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她付出良多,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没有对他好过一天,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躺在这里……
汹涌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滚烫,滴在萧云回的手背上。
“我就在这里,我不离开,你醒一醒。”
众人见她哭得情真意切,也不忍再苛责,终究是时也命也。
一个跟随姬嫣而回的骁骑营部下,向萧侯解释了图尔墩已经被押送返回金陵问斩的下场,萧侯点了点头,吐气道:“我萧家的婚礼,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对各位不住!”
他拱手行礼,便转身出去了,平英郡主也跟着出去。
随着两人这一走,屋子里很快跟出去了一大群人,不剩多少人了。
姬嫣坐在萧云回的身旁,只觉得这时间如此漫长,天色终于慢慢黑了下来,今夜,无风亦无月。
屋子外传来三两人声,像是在议论今日的惊魂事件,州官来了一趟又一趟,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自打耳光,甚至不惜引咎辞官,只为求得萧侯谅解。在他管辖范围内有如此猖獗之徒,是他失察的罪过。
萧侯无心问难州官,等皇帝的圣旨敕令一下,这些事情,自有评判。
第77章 放妻书
夜色漆黑, 姬嫣伏在萧云回的病榻前小睡了片刻,忽地,身后传出一道推门的声音, 惊醒了她。姬嫣揉了揉眼,回头,只见是平英郡主, 朝她走了过来。
“我不放心。”
平英郡主也坐到了萧云回的病榻上。
姬嫣汗颜无比,“郡主,是姬嫣不好。图尔墩是冲我而来。”
平英郡主道:“我们家是讲理的人家,这件事不能怪你, 你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一次要不是姬弢,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乱子。你和我都没有想到今天,何况现在, 你与云回虽然三拜未成, 但你已然是我萧家的媳妇, 一家人,怎能说些见外的话。”
话虽如此, 但倘若萧云回这一次真的有任何不测,她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原谅自己。
平英郡主摸摸她的发:“好孩子, 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姬嫣点点头:“郡主您说。”
平英郡主轻轻一顿,叹息一口, 看向病榻上还没有一点醒来迹象的儿子, 低声地道:“呦呦,如果云回一生都如这般,再也无法清醒,或是清醒了, 也不能下地,不能人事,你是否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
姬嫣回答:“我愿意。”
少有女子如此干脆,足见情深义重,平英郡主追问:“为何?”
姬嫣想了想,声音冷静而真挚:“因为云回待我很好,不仅恩重如山,亦是体贴入微。我已经决意做他的妻子。我想,如果今天换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云回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不管他今后是健康还是灾殃,我都愿意留在云回的身边。”
这一番自我剖白却没有能够感动平英郡主,她若有所悟,垂下眸,微微蹙眉地点了点头,“云回会的。”
次日早晨,萧云回便已经清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问姬嫣,在晕厥的最后一道意识里,姬嫣被图尔墩带走了,他忧心惶惶,恨不能就要下榻追着去,但很快便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握住了,萧云回怔了怔,吃惊地看向面前的女子,用尽全身仅剩的力量,才能勉强看清,继而,他的脸上扯出了一丝惊喜交集的笑:“呦呦,是你么。”
“是我,兄长将我从图尔墩的手中救了出来。”姬嫣安抚着他,压住他的肩膀,替他将被褥拉上来,“大夫说,你用了药之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是切莫轻举妄动,一切静养为宜。我知道,是会有些疼痛,可能这种疼痛要持续很久……”
说完,眼眶悄没声地泛红,她扭脸看向别处。
大夫同样也说了,他的伤势太重了,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今后怎么样,还是未知数。也许折损寿数,终免不了魂归离恨天,也许能够恢复得同正常人一般,没有定准,后续难料。
萧云回笑道:“我还没有死,呦呦你也还在我的身边,我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要呦呦你展颜笑一笑,不再愁眉苦脸的,我身上就会丝毫都不痛了。”
姬嫣道:“你先别说话,我才给你笑。”
他温驯地躺着,果然一动不再动了。
姬嫣便扯着嘴角给他难看地笑了笑。
萧家的婚礼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在大靖很快便传遍了。
而金陵城的消息,也传回了兰陵。
皇叔突然密谋造反,意图篡权夺位,弑君杀兄,当夜里金陵城火光四起,到处人仰马翻,满城兵乱,死伤无数。
幸有骁骑营铁骑突出,挽天子于危亡之中,护下大靖之火。随后,满城搜捕皇叔的过程中,发现他已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消息不尽详实,令人不敢深信。
