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要?”
她愣住了。
“我不配。”
他将折扇送还她手中。
姬嫣气恼起来,不肯接过,东西就“啪”地掉在了地上。
正当姬嫣更生气的时候,蝉弯腰,将东西拾了起来,送到姬嫣面前。
她不肯收回,将它打掉。他没说什么,不厌其烦,再一次捡起来,拿给她,继续被她打掉,他便又弯腰去捡,到最后,姬嫣都气乐了:“你这么宝贝,怎么不收?假正经哄我?”
蝉不说话,握扇的手缓缓收紧,再一次递到她面前,“我答应你,教你轻功。”
但还是要将东西还给她。
既然目的达到了,姬嫣就无可无不可地收回了,反正画得也不是很好,有机会得见真容,画一幅大慈大悲像送他。
其实后来慢慢长大的姬嫣仔细回想,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学可以从树上飞下来的本事,她要学那个干什么,她这辈子都没几次机会能用上,倒是那个名字叫作蝉的少年,实实在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遇见他以前,她不相信宿命指引这种东西,遇见他之后,她唯恨这种宿命羁绊还不够深,他们的缘分太浅了,天涯无觅,锦书难托。
第一天姬嫣学得有滋有味,全是凭着一股新鲜感,事罢她擦掉脸颊上晶莹剔透的香汗,执拗地望着他:“你给我舞剑好不好?”
蝉身姿如剑,一动不动,“为何。”声音压得低,他这个年纪,嗓音还没完全变化过来,哑哑的,透着沙质的味道。
姬嫣微笑道:“因为我觉得你舞剑肯定特别好看。”
他不自然地转过脸,找了个蹩脚理由搪塞:“没有剑。”
“看这个。”
姬嫣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将折扇又拿了出来。
“……”
但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姬嫣这把折扇居然另有玄机,她在扇柄上的机关轻轻一碰,从扇骨之处便陡然刺出了十寸长的剑刃,折扇顿时变作了一柄短剑。她屈指在上面一弹,声音清澈。
“舞吧。”
总是如此,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蝉将她手里的短剑接过,手指摩挲过剑刃,剑开双刃,是用精钢所制,薄而锋利,一吐,剑刃发出颤抖的吟啸之声。
姬嫣听到了,这种武功,是她从没见过的,她不由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唯恐错过了什么精彩瞬间,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左撇子,左手持剑,但一招一式流畅潇洒,犹如闲云乱穿庭院,微风拂过蔷薇,时而暴雨霹雳,电击雷震,江河涌起滔天巨浪,溃堤不绝而下,湮没平野三千里,时而沧海凝清光,一叶帆船航行海上,波澜壮阔,剑光所抵之处,一片茫茫。
姬嫣只是一时兴起,哪里想到竟真的能看到如此精彩绝伦的剑招,等到他真的停下来的时候,她还没停下她的发呆。
蝉将剑收回扇骨,还给她:“今天我可以走了么。”
姬嫣胡乱点头,又回过神错愕地摇头:“你还是不收?”
他顿了顿,面具底下目光一晃,看向了别处,“你留着防身。”
姬嫣只好颓丧地将东西收起来,重新插回腰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古里古怪的笑:“好小子,就是你拐我妹妹,原来家贼难防,看你哪里逃。”
姬嫣悚然,只见姬弢箭步奔了过来,要拿蝉的肩膀,将他捉住,但可惜了,她的兄长的本领跟蝉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一伸手就被蝉溜走了,本来姬嫣还捏了一把汗的,看到他很快消失在了树梢,她便定了定神,仿佛无事发生一样,转身往回走。
姬弢呆住,连忙跟上妹妹:“哪里来的野狸,偷腥都偷到家里来了,这还了得!呦呦你快说,这人是谁?”
妹妹才十二岁,别被外头什么花花肠子的狗东西迷了心智了!这次她居然瞒着自己!自己可是她最亲最亲的哥哥!长此以往还了得!
姬嫣没空搭理他,继续往回走,姬弢了然了,大声道:“你要是不肯说,我告诉爷爷去!不,我还要告诉爹爹母亲!”
姬嫣回头,也不怕他:“你告啊,他就是给爷爷送药的人,你看爷爷听不听你的话。”
姬弢呆住:“这人?”
