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溯回
姬嫣抱着一箱起居注, 犹如魂飞天外般,心不在焉,林夫人半途调转了方向, 教人先送她们回姬府,等下了车,林夫人将姬嫣送回她的房间, 锁上门,将她手里的箱子抱着放在桌案上,问她里头是什么,姬嫣摇头不肯说, 林夫人叹道:“那好吧,呦呦,今日你也累了,赶明儿我让红鸾她们俩上家来玩, 就不出门去了。”
姬嫣轻轻点头, 林夫人便转身出去了, 嘱咐苏氏替她熬点儿补气安神的药汤。
人走后,姬嫣独自来到桌前, 再一次将木箱子打开。
里头的三大本起居注,她已经囫囵翻过一遍,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一些什么,现在却要靠着他默写下来的重拾回忆。
记得以前, 她写的时候, 会在每日的大事小事底下,都偷偷留下几行小字,有时掺杂些小小的埋怨,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 可以尽情地释放。前世她是意外身亡,没有处置这些起居注,她料想这些东西后来落到了王修戈手里,也不知道那十年,他反反复复将这几本东西摸过多少遍,才能背得分毫不差。
但当姬嫣再一次翻开起居注的时候,她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些起居注每一页都似乎有一道折角。
在益王府上她只是囫囵翻看,没有留意到,这些折角有的折在上头,有的折在下边,但几乎无一例外,每一张写满了心事的纸页上,都会有。
或许是某种灵犀一动,姬嫣将折角拨开。
第一页,是写的嫁入东宫的那一天。
她在上面写:皇上降旨,册我为太子妃,今夜,心怀忐忑,嫁入东宫,得见良人。
底下她偷摸写的小字是:夫君容颜如画,英武不凡,是我平生仅见。可他待我,眼神淡薄。他会知道,我其实偷偷喜欢着他,已经很久了吗?可是我不敢说。
她的簪花小楷说不上出神入化,但字迹娟秀,看起来便像是写的女儿心事,落在他的笔下,则又是一股飘逸之感。他是有意临摹她的字体,但是还是学得不像,那重笔一看就知道是个粗糙男人。
姬嫣本该笑他也不知道藏拙,不过他用右手写的字,想来也是不行,却在拨开纸页的折角上,视线一顿。
他在折起来的地方,也留了小字。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姬嫣的目光停在这行没有藏匿笔锋的字迹之上,犹如黏住了一般。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快速往后翻。
她写道:今日入端云拜见皇后,为之奉茶。
底下是小字:我原以为,夫君他连“周公之礼”都不知为何物,情窦未开,对拿下他这件事信心满满的。可是伏海告诉我,原来他有过喜欢的人,那些白盏菊的主人。心情不佳。
颤抖地打开折角。
——确不知周公之礼,娘子指教。为夫心系一人,白盏菊留作怀人之用,已移入他室。
再往后,都是这种对答式的留言,只要拨开折角就能看得到。
姬嫣写道:我不知道白盏菊对殿下是这么珍贵的花种,如果知道,就不会让嬷嬷动它了,现在他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关着禁闭。好想回家看一看,新妇应该有归宁的,我没有。
折角便是王修戈回的字。
——为夫失职,该自罚禁闭。
姬嫣写道:今天处理了几个袁皇后派过来的宫人,我知道殿下不可能喜欢的,我得帮他肃清东宫。母亲教我做事三思而后行,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笨,可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而且我能学会。
他便在折角回复。
——阿嫣聪慧,令我心甚骄傲。
终于翻到有一页,姬嫣发现自己写的东西有些羞耻:他今天刚刚回来,有点生气,是因为我私下里见了云回哥哥吗?这算是吃醋吗?可是我发现,他其实有点儿面瘫,我看不出来他生气为那般,我不敢说话。
这一页涉及到萧也,不知道他怎么回的。
她打定主意,用食指将折角推开。
——是吃醋。用生气作为掩饰,是极幼稚,见笑。
姬嫣都不知他是抱着什么心态写的,是那时最直接的感觉吗?后来已经经历一切,风霜满面……
簪花宴落水那天,她写道:我居然落水了,当着大家的面掉进了水里!好可怕。小时候兄长教我游水,我为什么不学呢?还好殿下救了我。他把他的衣裳给我披上了,还让益王殿下向我道歉了。其实益王只是顽劣,也不是想害我。
推开折角。
——吾妻,见你落水,我心惊胆裂。
当日还有一条:晚上殿下哄我,要带我回家。可是他知不知道,我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都快有一年了。
——甚为后悔,当日不知男女之情,不知如何哄你。
他哄人的办法,就是要人抱他,还要卷入帘帷做那等子事,弄不清楚谁哄谁。姬嫣现在相信了,这个人确实……无可救药。
她写道:殿下进山打猎,不忘我怕冷,给我猎了一头虎,用它的兽皮给我做了一件毯子,挺好用的。就是,多少有点儿危险了。我不敢说。
——毛毯而已,分内之事,无须放心上。
出战前夕,她写:殿下又要前往北夏,这是比猎虎更危险百倍的事情啊,朝中竟无大将。我其实不想他去,然而,也只得如此。殿下是万民之殿下,不是我一人之殿下。
掀开纸页的折角,果然又见到他一张不落的回复。
——来生,只愿做你一个人的。遗憾,已无来生。卿卿自珍重。
后来他出征北夏,有时,她会在想他的时候,在起居注上记录下一些琐事和感受。
譬如有一天,她写道:成婚两三年了,与殿下却是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子嗣。皇上和皇后对我几番敲打,说殿下并不钟情于我,教我设法好留住他的心。皇后说的话多半是违心的。然而,我也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否我们根本没有缘分?
