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第一钗——风储黛
时间:2021-10-11 10:10:18

  穿戴完毕,姬嫣更换上翠绿色白鹅毛纤细暗纹的罗裙,外罩石青银鼠对襟褙子,装饰简单,只一根步摇随步摇曳,与林夫人乘车出门。
  一路上见闻无数,新鲜至极,金陵城的铺面本来就一天一个样,何况姬嫣走了三年。
  林夫人想想就觉得可惜,但她们全家都早已经说好了,不要在姬嫣面前谈及这三年间的事。林夫人绝不会多问。
  知道姬嫣喜欢金陵的蟹黄包,林夫人让人停下马车,去铺子里买了几只,热腾腾的,教姬嫣揣在手里吃,姬嫣捧着刚出锅的包子,一下没一下地倒手揉捏耳垂,林夫人笑着取了两块方巾,让她垫着手包住。
  姬嫣赧然,目光忽然掠向窗外,停在了“苏记”的门匾之上。她呢喃着这个名字,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母亲定的芦荟膏还有吗?”
  林夫人道:“没了,三年前就没有货源了。”
  林夫人不知道芦荟膏货源在哪儿,姬嫣沉默了一下,“我在河东姬氏老家也种了很多的芦荟,我可以自己学着做这些。”
  林夫人不知道她今天怎么问起了芦荟膏,分明当年姬嫣便对它观感一般,也没有说要买,倒是沈星竹……林夫人想了起来,“你不是还有两个手帕交么,沈家女与昌氏女,这两人现在都嫁在了金陵,她们恐怕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送个口信儿,约她们来家里玩,呦呦你看如何?”
  姬嫣道这正是极好的,只是有点汗颜:“我原来还想撮合星竹和哥哥的,星竹现在已经嫁人,不知道嫁给了谁?”
  林夫人道:“那钟侍郎家的郎君,人才不错,与沈家门当户对,便结了这亲事,三年了,好得如胶似漆的,只是膝下无子,今年钟郎君的母亲替他纳了个妾。也总归,沈家没说什么。”
  没有后人总是大事,姬嫣道:“或许,母亲怕呦呦将来无后,没人养老送终么。”
  林夫人摇头:“这倒不是,你哥哥我现在都没有逼得这么紧了。我想明白了,儿女怎么样,将来我进了棺材都看不见,少操那份心,说不准还陪你们长些。至于那些蜗角虚名,蝇头浮利,有也好,没有也罢,随它去吧。”
  姬嫣笑道:“真的么?为什么哥哥还是这样苦恼,说娘就会用这个逼他?”
  林夫人哼了一声,道:“我那不是逼他,是看他不成器,没好话说,故意寻由头骂他的。”
  姬嫣的笑容停在脸上,轻轻叹气:“母亲,经历过云回,我也终于明白了,有些事,越要勉强,越勉强不来。云回不要没有情的婚姻,哥哥和他是一样的人。”
  她想,倘若强迫姬弢,也终难免最后与她一样的结局。
  说话间,马车来到了一片深巷,这巷中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朱门绮户,十里之内不见闾阎,一眼望去重檐飞拱,纵横交错。姬嫣蓦然心头一动,因为她的视线当中已经出现了高高的越过青墙而来的几棵枣树,她猛然转过头,对林夫人诧异地道:“母亲?”
  这里是益王府邸。
  林夫人点头鼓励道:“去吧。”
  “您怎么……”
  林夫人道:“你的哥哥,虽然不着调,但他说的是对的,呦呦,去吧,把你想知道的,都弄清楚,把你想说的,都说明白,这样,才可以谈放下。你父亲是一个意思,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那么你就可以永远留在姬家,姬昶说,将族长之位将来传给你。”
 
 
第82章 那一晚,伏海已经向他递……
  那几株枣树依旧招摇着带刺的沉甸甸的枝干, 一如数年前,她来时所见,下车报与门房, 门房恭敬地说去通禀,姬嫣便在门口等待着,回头, 母亲在车中,拨帘门朝她望了过来,对她轻轻点头。姬嫣便忽然有了勇气,双手攥成拳捏得紧紧的。
  须臾片刻, 门房拉开门闩,将门大开,“姬娘子请进,益王殿下已在等候。”
  应该是兄长预先知会过益王殿下, 姬嫣颔首, 跟随门房进入庭院, 此间一切的布置照三年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行进的方向不一样, 益王所在的地方,是池塘旁的一片空地, 两侧假山峥嵘怪奇,互相轩邈。池塘里残荷成片, 风动水纹生。
  益王仰躺在他的摇椅上, 一下没一下地翘着双脚晃动,身旁是薛道人,看顾着炉火,身后是樊江, 按剑而立。
  她早已知晓,王修戈将他手里的玄甲军大半交给了兄长,还有一些谋士心腹,则交给了益王殿下。
  三年不见,益王殿下身量抽长,已经变得身材高挑,肩膀宽阔了许多,虎背蜂腰,双腿修长,肤色深了一些,今时不同以往,尤其当他的一双眼睛横过来时,有着和王修戈一样不怒而威之势。
  但他对姬嫣态度却并不冷漠,漫不经心地道:“姬娘子坐吧,茶已经泡好了,案头的荔枝,尽可以享用。”
  荔枝是从岭南来的。他知道,姬婼现在藏身岭南。
  姬嫣依言坐了下来,益王也随之双脚点在地上,从摇椅上坐起,递了几颗颜色红润的荔枝过去,“这个季节,还能在金陵吃到荔枝的,只有我这一家了,娘子来得凑巧,我府上还剩了不少,一会儿走时,不忘了给令兄带一些。”
  姬嫣握着手里的荔枝,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下嘴,握着不动,只是道:“我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问益王殿下,问完,姬嫣便会走了,不耽误殿下的事情。”
  益王笑了下,眼睑垂落,看向她握着不动的双手:“二哥最喜欢吃我这的荔枝,不尝尝吗?”