昨儿明华堂那边来了几个神医,为祖父会诊之后,断言那少年送来灵药绝无加害之意,即便不定能治好姬老族长的咳疾,也绝不会致使他的病情到更坏的地步,不妨一试。姬恪听了几位名医的话,不再怀疑,当天夜里便开始服用那灵丹,吃了两颗,今天昏昏欲睡,虽精神头不济,但肺部却感到一阵清明,仿佛胸口的浊气所汇聚之处被戳穿了一个窟窿,往日里那股置人憋闷不适的浊气正在顺着这窟窿慢慢往身体外排。
这让姬氏知道详情的都惊喜不已,姬弢也听说了,但还没觉着那么神,具体如何,得看药的长效。只是,这个人应该是友非敌才对。
姬弢看着妹妹粉扑扑的脸蛋,不禁陷入了沉思——以他对姬嫣的了解,这个反应,怕不是小丫头情窦初开,芳心大动了。
虽然姬弢自幼与萧也一块长大,但凭心而论,对萧也当自己的妹夫这件事真没太大的感觉,作为兄长,他还是要以妹妹的喜好为第一要义去看待未来妹夫。
就是不知,她口中那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小仙男”是何许人也?
姬家那棵老树底下,姬嫣与蝉又练习了数日的轻功,她在反复地折磨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这点子花拳绣腿绝不可能速成,可是她天生就不会服输的,尤其是听到他偶尔的夸奖,她就会感到一切都值得。
姬嫣在老树底下置了张琴,等着蝉的空隙里,便开始弹奏着七弦琴了,琴音空灵青涩,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曲罢,他从老树的身后转出身影来,古拙的青铜面具焕着一股墨色的暗光。
“你来了!”
姬嫣朝他快步靠近,“今天还教轻功吗?”
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末了,低声道:“窍门已通,今天我就将所有的口诀都教给你,以后,你对此勤加练习。”
姬嫣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你要走?”
蝉慢慢点头:“萍水之交,姬娘子……不必在意。”
姬嫣恼了:“就不能不走吗?”
他滞了滞,最终道:“姬娘子,蝉只是蝉,无根之木,无依之萍,漂泊天涯四海为家,已经习惯了,不会在任何地方逗留。”
姬嫣不信:“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也会送药给我爷爷,是何用心?”
她朝着蝉步步紧逼,仿佛要迫他就范一般,最终,将他一步步挤到了角落缝里,姬嫣凝睛瞪他:“你还是不耐烦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只要说一句是,那你走吧,我就当不认识你了。”
袖口下的手攥成了拳,可却又迫于无奈,只能自嘲松开。
他没见过这样的姬嫣,原来十二岁的她是这么让人无法招架。
苦笑着,蝉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手记:“这是我的心得,所有可以教的,都写在了里边。你的哥哥也是习武之人,他应当会看得明白。”
姬嫣嘲弄地将东西往怀里一揣,“好呀。”
她举着这本手记,一字一字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稀罕学什么武功,我喜欢的是琴技,是书画。”
恨这个蝉是块木头这样还不够明白吗?不明白吗?她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练得腰酸背痛的?她就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傻子!
但,他想他是懂的,萧也才是她的引路之人,她的知音。
只要他不再来,或许三年之后,她和萧也礼成大典,从此琴瑟和鸣,这世上,也不再需要一个叫作王修戈的人了。
“呦呦!”
姬弢这次可是抓了个正着,从姬嫣的身后矮木丛里钻了出来,他眼神不善地盯住蝉,“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对我妹妹是何居心?”
话音一落地,他的身体便站了出来,卡在了蝉与姬嫣的中间,目光如炬,双手叉腰,盯着蝉,但话却是对身后的姬嫣说的:“呦呦,云回来了。”
姬嫣信以为真,反正也留不住这只蝉了,人家不稀罕呢,她哼了哼,转身就走了。
留下姬弢,和蝉对峙,但这个蝉却是只哑蝉,一动都不动,姬弢摆出起手式,虎目炯炯:“何方妖怪,带着个丑面具作甚?想靠着送药接近我妹妹?告诉你士庶不婚你没门,还不划下个道来!”
“……”
第87章 摽梅
“云回哥哥?”
萧云回一袭胜雪白衣, 峨冠岌岌,风致翩翩,怀中抱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焦尾琴, 姬嫣迎上去,他将琴双手奉到姬嫣面前,“呦呦, 我为你寻了一张好琴。上次你输给我,埋怨你的琴没有我的琴好,这次我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一张,你试一试?”
姬嫣点点头, 看着萧云回白皙若雪的俊容,忽然道:“云回哥哥,你跟我来。”
她命身旁的侍女将琴接过,带萧云回入后园, 萧云回和姬嫣虽然自幼便交好, 但也很少进入姬家的内院, 不禁好奇,越往里走, 这种感觉便越浓烈,他低声询问道:“呦呦, 你可是想带我见什么人?”
