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萧氏和河东姬氏这种家族,家中都有密室和密道,这不奇怪,因为偶尔便有讨债寻仇的打上门来,虽然家将众多,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危急时刻,家族之中的人须得自保,便会先退到密道当中去。
然而兰陵萧氏的假山林立,一旦进入,堪比误入迷林,姬嫣分不清东南西北,萧云回带着她往里斗折行走,奔了也不知有多远,依然没到。
而身后,图尔墩看着笨重,但身法却快如鹞鹰,一闪,便跳到了姬嫣的面前。
她惊慌失措,守势不及,“啊”一声,一头撞上了图尔墩的肚子。
硬邦邦的肚子撞得姬嫣头晕眼花,朝后跌倒,松开了萧云回的手。
萧云回回眸见姬嫣摔倒,霎时什么也顾不得,明知自己不修武道远不是图尔墩的对手,却拎着拳头朝图尔墩飞扑过去,图尔墩的嘴角歪了歪,挂着一抹冷笑,根本不与萧云回纠缠,随手一推,一掌正中他的胸口,萧云回口吐血沫,被推飞了出去。
“云回!”
今日是婚礼,姬嫣根本没想到光天化日竟然会在兰陵萧氏出现这种狂徒,匕首也没随身携带,仓促间只能拔下头顶的一支凤头钗,目眦欲裂,用力到咬破舌尖朝图尔墩扎了下去。
图尔墩反手制住姬嫣的杀招,手腕一扭,姬嫣纤细的腕子瞬间脱臼,惨淡地呼痛一声,金钗脱手飞出,被图尔墩一脚踹飞。
他一手捉住姬嫣可怜的细腰,封住她的全身穴道,扛上肩头。
他的目的明确,现在已经达到,就不再恋战,将姬嫣扛起之后,便纵身往外飞奔而出。
因为速度过快,旷原上的风成了呼啸之势,又干又冷,犹如刀片刮在脸上似乎已经磨出血来。
图尔墩脚力快,气力更长,一个人跑了这么远也不见半点颓势,姬嫣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但他知道,图尔墩既然这么带自己出来,那就绝不是要害自己性命。她的命运通向何方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今天婚宴上萧家伤亡几何,没有想到因为她的婚礼,给萧家带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姬嫣感觉到图尔墩的脚步慢了下来,起初只是迟疑,又走了百步之后,彻底地停了下来。
被风沙迷住眼睛的姬嫣吃痛地睁开眼,只见前方烟尘散开处,出现了一队人马,骑兵弓箭手近战步兵齐备,从黄沙中露出铠甲锋利的轮廓,看清这一切后她霎时清醒。
图尔墩将她放到了地上,令她双脚着地。不出意外地,姬嫣被他放到胸前,推出来当了人肉盾牌。
她的喉咙一麻,突然又能说话了。
图尔墩命令道:“让他们走。”
现在出声,让他们走?且不说姬嫣压根还没看清来的人是谁,会不会听她的话,单说现在的情势,好不容易遇上了救兵,轻易地就教他们离开,自己岂不是只能落在图尔墩的手里?
姬家没有认怂的人,就算是死,好过被他抓住,还不知要卖到哪里。
姬嫣视死如归,将眼睛睁得滚圆,但硬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第76章 我不离开你。
从漫漫迷雾当中, 一人脊背挺拔,落于马鞍上,握缰策马而出。
姬嫣终于看清了, 她激动地叫道:“兄长!”
图尔墩悚然,手掌将姬嫣的嘴捂住,将她压到胸前:“姬弢。原来就是你。”
他看向姬弢身后林立的刀斧手和弓箭手, 悍然不惧,须发皆张:“你要是敢放箭,我就敢保证,第一个死的会是她。”
虽然王爷再三交代过, 姬嫣一定要抓活的,除此之外,弄瞎弄残都无所谓,只要有一口气就行, 但如果他注定活不了, 他何不拉一个垫背的?
如果这次自己死, 那么他完不成任务,如果带着姬嫣一起死, 那么他也完不成任务,抛下姬嫣逃命, 回去也难逃一死,衡量之后, 唯有赌一把,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拉上这个女人一起丧命。
能令太子和萧世子,还有王爷倾心的女人,的确, 是一个美人,还是一个大美人。有这么个美人黄泉路上作伴,也就不亏了。
姬弢的腰间扣着一把银色弯刀,背后握着一杆红缨方天画戟,银刃划过地面,挑起一波黄沙。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露出一抹冷然的讥嘲笑容:“你以为你逃得了?”
对方是笃定人质在手,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图尔墩必须活不过明天。他必须立刻把命交代在此处。
图尔墩一手锁住了姬嫣平滑细嫩的咽喉,稍稍用力,姬嫣便呼吸不得,脸颊很快涨红,口中直干呕咳嗽,姬弢一手握方天画戟,朝图尔墩所在的方向的虚空中刺去:“图尔墩!以女人性命为要挟,亏你也敢称北夏第一勇士?敢不敢与我单独对战?”
