍峨的高墙外,奔跑在山野、在溪水旁。
他小时候的志愿,根本就不是当一个帝王。
可如果没有那些……
殿下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殿下。说不准,早就在哪个季节里中了麻风,在哪个池子里溺水了,在哪个高处轰地摔下来了。
“何苦。”王修戈摇摇头,提笔,却已无心在书写,一时脑中有些混乱,许多的字句已想不起来。
伏海叩首:“元后娘娘对老奴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娘娘施恩,就没有伏海这条性命,老奴要报答娘娘恩情,百死也不足以,小殿下,娘娘临终前可是托付过,让老奴好生照料着你的,可是老奴没能做到……惭愧不已,将来九泉之下本来已经没有脸面,倘若今后还要继续弃小殿下于不顾,老奴这心里……”
王修戈叹了口气。
“伏海。”
“老奴在。”伏海不肯起身。
“你,和枝儿,还有枝儿身后的嬷嬷,都是受了母后的恩惠,将本该还报于她的恩情转嫁给了我,却大错特错,不知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本不配这样活着。”他微笑道,在伏海将要辩解之际,他压低了喉音,道,“既然你已经脱离了宫闱,如此也好,我不逼你走,替我研磨。”
伏海大喜过望,眼底的水光唰地便溢了出来,再也没有忍住,一时间泛滥成灾,令王修戈也是诧异,没想到伏海也是水做的人物。
“嗳!”他大声应答,立刻利索地爬起来,凑近去为王修戈研磨。
但他目光一停在王修戈笔下的宣纸上时,伏海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曲折幽微,满是少女心事。
……
姬嫣停于益王府门侧门旁,回眸望向那开满花的枣树,如云霓似轻霞般烂漫。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王修戈方才看自己叠被的眼神,蓦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红的齿印依旧不感到疼痛。心中那种怪异之感是愈发浓烈了。
她摇头,抖落那股冒鸡皮疙瘩的不适感觉,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家里,母亲忽然告诉她,袁皇后派人送了不少的贺礼起来。
袁皇后代表的就是烈帝,她送来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姬嫣蹙眉,见那十口打开的箱子里,珠光宝气摧人眼睛,赶紧移过了眼。
林夫人诧异问道:“呦呦,这是宫中送来的贺礼,你不收么?”
姬嫣道:“自然要收,母亲,这是不容许我们退回的。”
林夫人拉住她的手,“呦呦,不论皇后用意为何,她能送来这些,就证明这婚事已经得到皇上的默许了。而且我已经决定了,陪你一起回姬氏老家,你便在那边待嫁。云回的花车来接你,我亲自送你上花车,这一次,我女儿该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地得到一段好姻缘。”
“至于你那个哥哥,他要争兵权就让他争吧。”
姬嫣疑惑不解:“母亲之前不是反对哥哥靠拢玄甲军的么?”