  姬嫣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益王伸手接了过来,将荔枝的皮蜕掉,装入盘子里,“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已经连剥皮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了,也是我一个一个给他剥的,装好了送他手边。这个季节的荔枝很酸,但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麻痹了,还骗我说是甜的。我与薛先生差点为此酸倒了牙。”
  姬嫣的嗓音有点儿发抖:“为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益王垂眸,道:“中了毒。”
  姬嫣追问下去:“是什么毒?”
  “姬娘子还不知道,”益王看了他一眼,笑着,端起了他身前的茶壶,没甚么嘲讽之意,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值罢了,做一件傻事已经够傻了,但他的二哥,他一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结果却做的事却一件比一件傻,益王将热茶与剥好的荔枝一并推到姬嫣身前,“新泡的雪芽茶。”
  姬嫣低下了眼睛,茶汤清郁,透着明亮的黄绿之色,姬嫣道了谢,端起了碧玉青瓷小盏,低头凑近,啜了一口。
  香气是很浓郁的,入口味道偏淡,但余韵很长,一缕一缕的苦涩香味在嘴里仿佛黄连一般弥化开来,透入脏腑,又香又苦。
  茶雾氤氲间,姬嫣的睫毛似被打湿了,一片片黏成簇,黏糊得眼睛也睁不开了一般,眼眶急促地发热。
  “二哥中的毒,是栖霞山老蛇怪的蝮蛇之毒。娘子想必还记得。”
  姬嫣唰地放下瓷盖,铮骢一声,她抬起头来,“不可能,我中了蛇毒,什么事都没有,他怎可能是因为……”
  益王一笑打断了姬嫣的话:“娘子是怎么解毒的,没有人告诉你吗?”
  姬嫣怔住了。
  那时在客舍醒来,身旁是萧云回。他告诉自己,他驰援栖霞山之际,当时只找到了晕倒的她一人,所以姬嫣不疑有他,认定是萧云回救了自己,后面祛毒顺利,因此想来那蛇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不久,虽然萧云回告诉她,当时他其实看到了两人,王修戈躺在她的身旁,她也并没有多想。
  是什么缘故,她竟然到今日才知,要蝮蛇毒原是要人命的东西!
  “是他……”
  她茫然地回忆着那一段,依稀记得,他背着她在山道当中行走,她中了毒,早就昏沉沉支撑不住了,晕睡了过去,什么也想不起来。
  益王淡然道:“剧毒之物,百步之内必有解药,二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草药,不过那灵药只生有一株,捣碎了也不过只够救活一人罢了。他给了你。”
  姬嫣什么也没说,手指轻轻发抖,捻着的茶盖砰地打落在杯沿上,声音短促清脆,姬嫣慌乱地掩盖去异样,低头喝茶,烫得舌尖几乎起皮,滚热的茶汤进入口腔,苦涩得要命。
  益王体贴地为她递了一条帕子,“姬娘子,你为何突然与萧也和离?现在你来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什么?”
  姬嫣烫得仿佛已经开不了口,眼神有几分涣散,声音若有若无,含糊不清:“他死了,为什么一直没人告诉我……”
  “起初,是二哥自己要求的,”益王失笑垂下了目光,“他说,怕他终归撑不到你的大婚,他的死太过晦气,莫冲撞了你们的好事。”
  “至于后来,姬娘子是萧氏之妇,也实在不需要知道了。”徒增烦恼罢了。
  他们没有人责怪过姬嫣,哪怕目睹过那触目惊心的一夜,也没有谁为此迁怒过姬嫣,哪怕半分。
  只要她够冷静,不会同时牵扯上两个男人,不论怎么选择,她并没有错。
  二哥也只是做了他自己的选择。
  姬嫣感到掌心的茶盏太烫,烫得手接不住,她慌乱地放下了东西,伸手捂住了脸颊,不动声色地擦掉了什么,才缓了过来,冷静地道:“多谢殿下告知。姬嫣今日便告辞了。”
  “等一等。”
  在她终于决定起身要走之际,益王殿下唤住了她。
  姬嫣没有再动,益王躺上了摇椅,冲她偏过俊脸,微微笑道:“他的尸骨我是没有留下,不过,有些遗物,是关于你的,姬娘子还要么。”
  姬嫣诧异地歇住了脚,没说要,也没立刻拒绝。
  益王补充道:“姬娘子如果不要,我们也好一并烧了。这些东西是二哥的禁忌,我们不合适留着。”
  姬嫣咬唇道:“是什么?”