图尔墩道:“你带着这么多的人来,是要与我单独对战的意思么?你们中原人狡猾,我早就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再加一点儿力气,姬嫣彻底地封死了呼吸,脸色愈来愈深。
姬弢心乱如麻,面上依旧维持镇定,只语速快了一点:“我让他们后撤五里,你是否敢与我一战?”
这个,倒是有点让人心动。
图尔墩知道,现在唯有如此,才能把握住一线生机,他考虑之后,重重地将头往下一点:“好!姬弢,我答应你的要求,让你的人撤退!”
姬弢立刻发号施令,令随从后退五里。
姬嫣被图尔墩稍稍松开脖子,暂且能够呼吸,仅仅这么一会,她的咽喉处已经被掐出了一圈血红色。
但现在这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这个图尔墩号称北夏第一勇士,她的兄长,几时有了把握能打赢图尔墩了?考虑到姬弢一向喜欢托大,自吹自擂,她实在是不能不担忧。
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人多,现在姬弢让他们全部后撤五里,势单力孤,一个人要如何胜过图尔墩。
正在姬嫣忧心惙惙的间隙,她被图尔墩一手随意推到在地,姬嫣扑在沙子里,吃了一嘴黄沙,然而四肢麻木动不得,也没空将嘴里的沙子理出来,只见图尔墩挥舞着流星锤朝姬弢一锤子飞了出去。
这要是挨上一锤,不死也必定骨裂。
姬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担忧的声音,只见她的兄长,平素也是使用刀剑为多的人,这次用的却是方天画戟。他没有托大去硬生生扛下图尔墩一锤,而是闪身避过,翻下马背来,挺身后腰一摆,回马一枪.刺向图尔墩下盘。
这正是图尔墩的薄弱之处。
图尔墩的下盘稳健,但在招式之中不能配合身法随性腾挪,两个连招之间,腿部的动作比不上姬弢快。图尔墩瞳孔紧缩,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姬弢居然很清楚自己不擅长远攻且下盘不活的弱点!
在大靖跟他有过交手记录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才对!
图尔墩突然明白了!
这只怕是一个圈套。
姬弢是有备而来。
后撤他的军队根本就是为了卸下他的防心,如果继续缠斗下去,姬弢固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怕他还有什么后招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图尔墩的交手经验丰富,这时不宜与姬弢颤斗下去,既然姬弢已经将他的军队后撤,现在突破才是上上之选。
于是图尔墩打定主意,一记流星锤虎虎生风地挥向姬弢,姬弢横戟相撞,只听见铿然一道撞击声,姬弢的方天画戟借助惯性趋势,加上图尔墩的分心,硬生生扛下了这道暴击。
图尔墩扭头就走,去抱地面上的姬嫣。
而这时,蛰伏于姬弢马背一侧犹如隐身的韩婴,突然长开了蝙蝠一般的黑色羽翼,双脚在马镫上借力犹如离弦之箭般朝姬嫣飞过来,图尔墩吃了一惊,没想到此地居然还有还有一人,且一个分心下,让他抢先一步抱走了人质。
韩婴将姬嫣抱住在地面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图尔墩大骂“无耻”,要抢攻上前来,却被姬弢横戟挡开。
片刻的功夫便为韩婴留足了窗口,他大喝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与姬弢双人战图尔墩。一个长戟远攻消散图尔墩金刚流星锤,一个进攻以忍术身法切近图尔墩的身体,双管齐下,很快便令图尔墩占了下风。
后撤的军队这时也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一拥而上,马蹄卷起滚滚浓烟,呼啸疾驰而来。图尔墩一见大势已去,索性放弃了抵抗,被姬弢拿下。
但他心有不甘。
“倭国忍术!自诩天.朝上国,居然学习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原来,图尔墩已经看出,刚才姬弢故意让他的人马后退,只是一个圈套,实际上从他出现开始,他的马背后侧便藏匿了一人。借助了漫漫黄沙和精妙的忍术,加上姬弢屡次激将令他不能专心,居然没有发现这个人!
图尔墩想起来了,与他有过一次实战的宿敌王修戈,正会用左手以剑代刀,使一招扶桑幻刀。
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居然传袭了这种刀法和忍术。
他输了。
姬弢命人以铁索将图尔墩五花大绑,起身,将地上灰扑扑的妹妹扶起,皱眉说道:“图尔墩搅乱了萧家的喜宴,伤人无数,他从前还背了无数人命官司在身,我将他押送回金陵,等候皇上降罪赐死。兴许,能牵涉出身后的主谋。”
姬嫣一顿,突然福至心灵,“等一等。”
在姬弢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转身,走向被绑住手脚已经动弹不得的图尔墩,蹙眉,道:“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你是皇叔王雎的人。”
图尔墩不置可否。反正他们查,查到底也不会找到一丝的罪证。
王雎这人,图尔墩以为跟着他可图大业,没想到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让他铤而走险。这种大业注定成不了气候。图尔墩再也不屑与之为伍,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他宁死也不会出卖他就是了。
姬嫣继续问:“要挟余氏,为我父亲下毒之人,是不是皇叔?”
