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个问题,她们几个人方才已经讨论过了,“玉像不仅美丽,与娘子相像,还多了一分神性。我就纳闷了,泓一禅师是个高僧了,他怎么会雕娘子的人像?”这不是老不正经么。叶芸娘不敢说。
姬嫣摇头,“也许不是他雕的。或者,不是这一个他雕的。”
泓一禅师那日拿起来这枚锦囊的时候,大有转交的意思,且没有让她立刻打开,而是遇到为难事情左右不决的时候,才能够打开锦囊。
这块玉像的底下刻刀提篆的“天渊”,是王修戈在位的年号。
但今生,王修戈不但没有登基,他甚至还自请废了太子位。
只有一个解释,这块玉像不是从这个世界来的。
一莲托生。她是因了什么机缘,才落到了这里,重新开始了一切。这里头一定有玄机,或许只有找到泓一禅师,才能问明。
叶芸娘更糊涂:“哎哟,怎么娘子也同我打禅机了。”
这漫漫长夜,姬嫣睡不着,睁着眼睛直至天明,姬家的人整顿好上路。
车队调转方向,前往慈恩寺。
经过几个时辰的跋涉,终于来了慈恩寺山门前,层峦耸翠,若想进寺,还得至少一个时辰的脚程,大部队在此停驻,打算修整一番再上山。正巧下山施粥的沙弥就此经过,姬嫣向沙弥询问:“小师父,敢问泓一禅师他在寺中么?”
小沙弥看了眼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双掌合十,道:“女施主,禅师不在寺中。”
姬嫣怔愣:“他去了何处?”
小沙弥回道:“禅师三年前,东渡扶桑讲经去了。”
姬嫣面露失望,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禅师走时,没说何时能归么?”
小沙弥道:“说了,几个月前,禅师让途径港口的商人捎了一封信回来,这月他就能抵达金陵港口,女施主要是想见他,在渡口等着就是了。”
姬嫣算算日子,这个月只剩下四五日,也就说,近日泓一禅师应当就能回来。
等小沙弥一走,叶芸娘上前问道:“娘子,要不咱们先回金陵报个平安?”
“不,”姬嫣这次格外坚持,“嬷嬷,您让家臣们先回去向父母报平安,我们继续东进,在金陵的港口等着泓一禅师。”
凡娘子坚持的事,必有她的道理。叶芸娘不劝,依照她的指示,派了一波人先进金陵城。
姬嫣则带着叶芸娘等人来到了金陵出海的一处港口,向海客打听进来的船只来往情况,被告知,三日后有一艘来自东瀛的大船要在此靠岸,船上都是从东瀛回来的中原人。
姬嫣猜测泓一禅师应该在这艘船上,就在港口附近的客店住了三天,第三天,果然有一艘大船在此停泊,姬嫣立刻派人去问禅师消息,结果回来的人说,船上确实有一个做高僧打扮的人,好像是才从东瀛讲学归来。那些倭国人都对他礼重有嘉,临行前上百僧侣送他上船,不知是不是就是姬嫣要找的人。
听他们的描述,姬嫣敢肯定是泓一禅师,问他现在在何处,但打听来的消息说,船靠岸就不见了这人,当时船上上百号人一起下来,没人瞧见这高僧去了何处。
听闻找不着人了,姬嫣很是失望沮丧。也许是泓一禅师料事如神,知道自己来等他,避而不见,先行一步走了。
但正当她准备悻悻而归,再谋时机时,又柳暗花明,来了另一个好消息,那禅师原来是在临近上岸之际,让船长放小船下去了,现在正飘在海上,他知道姬嫣来了,表示乐意相见,请她上船一叙。
姬嫣本是打算焚香沐浴一番再去见这位得道高僧,已经预定了茶舍,但这位禅师许是脾气有些古怪,要风吹日晒地在海上谈。姬嫣同意了,戴上幕篱来到河边。
海面波涛微茫,渐近黄昏,乌金西坠,波澜壮阔的海水犹如一泓蕴藏了流动火焰的天河。
老和尚身披袈裟,手执禅杖,慈眉善目地停在船头,等着姬嫣的到来。海水卷起波浪,将他的袈裟下摆打湿,沾了泥沙,但他依旧那般站着,温柔地屹立。
姬嫣走近,风吹起她幕篱垂落的雪白烟纱,宛如流动的水纹。她虔诚行礼:“大师,姬嫣又来了,您给我的那枚锦囊,姬嫣已经打开了,也看到了里边的东西,心中有许多疑惑,想寻大师为信女解惑。”
泓一禅师和颜悦色地微笑,“女施主的疑惑,答案已经准备下,请随贫僧上船。”
他的船,只是一条在海水中颠簸得如肉丸子下锅的小船,姬氏的人不放心姬嫣下去,但姬嫣道不妨,向泓一禅师请示,让他们坐上大船随行。
泓一禅师手把船舵,微笑着将船舵一摇一拨,错落起伏,载着姬嫣向海上去。
姬氏之人登大船不远不近地跟着随行。
日落余晖,宛如天神巨手熔断了泰山大小的一块金,赤金色的火焰从天际成块垒状抛洒下来。
桔红色的光笼罩着泓一禅师身上艳丽的袈裟,他慈和地笑着,拨船的手停了下来,随即,船也不再前行,于海面随波逐流而行。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捻佛珠,一如以往念着他的口头禅。
姬嫣困惑:“大师知道姬嫣的疑惑么?”