姬嫣自己都忘了,原来她曾写过这些,原来她也曾盼望过,和他生一个孩儿。
不知道这段话得到的又是怎样的回复,她深深呼吸,推开了那一页的折角,上面凝固了一串干涸的血迹,姬嫣目光被攫住。
——梦中有女如你,阿嫣拥她在怀,我推你们打秋千。梦醒之际,突然疼痛难忍,或许是大限将至,字迹潦草,只作自观。
这些,只是他和她之间的一问一答,直到中间多出了一人,潘枝儿。
潘枝儿出现了,她在起居注中写道:当我满心欢喜与期盼地等待着丈夫从边地归来,却见他怀中锦裘里,躺着一个陌生女子。我虽不问,但我猜得到,那女子是谁。我曾自以为是,觉得天长日久,他终会喜欢上我,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一半,但今日我见到他那般紧张潘娘子,我突然悟了,原来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跨不出去,他也迈不过来。
这一条折角压得很深,或许回复的字迹也有许多,打开来看。
——潘氏于我之情,如亲人一般深厚。多年来,我苦寻之人,却并非是她。此是袁氏细作,我以此为耳目,阻止更多眼线被安插身旁。彼时心之所愿,唯独皇位,不择手段,势在必得,残害手足,杀亲继位,从无手软。阿嫣,这条鸿沟,我早已跨过去,只是自己不知。如我之人,不值得原谅。
每一条,他都回复了。
潘氏进入东宫拥有名分的那一天,她写道:当我看见潘氏身上那些伤痕之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天,也知道太子终究不可能属于我一人,但心中还是那么难过。原来我在他心中,由始至终只是顶着一个空有其表的头衔的碍事之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稀罕要他的感情了。
看到这一条的王修戈大概知道了,她终究是死了心,磨灭了希望。
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复的,姬嫣连忙拆开折页。
——对不起。
轻飘飘三个字,笔力却透过纸背,仿佛有千钧重。
起居注已经翻到了底,姬嫣悉心地看,但这并没有结束。
后边依然有字迹,她微微一怔,翻过她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页,后边又陆陆续续出来一些字。
——昏睡中,犹如大梦三生,醒来方知多年来经营,终究一场空。阿嫣,我什么都已经明白,我也不后悔现在的选择。我已命灵经在我身故之后将起居注烧毁,容我带入海底,但若不慎,还是落入你手,请你见到这行字,告知你的平安、美满。余生漫漫,卿自珍摄,师我绝笔。
再往后,则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姬嫣合上了起居注,望向窗外,翠绿的枝头挂着金丝笼子,里头的画眉鸟扑腾着翅膀起跃蹁跹,通身沐浴着阳光。她出着神,在想,他大概知道有可能她还是会看到起居注的,不过,她要怎么告诉他,自己现在很好呢?写一封信捎进海里?那么需要先把信烧成灰烬吗?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粉末,随着海水也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不入轮回不得往生,那就是纵使世上真有鬼魂,也没有他的魂魄吧?就算有,又该从海上的哪个位置把信投进去?
