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双眼,却恁的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说不清在哪见过,但只要见到它,姬嫣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得像战场上的鼓点。
她更愿意把这种熟悉之感称作前世有缘,今生注定,就当是这样也未为不可。
“蝉,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听到这种话,只是慢慢扭过脸。
姬嫣双手合拢,紧紧圈住他的手掌,末了,她轻声道:“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忙将手缩回,姬嫣不肯松,而他的右手也挣不脱,姬嫣察觉到这只手似乎并不像他的左臂那般握得动剑,杀敌就像折柳攀花一样轻松,她惊讶地望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没有一点嫌弃,只是将他的手抓过来,放在掌心用自己的手温捂着,他的左手染血,右手却带着温和的药香,姬嫣的嘴唇轻轻一掠,就亲在他的手背上。
“我喜欢你的手。”
他要挣扎。
姬嫣继续抓住,如是道。
“我喜欢你的面具,还有你。”
“……”
他不动了,好像风停止了流动,帐篷里不再有声音,姬嫣也不知怎的,竟大胆而热情,做了一件平生不敢做的事,她一个探身上前,从床榻上支起了半边柔软娇躯,双臂搂向了王修戈的后颈。
他彻底地僵化了,整个人犹如木头戳在那儿,被姬嫣软软地抱着,她在他的耳边颈后,吹息细细,娇音不断:“你可喜欢我?”
“姬娘子……”
不知该说什么,他像个被轻薄之后却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青涩女子,甚至,脸上还不敢有丝毫的嗔怒。
她对此表示不满。
“唤我‘呦呦’,我乳名就是这两个字,取自‘呦呦鹿鸣’的‘呦呦’,我家里人,你也听到了,我兄长他们就是这样唤我的。”
王修戈自是知道,萧也也是这么唤她的。
呦呦。很美好,也很亲昵。只是,却不是他能叫出口的。
他仿佛中了迷香的人,突然被泼了一桶水,遍身漉透,意识也终于从沉沦着的美梦当中清醒了过来,将姬嫣的胳膊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他侧过身站起来。
“姬娘子,你我不该这样。”
“什么该不该的?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却要躲着我呢?当一个胆小的逃兵,难道你真的开心么?”
“我不配。”
不配不配,又是这话。
姬嫣火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士庶不婚,我哥哥那么不着调的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就算你只是一个庶人,可是跟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能嫁给你,难道你还不能嫁给我吗?两个人明明是真心相爱,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就不要说什么配不配,你就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不……”
他犹犹豫豫再三,正要说话,姬嫣又生气地打断了:“住嘴!”
他一怔,只见她跳起来,精神头好得生龙活虎的,连他也没拦住,她一下跳到床头,将那柜子唰地拉开,里头的几十个木雕呼啦啦地掉落出来,姬嫣伸手一抓,就抓了起来,亮给他看。
这些木雕,是铁证,也是戳开他最后的尊严的利剑。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曝露在了阳光下。
“这什么?不喜欢?讨厌?”
姬嫣咬牙倔强地道。
“还是不是我想的那样,这些全都是巫蛊娃娃?”
“巫蛊”二字,又不知怎的戳了他的瞳孔一般,他的眼瞳遽烈地颤动。
姬嫣见状,也不禁呆住了,难道真的所料不错,这些东西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如山铁证,而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沉、黯然了下去。
他没有任何回答,就好像,她真的说中了。
姬嫣慢吞吞地将手里的木雕小人放在桌上,坐起来,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鞋子,给自己穿戴上。
她朝帐篷外走出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帘门后。
王修戈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地面散落的木雕,一个个姿态万方,眉眼分明就是她,骗得了谁?
他飞快地起身,朝着帘门外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这片人群当中,他茫然四顾,胸口蓦然生出一念,这周边说不定还有残留的倭人,或是其他歹徒,他怎么能放她一个人离去?他血气激荡,险些怄出血,自懊无比。
他追出不知多远,蓦地,脚步为之一定。
只见那一带通向金陵的官道上,停着兰陵萧氏的马车和队伍,马车上有兰陵萧氏独有的徽记。
从车中下来之人,正是白衣风流的萧云回。
姬嫣来到萧云回面前,诧异问道:“云回哥哥,你怎么会在此?”
萧云回先不接这话,“呦呦,你哭了?是谁惹了你不快?”
姬嫣摇头:“没人招惹我。”
心里暗暗想道,别人都不在意,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萧云回目之所及,是足踩着地面霜白的枯草一步一步由远及近而来的戴有青铜面具的男子,他双手扶住姬嫣的肩:“呦呦,我正打算前往金陵,途中恰知你来了淮阳,便转道来淮阳寻你。这位戴面具的郎君,是你何人?”