泓一禅师道:“也许,女施主要问的,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以这么说,”姬嫣道,“不知大师是否知道,那枚锦囊里装的玉件来自何处?”
泓一禅师不打哑谜不打禅机,直面地回答:“那是姓王的施主所赠。”
姬嫣虽然已经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但心中还是难掩震惊。
“是么……他是何时所赠?”
那玉雕很早的时候就落到了她的手里,难道他比她还要更早有了前世的记忆吗?这绝不可能。
泓一禅师摇头,叹息:“具体何时,贫僧也记不清了。”
不等姬嫣追问,便又道:“久远了。”
姬嫣道:“连您也不记得了吗?大师与他,难不成是旧日相识?”
泓一禅师道:“善哉,这位王施主,是贫僧见过的执念最深的人。他将玉雕交给贫僧,本意不是转交给女施主。而是要供奉起来,浸多年佛光普照,一念重生。玉雕在贫僧与女施主相见的那一日,早已只是凡玉一块,不再有任何作用了。贫僧将它赠给女施主,是因为当日见到女施主眉间有一抹化不开的怨气,恐女施主将来不知所从,那么这锦囊里的秘密,便可以打开了。”
姬嫣确实打开了它,但是玉雕不慎撞碎所致,不是她本意。
听泓一禅师话中深意,莫非是她的重生,果真与王修戈有关?
她的心跳骤然急剧,“大师,您说的话太深奥,可否告诉姬嫣,他在哪儿,是否和我一样,早已拥有了前世记忆?”
“善哉,因果轮回,理当有此一报,有此一问。贫僧今日与女施主同行一条船上,也是前世注定。一切自有安排。”
泓一禅师双掌合十,善意地将捻着佛珠的手指向这片茫茫海域。
“王施主已是处不在,然也无处不在。”
姬嫣听得不解,顺着他的话,看向这片水域,茫茫海上,他们的船只犹如一粒芥子,四面都是水,水横天际,汹涌澎湃。
这水面上能有什么?该有什么?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了姬嫣的脑海之中。但很快,这个本该被立刻否决的念头,却犹如落地生根一般在她的心中瞬间长成了参天巨树,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眉眼慈悲的和尚,胸中一念,颤抖着说出:“他死了?”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手掐佛门法诀,颔首,“王施主的亲人朋友遵照着他的遗愿,将他的遗骸烧成了灰,抛撒东海。王施主了却前尘,自断归路,已经不入轮回、不得往生了。”
姬嫣的脑中惊雷滚动,全是那和尚一字一字说出来的话,口吻慈悲,却像是轰隆隆的古钟在她身旁撞击,炸裂。
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很久很久,在一片海浪起伏拍打的声音中,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道。”
难道是庶人之死,不值得在靖国传开么?兄长和母亲的家书当中,也只字未提此事……
泓一禅师摇摇头,声音顺着海风飘进她的耳朵。
“三年前,十月初八。”
姬嫣茫然地念着这个日子。
“益王殿下送来的骨灰盒,盒盖上刻有亡者姓名与生卒年岁,贫僧便在乘船前往东瀛的路上,照他生前所愿,将骨灰撒进了此刻贫僧与女施主身下的这片海中。”
第80章 槐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
姬嫣再一次看向蹙着浪尖的无垠海面, 水兼天涌,一望无际,仿佛没有尽头。
她还是不能相信。事情会这么突然么?
王修戈的死, 竟然,她也许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他为什么死?死因是什么?
姬嫣脑中一团乱,当她好不容易颤抖着问出这句话来, 泓一禅师却摇头说道:“贫僧不知内情,也不曾询问。”
但泓一禅师却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那是她记忆当中根本没有的一段。
……
天渊二年,姬氏皇后病故,皇帝下令征天下有才之士撰写悼文, 为皇后刻碑立传。从上到下,折腾了足足有半年。
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世人皆知贵妃受宠,皇后善妒, 有谋害皇嗣的嫌疑, 现在贵妃成了加害皇后的凶手, 皇帝让人记载皇后的贤名?