用曲先的性命威胁余氏,让他给父亲投了桃夭之毒,险些害父亲死于非命。
这个幕后之人,姬嫣一直极是好奇。现在好像真正地要浮出水面了。
图尔墩俨然山凝岳峙,岿然而不动,不论姬嫣怎么问,他都不开口。
姬弢震惊道:“难道真是皇叔,他这么做,图谋为何?”
话音落地姬弢的瞳孔开始收缩,“我知道了。”
姬嫣扭头,“兄长,你知道什么?”
姬弢一看向妹妹,到了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皇叔利用曲先设套诳骗余氏向父亲投毒,买通倭人柳崇白,设计请君入瓮,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不一定是父亲的性命,而是王二!
难怪……难怪。
姬弢一咬牙,怒而转身画戟直扼图尔墩的喉部:“将人给我送上车!”
“是!”左右皆出,将五花大绑失去斗志的图尔墩送上一驾准备好的板车。
不多时,身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姬嫣与姬弢一齐回首,只见来人举着印有萧氏族徽的大旗,由远及近而来。
姬嫣对姬弢道:“他们来接我了,兄长你快去,我怀疑他们事迹败露,后头还有更大的阴谋。”
姬弢道:“你放心,已经都部署好了,乱臣贼子没人跑得脱。”
这时姬嫣才留意到,按着弯刀站在姬弢身侧的男子,他将斗篷的兜帽拉了上来,遮住了脸,犹如不见天日的一道黢黑的影子。姬嫣时常有所感觉,她身边藏着一双眼睛,起初怀疑是有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后来,王修戈亲口承认,这人是他派的影卫,来保护她的。姬嫣突然唤出他的名字:“韩婴?”
韩婴身体抖了抖,瑟缩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姬嫣诧异至极,指了指他,又指向姬弢:“兄长,韩婴不是……怎么会跟着你?”
就在这当口,萧氏人马已经冲将近前,为首的是萧氏家臣萧秋山,他下马向姬弢见礼,便口吻激动地道:“世子妃,您没事么?”
姬嫣摇摇头,她只有一些擦伤,破了几块皮,连血都没出多少,但萧秋山闻言,却黯然道:“世子……怕是不大好。”
姬嫣倏然抬眸:“怎么回事?”
不等萧秋山回话,她立刻告别兄长,“我、我先回萧家了,兄长你保重!”
情急之下,姬弢没开口阻拦,看着妹妹跟着萧秋山逐渐远去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在韩婴肩膀上拍了拍,韩婴的肩膀仍在发抖,姬弢安慰他道:“这就是王二要的。他无憾了。”
斗篷底下,韩婴依旧不肯露脸,只是轻轻点头,没说什么,亲自将图尔墩押送上车,带着这位北夏第一勇士,折返金陵。
沿途萧秋山告诉姬嫣:“世子受了图尔墩一掌,震伤了内腑……”
萧秋山口吻急促焦灼,仿佛萧云回很快就坚持不住要离世了一样,姬嫣呆了呆,不觉催动马匹疾驰回府。
大婚宴被搅成了这种乱象,她与萧云回的三拜还没有完成,宾客死的死伤的伤,尽数逃散。
姬嫣回来的时候,所有由图尔墩带来的刺客都已经被剿灭。
满地凌乱红绸、果脯、花草、碎瓷,萧家的下人正在将尸首和残肢断臂往外运,姬嫣穿过这些,径直奔向萧云回的病房。
房中乌压压站满了人,萧侯、平英郡主,几个兄弟姊妹,还有医者、下人,但在姬嫣进来的那一刻,他们齐刷刷地回头看向了她,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满脸的泪痕,突然扑上来用尖利的指甲刨她的脸:“都是你!你这个灾星!”
姬嫣不闪不避,指甲已经落到了近前,划伤了她的脸颊,平英郡主突然喝道:“将她拉开!”
左右连忙上前制止,将女子扯开,她不甘心,扭头唤道:“娘!兄长都已经伤成这样……”
几个大夫都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凭什么让罪魁祸首继续逍遥!
平英郡主厉声道:“你还嫌这场面不够乱么。”
姬嫣怔怔地靠近床帏,直到停在萧云回的身旁,他合上了眼睛,清俊的面容一向白皙,这时更加没有血色,她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问道:“大夫,云回怎样?”
大夫叹道:“还不知道。这个图尔墩掌力太深,世子中了他一掌,现在生死未卜,能不能挺过去,就在今晚了。”
姬嫣双脚发软,几乎扑倒在萧云回的榻前,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手:“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