姬嫣带来的姬氏家臣,暗中打探了一番之后,从郎君那里知悉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给了姬嫣。
原来,图尔墩被押送回金陵后,被打入刑部大牢,诸多大刑压下来,图尔墩死咬着不肯揭发同党,后因受犬刑,患上了恐水症,死在了天牢里。他死后,事情看似平息了下来,不再起风浪,实则没有。
一直在玄甲军中设计收买人心,妄图染指军权的两个武都尉被拎出来,经过探查得知,这两人都是受到了王雎指使。
这几人在金陵埋伏水面下,多年来半点风声不露。结合同样有着此等出身的图尔墩,不难令人怀疑,这一切都少不了王雎手笔。
这件事只是上达天听,烈帝并没有治王雎的罪,显然还在思量斟酌当中。
这时,一封来历不明的加盖了天子玉玺印鉴的手书,被拿了出来。这道手书秘密宣旨,将王雎左迁云州。王雎已经是闲散亲王,这一迁,实则流放。
已经被逼到这地步的王雎,在动身离开金陵城之后的一个夜晚,发动了刺杀帝王,控制宫城,夺取玉玺的政变,因为当夜从崇明门攻入,史称“崇明门之变”。可惜功败垂成,当夜里,被骁骑营为首的北衙禁军与玄甲军联手拿下,打得毫无还手之余力。
烈帝震怒,凡是参与造反的,全部坑杀。
并连夜下令,全国通缉王雎。
是夜,姬嫣为萧云回换水,擦拭肩膀以及背部,他说起了这件事。
姬嫣耐心地听,萧云回说完,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我只是感觉很奇怪,一直以来,都没有能够彻底打垮皇叔的证据,一道莫名其妙的手书,居然解决了这一切。”
姬嫣也奇怪,王雎这种造反的心思,和造反所用的力量,绝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定是蓄谋多年。
既然忍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忍不住了。
应该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推他,一步一步地亮出底牌,最后倾尽全力走上造反的不归路。
兰陵与金陵终归是相去甚远,许多内情知道得不详细。姬嫣已经向兄长捎了信过去,不知现在金陵情势如何了。
没有过多久,金陵那边传回了好消息。
姬弢在活捉图尔墩时有功,部署骁骑营,未雨绸缪,救驾有功,受到了提拔,被擢升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掌玄甲军的军令,摄统帅一职,麾下五万精兵,副手一十二人,在军中的职权堪比昔日废太子的荣光。
这个提拔的消息虽然振奋人心,但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姬嫣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一切都在向好,有了哥哥的好消息,姬氏家族底气更足了。
储君之争,落在了楚王殿下与益王殿下中间,就是不知,这两个皇子,烈帝心里更中意谁了。
朝廷的党争依然激烈,两派之间泾渭分明、势同水火,楚王背靠袁氏,有强大的母族作为依靠,益王殿下看似什么都没有,但昔日太子旧部,全部倒向了他,再加上姬氏虽然不站队,但明显与袁家不对付,双方仍然可算是旗鼓相当。短短几年之间,就形成了新的对峙形势。
因为姬弢的这一崛起,姬家两父子现如今在朝堂一文一武,俱为天子肱骨大臣,声势蒸蒸日上,连带着姬嫣在兰陵萧氏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从前心怀埋怨之人,现在也对她十分恭敬。这全是因为娘家的荣光。
但萧云回身体的伤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始终不见好,大夫说是头年过冬的时候,没有留意,病人不甚又着了寒气,风邪侵体,最不宜养病,所以汤药的收效甚微。
好在慢慢调理,总是有所好转,到了第二年,萧云回已经能起身,到院中去晒太阳,姬嫣事必躬亲地照料着他,令他的身体和心理的康复都有极大的帮助。
第三年,他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了一定的地步,能够下床走动了。
这是肉眼可见的恢复,萧家上上下下齐齐精神抖擞了一番。
平英郡主特意将姬嫣叫道房中,对她涕零如雨地感谢:“呦呦,多谢你!还是你不离不弃,云回的身子才得以康复。”
姬嫣忙说不必。
平英郡主与她说完这番话,顿了顿,用力握住她的双手:“呦呦,现在太平无事,云回伤势已愈,你与云回……大夫已经保证,他可以逐步恢复活动,包括行房,只需注意方式与控制,你看你们,也都不小了,是否应该……”
他们着急,因为萧也是嫡长子,却到了这个年纪膝下无所出,平英郡主等萧也的身体稍微好些就开始催促了。
姬嫣以前答应嫁给萧云回,就是踏踏实实打算好了跟他在一起过日子的,她点了下头,只是说起来,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我……问问云回。”
“嗳。”平英郡主脸上绽开了花,催促她快去。
姬嫣踩着满羊肠小径的月色,踱步回到寝屋当中,此时,月光轻盈地照在屋头,映亮了周围的一切,姬嫣推开门,只见月光清辉,静静地洒落在房中白衣如雪的人身上,他将身仰靠在藤床上,右腿膝盖半蜷,左手握着一只香囊,右手压在胸腹处,似压着一纸信文,他的双眸观望着墙面上的青绿山水画,那是他收藏的前朝名家的代表作《春和景明图》。
画面主要以石青、石绿为底,画面金碧辉映,在月光照映下,如泛着宛如湖水潋滟的粼粼辉光。随着走近的脚步,山水犹如活过来了一般,衬得画下的身影愈发的孤孑。
姬嫣怀中抱着一条薄薄的毛毯,替他送上去,“云回,你用晚膳了么?”