姬嫣被说中心思,胡乱点了点头, 心里暗暗地想, 这个笨蛋要是看见了光风霁月、君子尔雅的云回哥哥,说不准就开窍了,虽然小小地利用了一下云回哥哥,但是, 料想他不至于怪罪,“我的轻功师父。”
萧云回不知道她何时多了一个师父,心下好奇,但见她说到此人时止不住眼眸放亮,仿佛琉璃珠子般焕然生光,面颊粉盈盈的,宛若笼罩了一层恬淡的红光,没有说话,心中黯然地泛起了一股酸意。
谁料到姬嫣再回来的时候,那棵老树底下,只剩下了姬弢一人,他双手叉腰,在树下踱来踱去,姬嫣一来,他立刻前来邀功:“呦呦,你来得正好,他已经被我打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姬嫣愣住,她的身子突然一颤,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咬牙道:“谁让你打他的!”
姬弢也变成了一只呆头鹅,怔怔地看看萧云回,又看看妹妹,说不出话来了,这是怎回事?妹妹一听说云回来了就撇下他,可不就是喜旧厌新,感情还是与云回更深笃的意思?
晚间,姬弢来到姬嫣的望月斋外,在她的轩窗旁敲击三下,里头没有回音,姬弢脆弱地道谢:“呦呦,哥哥错了,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姬嫣抱着双膝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圆润的下巴抵着膝盖,仿佛在想事情,根本不理他,姬弢敲得愈发卖力。
直到七八下之后,窗子终于被拉开了,姬嫣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姬弢一愣,继而道:“我没有打他!真的!”
姬嫣不信,泪光湛湛,簌簌掉落。
姬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宝贝妹妹掉金豆子,摸摸她小脸,给她将脸上泪水揩掉,叹了口气道:“你不是找云回去了么,他听到云回来了,就走了。呦呦,我什么也没说,但是,他自己心里有数,配不上你。”
都说了士庶不婚,姬嫣是河东姬氏千年家族的嫡女,将来就算成婚的对象不是萧也,也必然是名流王孙,否则岂不是辱没门楣。那个来路不明的蝉,虽然为祖父献药有功吧,但姬家感谢恩人的方式千千万万,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答应这种离谱的事情。再者说,他半道上杀出来的,论情谊的深厚,远不及萧家世子,这点蝉心知肚明,所以他走了,再留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姬嫣咬唇,半晌,才硬声硬气地道:“兄长,我不怪你。他既然这样,就算了,从今以后都不想他。”
话虽然这样说,但姬弢观察她的脸色,觉得她确乎不像是放下的意思,总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在里头,但姬弢并没直言挑破,只觉妹妹好歹原谅了自己,他从塌天大祸里抽身而退了,悻悻然告辞。
姬嫣一人徘徊廊前月下,望着院门外最大最翠绿的那棵老树,风轻轻吹拂着,盛夏很快就要来临。
她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在一个人的时候,再也不感到无事可做,央着姬弢带她出去嬉玩。
她总想试试,从那棵最高的树的树梢上跳下来,看看蝉会不会出现。可是她已经学会了轻功,学会了稳稳地落地,他再也没有出来过。
祖父的病情在良药的帮助下日渐向好,从最开始的咳嗽不止,到后来偶尔咳嗽,现在,人慢慢地越来越精神了。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姬嫣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金陵城来了好几次催她的消息,父母让她去金陵相府,她全以照顾爷爷为由没有答应,而姬弢已经先过去了。
姬嫣已经十五岁了,照大靖的礼俗,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到了摽梅之年。
有时,姬嫣路过爷爷的明华堂,总会听到有宗伯偷偷对爷爷说,娘子渐大,说亲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但任谁都知道,姬家的女儿将来是要嫁给萧家的世子的,现在萧家不动,还没有人敢动。
姬嫣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嫁给一个人,做好准备去当人妇。
她心里始终还没有忘记,那个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之前的樱笋月,一个戴着诡异丑陋的青铜面具的少年,那个身姿濯濯如春月柳,嗓音透着微微沙质,总是在她接触的刹那往后退,而后彻底退出她的生命的人。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他的容貌,只记得宛如在梦里的一场相逢,他的身影浸润了浅薄的桃花色,连衣角都带着香。
姬嫣没有恨嫁,也没有躲避见人,她和最普通的小姑一样,做女红、赋诗书、作丹青、弹七弦,日子平淡如水。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打破了这场强行按捺住的平静。
“娘子,家里来了人,是老族长的故交呢,听说以前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将军!”叶芸娘见姬嫣有些无聊赖,翘着脚丫歪在罗汉榻旁看书,提了一句。
姬嫣微微一笑,“嗯,爷爷的朋友,我也该去见礼才是。”
她让叶嬷嬷备好点心,来到了祖父的明华堂前。
没有靠近,便听到爷爷用好像很久没听见的那种爽朗笑声,拍着大腿,与那人说话:“莫石见闻广博,让坐井之蛙,实在汗颜哪。”
姬嫣好像知道了,这个人,应该是大靖的“飞将军”李莫石,传闻他能骑最快的马,开最长的弓,射最远的箭,杀最狠的敌。后来他逍遥远去,不在庙堂之中,原来是云游去了。姬嫣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祖父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