“你说得对,”林夫人道,“不论姬家怎么独善其身,现在的局势我们已经被架在了干柴上,敌人举着火把就等一个点火的机会。多年以来我们对袁氏的刻薄刁难始终敬而远之避而不谈,有意保持中立,但这些皇帝看不到也不希望看到。现在太子被废,储位极有可能落在楚王头上,如果真有那一日,焉能再有我们出头之日?不若先下手为强,握住玄甲军,我们这泱泱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才真正有了依托。你哥哥要争夺兵权,成王败寇,我绝不再说什么了。”
林夫人口吻如常,她没告诉姬嫣的一点是,现如今的几位候选人中,姬弢的赢面最大。
第73章 识人
今年春闱放榜之后, 来自四海之内的饱学之士又一批进入了官场,也有一批虽学富五车,却因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名落孙山。
自科举取士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传统, 在大靖,昔日辉煌一时的世家虽然十去有九,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依然盘根错节不可小觑。袁氏为存留住源头活水,在明知家族子弟已经不再成器的境况下,会优先从每年的贡士每年选取优胜者,揽为己用, 不论威逼还是利诱,借这些人为耳目为爪牙壮大自身。
除了袁家以外,一些规模不足的家族也常用此办法笼络人才,更有甚者破了士庶不婚的铁律, 将家中之女下嫁寒门子弟。
以往姬氏虽然对此心明如镜, 却始终未能参与过揽士。
今时不同往日。
眼看三皇子魁节, 就要在母族的帮助之下登上储位,若还如以前一般暗流中独善其身, 难保不被洪潮卷走。
姬昶与姬弢相谈之后,姬弢突然提出:“父亲, 让妹妹相人吧。”
姬昶吃惊,“呦呦可以么。”
就算如此, 他们姬氏已经与萧家定下了婚姻, 十月初九,呦呦便从河东嫁到兰陵,日后便是萧氏之妇。
姬弢立刻解释道:“不瞒父亲,呦呦识人之能, 远甚于孩儿。孩儿军中有一员虎将,名方晴城,在几次的决斗和突袭中均拔得头筹,可用可造,正是妹妹向孩儿推荐的此人,父亲就算是不相信,也可以先问一问妹妹的意见,孩儿敢担保不会有错。”
他如此肯定,姬昶沉吟着,若有所思。
“好,让呦呦过来。”
姬昶将信将疑,本心存疑虑,但姬嫣竟能很快随口报出一人姓名,“李昧,字玄幽。此人文章词句激烈,胸怀一腔忧愤,往往针砭时弊,所以屡试不第。但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女儿现场就能为父亲背诵一段。”
姬昶与姬弢面面相觑,虽然没有让姬嫣立刻背书,但心头都不知不觉信了几分。
姬嫣说道:“父亲和哥哥所考虑的很是,二皇子废去储君位,一旦三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于我们姬家一定是灭顶之灾。恐怕不止我们。袁氏一向志大心小,他们同样容不得其余的世家,覆巢下届时几人能活?依女儿之见,姬氏现在一定要留有保全自身的底气。”
姬弢附和:“或者我们转而支持没有母族的八殿下,我对益王殿下所知不深,但益王与前太子本来兄弟之情至深,这一回更是雪中送炭。如果益王站出来,昔日面向太子抵抗袁氏的旧人不愁不死灰复燃,重成声势。”
话说得都不错。
姬昶却叹了口气:“楚王不能治国,益王心性太仁,原本都不是好人选。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姬嫣听了出来。
平心而论,王修戈的帝王做得不差,在她前世死的时候,北夏已经被灭去威风,偃旗息鼓不敢南下,袁家声势不如以前,处处受到掣肘与挤压,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提出了不少后起之秀,朝野内外渐渐开拓出了一番新的气象。
倘若长此以往,江山定有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她虽未能亲见,但姬嫣可以想象得到那番景象。
烈帝不能说昏庸无能,但他对于袁皇后的宠爱,爱屋及乌对楚王和袁家的纵容,已经到了教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选定了储君,却还不肯为太子扫平前障,而故意放任双方对峙。这样做的后果是,现在太子抽身而退,独留袁家势大,烈帝立楚王也不是,不立楚王也倍感压力。
姬弢提议:“呦呦说的这人,我去将他找来。”
他深信以姬嫣的眼光,既能看中方晴城,也能看中这李昧。
姬昶若有所思:“呦呦从何处认识,如此之多的奇人?”
那李昧屡试不第,且出身贫门一文不名,天底下认识他的应也没有几个。偏巧,就让素日足不出户的姬嫣知晓。
姬嫣汗颜,乃是因为前世,这个李昧有狂人之姿,连当朝天子王修戈他都敢骂,骂的言辞不可谓不难听。也是所有人都认为李昧挑衅皇威,活不到十五,但偏偏王修戈没杀他,不仅不杀他,还让他在御史台谋了个六品官。偶有一次,听说这李昧很不给王修戈的面子,当面驳斥皇帝的主张,弄得场面剑拔弩张,皇帝下不来台,险些当场拔剑杀人,也是当时忍下了,没有做出此等举动,后来听说皇帝回太极殿后没多久,自己便想开了,事后又提拔李昧,升了他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