姬嫣发觉自己在胡思乱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收回了思绪,看着起居注,弯了弯眉眼,将它们全部放回了木箱里锁了起来,之后,将木箱藏进了床底的暗格里,关起来不再打开。
“娘子。”璎珞站在窗边,唤道,“家主在明锦堂,让您过去一趟。”
姬嫣朝外答应了一声,将暗格彻底地拉了下来。心头的憋闷之感虽然仍在,但也已经消散了许多,姬嫣脚步从容地随璎珞来到明锦堂,姬昶已负着手在等候,姬嫣定睛一看,在他手边的梅花髹漆小几上压着一封信,这信是写给河东老家的,姬嫣收回目光,向父亲见礼问安。
“呦呦,”姬昶转身,将信拿给她,姬嫣伸手接过,拆信的间隙里,姬昶道,“河东姬氏那边已经有了回信,准允你的名字入姬氏族谱,将来百年之后,在姬氏祠堂立下牌位。”
这封回信突然变得很烫手,姬嫣知道老家那边的叔伯爷爷们的顽固不化,只怕一开始都是难以答应的,父亲一定是费了一番唇舌,才说动他们。
正要行礼道谢,姬昶道:“不忙,呦呦,其实这件事你不说,为父也早已替你办好了。”
“父亲?”姬嫣不解。
姬昶正色将手掌压在她的肩上,道:“呦呦,我河东姬氏这一脉,唯存我这一嫡系,你兄长不是主内之人,河东姬氏族长之位,我欲传予你。”
第84章 姬氏第一任女族长
对于父亲的这一决定, 姬嫣感到极是意外,虽然这几年兄长接手了玄甲军以后,一直以来都是军中的一把手, 主外战也未尝败北,如父亲所言,他将来驰骋的疆场更为广阔, 本不受姬氏一门所拘束,加上兄长天然随性洒脱,的确不是继任族长的最佳人选,但姬嫣一度以为, 父亲会在庶房同辈的兄弟当中择选德才兼备的继承人,而轮不到她。
但这一次姬昶话里的态度则非常明确:“呦呦,只有你来担任姬氏下一任的族长,我才可以放心。”
姬嫣仍处于震惊当中:“父亲……”
姬昶道:“其实自我入金陵为官以来, 虽担着姬氏族长之名, 却不过虚衔一个, 致使我不得不嫁给河东姬氏的权利放给姬昃。这才导致了后来姬昃险些做空后方的情况。这几年,全仰赖你的母亲, 收拾姬昃,整顿河东姬氏, 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是你的母亲,让宗伯看到了女人打理族中事务的能力, 与其将族长的位置交给一个无才无德有害于家族千年清誉和传承的男人, 倒不如一个有才干有抱负高瞻远瞩的女人。呦呦,我已经这件事报于宗祠,他们虽没立即应许,却也没直言反对, 给了你三年的考察期限,如果三年内你能通过他们的难题,就可以胜任族长一位,但为父今天要问你,这个位置,你愿意拿么。”
父亲的话,令姬嫣陷入了沉思。姬嫣知道,如果她不接受,那么他们这嫡系一脉,很有可能便会就此终止,这绝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姬嫣点头:“父亲,女儿愿意。”
姬昶展颜,在她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加压:“考核的内容,为父会让人来教你。你的母亲就是精于此道的,她也会帮助你。呦呦,你从没让我们失望过。”
姬嫣一直惭愧,自己多年来婚姻不顺,让父母操碎了心,但父亲的这句话,还有他对自己沉重的嘱托,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鼓舞,她不再有片刻彷徨,“是!”
她不但要将名字挂入姬氏族谱,还要拿起这族长之位,做千古以来姬家的第一位女族长。
过去,姬嫣为父兄举荐了几名人才,这几个人现今都已经在各自的领域风生水起,前不久,李昧已经提拔入御史台,荣升四品,他善策论,学富五车,精通诸子百家学说。姬嫣知道,他当初落榜,最大的愿意便是因为所学驳杂,在他的文章里难□□露出对墨子以及老庄学说的一些向往,在当今之世难以融入。但这些智慧,运用到管理家族上边却并无不可,姬嫣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这位终日里板着一张脸的李御史。
数年前,在馆舍当中与萧云回琴箫相和的奇人,便是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李大人,谁知他箫声清逸,为人却严肃得很,常操着一杆戒尺,在训练姬嫣的策论时,将她的手掌打得像猪蹄一样红肿,每每林夫人心疼万分,好几次说要换了他,不过最终阻拦她的却是姬嫣。
虽然挨了无数打,但她进步神速,绝对是李昧的功劳。
“这李玄幽真是!回头我定换了他手里的戒尺,哪能这样打一个女儿家。”林夫人退而求其次,只说将李昧手里的戒尺换成软条,这样少些疼痛。
替姬嫣上完伤药,林夫人轻声道:“我和你爹本来只想你安安逸逸地嫁一个人,当一世寻常小娘子,谁知事与愿违……到如今倒给你这么大的压力。”
随李昧学习策论也就罢了,她还有一大堆要学的,但是看账本这条就有许多门道,姬嫣常常是宵衣旰食地学,足不下楼目不窥园。
姬嫣微微一笑,摇头。
“不,母亲,呦呦觉得今日很好,特别好,或许早就该这样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成功,为女子们开一条先河,那么是不是以后大家就会凭能力论长短,让那些志不在闺阁的女孩子有机会像我一样学到这么多有用的东西,不仅是成为一家之主,甚至能够出将入相呢!”
林夫人一愣,继而拍拍她的额头,笑骂道:“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