姬嫣才知他追出来了,忙擦了擦眼睛,躲到萧云回身后,道:“不认识。”
王修戈脚步陡停。他的脚下距离萧云回已经仅剩下四五步的距离,但并没有再往前迈进,而是停住了,行礼:“萧世子。”
萧云回也还礼:“这位仁兄,敢问如何称呼?”
王修戈微微摇头,目光移向萧也右肩,在他身后躲着的女孩儿根本不肯把脸露出来见他,王修戈失神片刻,低声道:“称呼不敢,蝉与姬娘子并不相识,既然世子前来接她,请与她一道而回吧,金陵路远,姬娘子保重。”
他又行了一礼,在姬嫣从萧云回的身后冒出头来之际,却已转身,向着霜重的晨曦初上的东方远去,身影湮没在清寒的雾色当中。
姬嫣的唇瓣快咬出血了。可恶,可恶的蝉,坏蝉!居然就这么走了。有本事别出现,这辈子也别出现!
萧云回带着姬嫣回,顺道姬氏的家臣也并入了这支队伍。
但姬嫣并不想坐萧家的马车,方才只是梗了一口气,胸口气不顺,才大咧咧地跟着萧也走了,此刻上了车,反而束手束脚,她道:“云回哥哥,我哥哥就在附近,等我们到了镇上,你就放我下车,他会来接我的。”
萧云回何等心思玲珑,怎会不知她的避嫌之意。这几年,或许他早该压抑不住,向她正式地求婚,但他却始终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呦呦心中惦念之人,并非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若没猜错,便是方才站在浅草当中,青衫布衣,戴着青铜面具,看似天涯落拓陷落窘境,实则通身一股贵族气度的男人。蝉。
也许,呦呦终究爱的是他。
正当他叹气失落之际,马车突然停下,刹得太快,姬嫣与萧也的身体一同前倾,差点被甩出马车,马车夫吓得屁股尿流,大嚷道:“世、世子!”
萧云回悚然,率先探出身体,只见车前横着一个袒胸露乳的魁梧壮汉,这壮汉手提一双流星锤,脚底下踩着一具尸体的背部,宁静一看,那尸体正是萧家家臣,头被利器砸瘪,眼珠凸出,似状残忍可怖。萧云回吃惊地望向那壮汉,“你是何人?”
姬嫣也跨出了马车,露出了面孔,一见到这壮汉的第一眼,霎时间瞳孔紧缩,不知为何,一股油然而生的惧意。
“云回哥哥,快走!”
她跳到车舆上,驱策打马臀,“驾!”
将马车车头调转后退,马儿快奔起来,在官道上呼啸往回跑。
“哪里走!”
图尔墩大喝一声,拎起流星锤上前追赶马车,萧家和姬家的家臣虽然人多势众,但要阻拦图尔墩的攻势确是螳臂当车,图尔墩挥舞流星锤扫出道来,目标明确,追击马车。
姬嫣驾马虽快,却不敌图尔墩侧身飞来的流星锤,一锤子砸翻了马头,骏马长嘶,奔跑中侧翻倒地,姬嫣和萧云回的身体扑飞了出去。
姬嫣尚好,想到蝉之前教自己轻功,这时身处危境当中不知怎的就使了出来,重心下沉,双足点地,用翻身卸去身上冲击的惯力。但萧云回明显就没那么轻松,被马车甩下去之后,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腰撞上了一块石头,险险刹住身体。
姬嫣正要去探看萧云回的伤势状况,谁知那图尔墩追的是萧家的马车,要的却不是萧云回的命,而是自己的!
她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姬嫣眼看那一只流星锤扑面砸了过来,双掌捂住了脸。
打人莫打脸,要是现在死了,岂不是脑浆迸裂,毁容而死……死也死得好惨,好难看……
一柄精钢长剑横空而来,唰一剑刺向图尔墩的胸口,图尔墩万没想到此刻还有人蛰伏,这人剑法精准,取他心脏要害,若被刺一剑,岂不是与这女人同归于尽?忙回身挡剑,一锤砸向来人后背。
那一记流星锤去势极快,间不容发,王修戈晚来一步,就算挺剑阻挡,也不可能阻止图尔墩的流星锤砸在姬嫣的脑门,如此倘若侥幸不死,也难逃重伤,他铤而走险赌了一把,高手遇险,撤招保护自己属于本能。图尔墩果然撤退,但这流星锤惯势不减,照着他后背便是重锤,王修戈背后生挨了这一锤,肺腑震荡差点移位。
“蝉……”
姬嫣战栗惊悚地睁开眼睛,只见到他挡在自己身前,背后是那狞笑可怕的图尔墩,吓得眼眶通红,哆嗦着唤出他的名字。
图尔墩没听过这号人物的名字,他目的就是为了截杀姬嫣,当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图尔墩挥动流星锤,锤部的铁刺招招直取王修戈要害。
此刻姬氏与萧氏的家臣均已赶到,他们不是这使用一双流星锤的怪人的对手,不敢贸贸然上前,但立刻将姬嫣与萧云回围住了,保护贵人才是第一职责。姬嫣不敢命令萧氏之人,只对姬氏家臣催促道:“你们帮他、帮他一把啊。”
“是!”