他回过头,一双清澈的眸定定地望向姬嫣,随后缓慢摇头。
姬嫣道:“那我去让下人替你煮完粥。”
萧云回唤住了她,“呦呦。”她转身,他轻声道:“不用麻烦了。”
姬嫣咬唇:“嗯,今日郡主婆母对我说了一些话,我想……”
“呦呦。”
不等她说完,萧云回再一次打断了她要说的。
姬嫣只好停了下来,等待着他来开口。
萧云回道:“这个,你看看。”
姬嫣诧异地见他从胸口摸到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伸手接过,将信展开来看,就着昏暗的月光和即将燃尽的灯火,看清了上面的三个字:放妻书。
瞬间,姬嫣呆若木鸡:“你,你要休了我?”
“对。”
“为何?”姬嫣不明白。
“三年无子。”
倘若是别的缘故也就罢了,三年无子……这,怎么可能!
姬嫣眼眶发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我?不,云回,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是自愿的,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呦呦,其实不是你的错。”萧云回歉然低下了头,“是我的错。休妻,或者和离,都不是本来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和你分开,其他的只是一个名目而已。以前我还借着身体不便的原由,将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总是觉得,我虽然在你的生命中出现得早,可却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致使你后来爱上了别人。我不服气,总以为,只要时日一长,你终究会爱上我,是我错了。三年前,我所受的伤并不致命,可我……太害怕你会跟着他们走了,对你扯谎,骗你为我担忧。可是呦呦,你还是,无法真正给我,我想要的那种男女之情。我不忍心再骗你,亦不忍心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什么?”他越说,她越糊涂。
“呦呦,其实,”他的嗓音变得略有几分艰涩,“当年,费尽辛苦取来血月齿草救活姬相之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记得当年,她向他确认,是明月取来的药草,他点头称是,姬嫣对他深信不疑。
“我确实让明月去取血月齿草,也确实取到了,只是晚来一步……”这是他这辈子,干的最不光明磊落的一件事,倘若不说清楚,他寝食难安,这几年来,他活在内疚当中,无数次想开口对姬嫣提起,可是,他一直不敢说。直到这封写这封放妻书笔落之际,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是王修戈。那个受他差遣来送药的少年,也唤作明月。”
那时,姬嫣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大致知晓了前因后果。
但他还是,出于某种私心,不想再让王修戈纠缠姬嫣,出面揽下了这件功劳。后来,他将自己的血月齿草送给王修戈,看着名正言顺大公无私,其实也存了莫大的私心,是希望王修戈不能借此要求呦呦回心转意,令他将这件事放下,闭口不提。
王修戈果然没有再提这件事。
但他自己却没能够放下。世人称他一句第一公子,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他却干出了这样的事,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到了现在,他不能再瞒下去,必须向她坦白。
“栖霞山我发现你的时候,其实,并非只有一个人,当时王修戈昏迷在你身旁。”
这件事,他也骗了她。
“樊江对我欲言又止的那一次,我就猜到了,为了换取血月齿草,王修戈应当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从那之后,他的左手戴上了手套。那天,我趁他昏迷,将他的手套摘下来了。”
姬嫣呼吸屏住,瞳孔泛出惊愕。
她后来曾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王修戈左手上的银色手套,也曾见到他摒弃左手不用,再险象环生千钧一发的时候,也没有用它。因为她了解,他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左撇子,不论练功、写字、作画、烹茶、下棋,全是以左手来做主力。
是发生了什么?她虽然惊讶于这一点,但是,她从来都没有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