皇帝的性情大变,百官战战兢兢, 人人自危。
这时候,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宫闱, 车中之人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这车上的人,正是奉命前来为皇帝讲经, 医治头痛之疾的泓一禅师。
入宫第一日, 他在宫人的指引下,走入端云宫中。
据说这曾是皇后的寝宫,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人,除了在罗汉榻上俨然醉酒一般睡去的帝王。
泓一禅师的禅杖拄在地上, 发出沉闷而有节律的声音,以及锡杖上的铜环撞击声,这声音稍微显得脆些,惊醒了王修戈。他偏过头,见是一个老和尚,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能治好朕的病?”
泓一禅师摇首:“不能。”
在王修戈一嗤之际,他淡淡地说道:“因为皇上本没有病。皇上的顽疾,在心里,是一道坎,过不去,须得有人帮助皇上过去。或许是娘娘的死因,让皇上的心停在了过去,走不出来,也不肯出来。贫僧没有通天彻地的大能,但愿,能为皇上解惑。”
王修戈的手肘慵懒地撑住罗汉床上的梅花香案,讥诮道:“朕的疑惑?他们都说你通晓轮回之说,那你便说说,朕的皇后轮回前往何处?”
泓一禅师微笑道:“原处。娘娘的生门已断,没有前路。”
王修戈唰地坐起身体,双眸冷了下来,盯住泓一禅师:“你诳朕?”
泓一禅师用捻着佛珠的双手向他行佛门礼节,“娘娘虽是遭人谗害,推入湖中溺亡,然而在她死前,已经自绝于心脉,她执念不散,便只能永远留在了这里。往后不论入多少次轮回,都是一样的结果,身死,魂灭,继续往生,不得善终。”
“……”王修戈皱眉,过了许久,他冷静地问道,“没有破解的办法么。”
他起身,请禅师入座。
泓一禅师靠近,将锡杖靠在床头,与帝王相对而坐。
热茗的香气腾起来,氤氲起来,却冲不散皇帝身上刺鼻的酒气。
泓一禅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王修戈道:“别打谜语,朕没有心思猜。”
泓一禅师便点头向他说道:“倘若皇上舍得,贫僧才敢妄言。”
王修戈不耐:“你说就是了。”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长眉低垂,嘴角内敛,和声道,“贫僧赠予皇上八字禅机。”
说完,他垂目用食指蘸了一点茶汤,在香案上书写起来。
不知这和尚用的什么功夫,他写得很慢,然而八字写尽之后,头先的茶水还没有干涸。
王修戈凝然看去。
左侧一行写“山海永隔”,右侧一行写“不得往生”。
于佛门中人,断人往生之路,犹如嗜血杀生,他念道“罪过”。
王修戈突然笑了起来:“要朕做什么?”
泓一禅师道:“皇上身怀紫气,累世为善,今生成真龙之命格,若天子舍得气运,愿意寿止十年,来生以身挡劫化去娘娘厄运,死则投身入海,与所渡厄的人生生世世不复得见,亦不能往生,那么戾气尽解,娘娘的命才得以好转,重新走入轮回正途。”
“能有多好,”王修戈笑了两声,“朕死了,她便会嫁给别人,和别人白头到老,相爱生生世世?”
“善哉。”
王修戈反问道:“老和尚你说,朕如果只剩下十年寿数了,还要迈过这道坎作甚么。”
泓一禅师没有回答。
王修戈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扯了下苍白的唇角,“你说得不错,朕是心魔自囚,自甘堕落,没有人能够帮朕,只有朕自己。倘若你所言不虚,皇后来世能因朕今日的牺牲改变命格,即便只是如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朕之性命,要拿便拿去。”
泓一禅师道:“皇上要三思,考虑清楚方能下决定。”
“不用考虑,”王修戈眸色漆黑,目光深邃阴鸷,“朕只有一桩心愿未了,给朕十年的时间,朕必了结这件事。”
泓一禅师低头:“罪过,罪过。”
王修戈复挑眉,看着他,笑问:“你居然又未卜先知了?”
泓一禅师道:“业障。”
“不错。”王修戈垂眸,他写在香案上的茶水字迹已经慢慢散去,淡若无痕,他提起了唇角,压低嗓音,道,“是业障。看来他们说你是得道高僧,名下无虚,你来之后,朕的头疼顽疾好像不药而愈了。”
那件一莲托生的玉刻雕像,是王修戈亲手所雕,依照泓一禅师的说法,将它供奉于慈恩寺中,令其沐浴佛光,享香火祷告,足足十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