姬氏家臣领命上前。
蓦然,王修戈一剑划向图尔墩的手臂,喝道:“不要过来!”
图尔墩的流星锤真挥舞起来密不透风,谁贸然加入战圈,不过是顷刻之间非死即伤的下场。
姬氏的家臣站在外围,只起到了人墙,防止图尔墩逃脱的作用。
王修戈自知图尔墩破绽在三十招后会渐趋明显,想到此人前世领王雎之命意图染指姬嫣,焉能没留后手。从一开始,就防备着这一日。图尔墩虽然厉害,但只要露出了破绽,就不足为惧。
这是他请恩师指点过的一记剑招。
就在电光火石一瞬之间,王修戈左手换剑至右手,交手三十余招,图尔墩早摸清了他这个左撇子的右边空门,强攻只是攻击他右臂、右腰、右腿,突然这人换了手,身法快得又看不清,图尔墩骇然,动作稍一迟钝,王修戈的左手已经压住剑柄,竟然将剑飞出,那去势,堪比三石的弓射出的羽箭,不过眨眼之间,剑锋已经刺入图尔墩的心脏。
七尺壮汉,手中流星锤一松,轰然倒地,溅起一场烟灰。
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不到片刻,已经气绝毙命。
“世子!世子!”
危机解除,萧云回也仿佛力气不支,身体一软,倒了下来,萧氏家臣一拥而上,将萧云回围住,姬嫣也赶忙上前,“云回哥哥,你伤得怎样?”
萧云回勉力站起身体,对姬嫣微笑:“无碍,只是轻伤,带我去,谢过这位恩公。”
姬嫣将他搀住,小心翼翼地道:“你小心点。”又对萧氏家臣道:“云回哥哥受伤,有碍于行走,你们快去重新弄一辆马车。”
“是。”
姬嫣将他扶住,慢慢走近王修戈。
当她走近,王修戈突然将手藏在了身后,快步后退。
萧云回困惑难解,与姬嫣对视一眼后,道:“恩公,敢问尊姓大名,兰陵萧氏记此大恩,定为恩公刻碑立传,来日萧云回也当结草衔环以报。”
姬嫣暗暗咬牙,他再一次后退,提醒了自己,这人不管是口是心非也好,还是言行一致也好,但他至少表露了心意,他不愿和她好。既然这样,姬嫣也就领了这个恩情,以后图报就是了。她扶着萧云回的胳膊,向她矮身行礼,也当是客气了。
“姬嫣必当报答。”
王修戈背在身后的手握紧,眼睑轻轻一颤。
“没事。世子的伤应该有瘀血,附近城镇相去十五里路。等姬郎君回以后,我告知他入镇上与你们会合。”
说完这话,王修戈便又退了几步,轻轻点头,转身离去了。
“世子,马车无恙,我们以人力拉车,先走吧。”家臣找不到马车,只好先行权宜之计。
……
王修戈独行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血的味道,太刺鼻,整个人仿佛浴血而出。
他快步来到就近的河边上,此时天色已经过了晌午,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走到了何处,在一处河岸边上,他蹲了身体下来,将染了鲜血的手伸进水里,用力地搓,每一根手指务必揉搓到。湖边的田黄生得茂盛,这是一种药草,香气富有特质,比兰草更清甜,他看到之后扯了一把下来,将叶杆子揉碎,涂抹在手背上,用田黄的药香掩盖手上的血腥。
可是没用,再多,也好像没用,根本没用。
肺脏也开始疼,有股气流仿佛直往咽喉、往鼻腔上涌,一口血突然从咽喉处涌了出来,吐进了水里。
浓稠的血液在水里很快被化开来,颜色渐渐变淡。
王修戈看着水底的血,身体一低,坐在了河畔的泥水里。
没有用,再浓的药草的味道,也盖不住他身上的腥味。就算再过多少年月,他这身的脏污也不可能除去,本就是不祥之人,怎敢将在厄命带给旁人。
他也终于看到了,对于萧也,她有割舍不断的情分。她喜欢学琴,便有萧也教她,喜欢宁静自由的生活,便有萧也给她。
至于对他的一时新鲜,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