  益王对樊江使了个颜色:“樊江,将箱子拖出来吧。”
  樊江领命,握剑转身出去。
  没多久,他带着人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将箱子搬出来之后,就停在姬嫣的脚边。她蹲身下来,将箱子打开,只见里头盛放着几本起居注,好像是她写的,她霎时间呆若木鸡,愣愣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置于掌心,翻开,这的确是她写的,却又不是她的字迹,而是男子的手笔。不问也知,这是王修戈写的。
  从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天,一直写到回娘家,兄长战死沙场的之前。
  厚厚的几大本……
  她记得这辈子写的一点点,不足半本,她清醒之后,就已经将它们全部烧毁了。
  这几大本,是王修戈默出来的,她凭着有限的记忆去看,渐渐回忆了起来,这些……一字不差。
  原来那天,她也是来益王府见他,他埋首书写的,就是这些。
  “直至笔都握不动了,他还在写。”
  益王的椅子轻轻地摇晃,像漂浮在一片清风徐来的水波上。
  “我问他,是否写完了要交给你,他说不是,我就挖苦他,那这又是何必,自己看着玩么,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皇位没有了,性命也没有了,为什么呢。实话说,姬娘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明白么。”他认真地看向姬嫣,询问着她。
  姬嫣明白。她全明白。
  她将起居注缓缓合上,抱在手里,收好,向益王道谢:“多谢殿下,这些东西,也算是我的,我能将它带走么。”
  益王定了定神,随即笑着点头:“当然。”
  姬嫣再一次向她道谢,她将东西放回原处,把箱子锁好。这口箱子倒也不重,饶是如此,益王还是吩咐人替她将箱子搬出去,送上姬家的马车。
  箱子一搬走,姬嫣本也该走了,却再一次定住了身影。
  头顶树杪浓密,满庭光影如瀑,浓影摇曳。
  姬嫣的肩膀上落了铜钱大小的圆斑,随着疏影披拂,日光偶尔扫落她的脸颊上。她回眸过来,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他……走得痛苦么?”
  人已经死了,再问这些,显得无足轻重。姬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纠结这些应该只能算是末节的事情,但她还是问了出来,仿佛他只要好过一点,她也就会心安一些。
  益王一顿,随即微笑道:“那半年的每一天,都是消肌化骨的疼痛。”
  姬嫣震惊,袖下已经掐住了手,指甲陷入了掌肉当中,但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全靠薛先生的汤药续着命而已,其实我们都劝他不要苦苦支撑了,都绝望了,可是那天,你来了,你来告诉他,十月初九,是你的婚礼。他想看着娘子大婚,又死撑了几个月。每天都疼痛得无法入眠,只有反复的晕厥、惊悸,死的时候,五脏都快要溶解了吧。就在娘子成亲的前一晚,从我益王府上那间小院端出去的,是一盆一盆的血水,可是老天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就差了一天,偏偏就一天,一个夜晚而已。娘子想要看这间小院么,那间寝屋里留下的痕迹没有扫除,墙面上应当还卡着劈断的指甲。”
  益王的摇椅慢慢地已经不摇了,他的语气却不再那么轻松。
  姬嫣的心跳得太激烈,从缓过劲来,甚至开始疼。仿佛那种疼不是在益王的口中,而是在姬嫣的身上。
  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照看着炉火的薛道人,打断了益王的话,却不过那么一句,便覆盖了益王说的所有:“那一晚,伏海已经哭着递上匕首了。”
  “所以是……自戕……么。”
  连伏海都已经……
  姬嫣在战栗。她不敢想,不敢想象那种画面,但她赶不走脑子里不断涌现出来那种画面。十月初八,那个充满血光的噩梦,那个不眠之夜,原来不是大婚上图尔墩突然出现的预兆。噩梦里弥漫的血色,匕首的刀锋,是……他。
  薛道人将扇着炉火的蒲葵扇放落,叹了一声,仿佛是在自问自答:“他不肯。”
  生生受肌肉腐烂,脏腑溶解的折磨致死。
  凡经历过的,没有人能够忘记那个夜晚。
  伏海也不能忘。
  所以后来自戕的是他自己。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已经追随着他的小殿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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