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想要纠缠不清,不想要存有瓜葛。所以她忽视了这一点。事实情况是,无论她怎么想要和王修戈划清界限,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两清过。
是他救了她的父亲。这等同于,救了姬家一族之人。
姬嫣声音有点抖,但尽力保持镇静。“怎么……了吗?”
萧云回的声音夹杂了痛苦的叹息。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已经被斩去了,刀口不齐,是一根一根地切断的。”
第78章 一莲托生,神女无泪。……
姬嫣的心有点儿抖, 袖口处手指碾住了绸料,紧到指节泛白。
“所以,云回哥哥, 你为什么要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件事?”
她没有责怪萧云回的意思,但是她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萧云回却几乎不能再她的面前再抬起头来,他声音干涩,不敢看姬嫣,“我知道, 你那么喜欢王修戈,却和他和离了,定是他有对不起你之处。起初,我只是希望他不能再纠缠你, 不能借着这些好处骗你回头。我也承认这里存有我的私心, 呦呦, 我等了太久,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 你恢复了自由,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回到他的怀抱。所以, 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姬嫣眼眶温热,摇头道:“不, 不论如何, 我是都不会回头的。”
萧云回或许是不够了解她,或者太害怕她转身投向王修戈,所以他这样做了。但是,他不应该这样做。这令姬嫣现在回想起与王修戈在白水村相处的点滴, 想到自己对他的狠心,觉得愧疚到无法原谅自己。她当时,其实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不那么委屈难过地拒绝他的。他救了父亲,也救了自己,而她却漫不经心地用自以为的冷静给他心口插了一刀。
就算是前世债今生还,他也早不欠她了。
“呦呦,是我错了。”萧云回闭上了眼,忏悔,“就算我用这些伎俩拥有了你,甚至拥有你三年,是比他更长几倍的时间,但我始终没有能够得到你的心,你在我的身旁,极尽温柔,像极了一个端庄贤淑的妻子,可是,不是这样的。从你我还在总角的年纪,我就幻想你是我的新娘子,但我想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他宽慰自己,也许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等他好起来,一切都会有不同。
但是,没有不同。
他温和地微笑起来,感慨道:“感情真是个霸道的东西,没有先来后到,却有从天而降。我到底是输了。也许不是输给了王修戈,是输给了你,呦呦。”
他和王修戈一样,都属于输给姬嫣,一败涂地之人。
姬嫣睁着眼睛,目眦欲裂地撑开眼睑,不让一滴泪掉出眼眶,专注地看着腾床上白衣胜雪的男子,一动不动。
萧云回微笑着转面向她道:“呦呦,你现在知晓了,我是怎样一个人,还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么?”
姬嫣没有说话。
萧云回眼睑垂落:“我知道,母亲都对你说了什么。我也知道,呦呦,如果母亲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一定会答应的。但我,我不能答应。”
或许姬嫣对他有深厚的感情,那种感情更类似于跳过了爱情的亲情,幼年相识,青年陪伴,但始终没有擦出火花。倘若没有他做的那件事,或许他还能继续浑浑噩噩地与她做夫妻,但现在,他过不去了。是他懦弱,做了懦夫。
“我们可以和离,姬氏财物你都可以取走,尤其是岳母送的那些契纸,还有你的嫁妆,我都让人保管你在那儿。”
姬嫣心头轻轻一跳:“你早就做好准备,想到今天了是吗?”
萧云回闭上眼睛,继续点头:“是的。如果没有图尔墩在婚礼上出现重伤我,也许不会这么慢。呦呦,是我耽误你了。”
姬嫣一手握住放妻书,一手抬起手背擦掉眼眶中的一点湿痕,“不,云回,是我耽误了你。既然这样,我们和离。”
窗外平英郡主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甚至还带着她忠心耿耿的老仆人,平英郡主本以为他们两人这是要说开的意思,今晚说不定就能圆房了,过个一两年,就能给萧家添上长房嫡孙,平英郡主热血沸腾,谁知竟听到这么一段,两个人商量着要和离!
儿子傻兮兮提出和离,姬嫣居然答应了!
平英郡主怒意上涌,控制不住,教老嬷嬷撞开了门。
“砰”的一声巨响,说话的两人一齐回头,萧云回愣住:“母亲?”
平英郡主冷笑道:“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不是你们两人能够决定的,我不同意和离。”
萧云回叹息:“母亲,您这又是何必。父亲与母亲也是如同亲人一般深厚的感情,可是你们真的幸福么。”
平英郡主皱眉道:“母亲是为你好。云回,你如果早说有几天,当初我绝不会答应与姬氏联姻,不管她父亲她兄长如今在朝为什么官,我兰陵萧氏地处北疆,也从来没有掺和金陵是非之念。”
萧云回坚持:“我与呦呦的婚事,虽说是两个家族的事,但姬家与萧家早已是百年的交情,绝不会因为我和呦呦两人影响到分毫,这几年,呦呦照顾着我,事无巨细,母亲是看在眼底的,作为萧家的媳妇她一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现在,只是我对不起她。您的儿子,并没有让她能够倾心于我的魅力,所以,现在我不想再拖累她了。”
平英郡主还是不肯退让。
图尔墩大闹婚礼,儿子身受重伤,几年卧病在榻,好不容易好些了,姬嫣便要走。她一时半会没法转过弯来。
萧云回对姬嫣轻轻道:“呦呦,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单独对母亲说。”
姬嫣颔首,向平英郡主行礼,便出去了。
月光很冷,湿湿的,挂在屋头、树梢,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竹柏影子犹如藻荇交横。风一动,满庭疏影婆娑,黄叶簌簌。
细想来,仿佛已不知年月,不知道第几个秋了。
她在兰陵这方窄窄的天地当中,与世隔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深闺妇人,将自己完全锁了起来。三年来,唯有家书与家中来往,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家。说不累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云回许多,她的婚礼,还连累得他被图尔墩重创险些丧命。
今天,又突然被告知一段埋藏于深的过往。
那个男人,原来曾废去了持剑的左手,是为了换取救她父亲性命的良药。他在她面前,一声不吭,仿佛从未发生过。不论她怎么拒绝他,戳他的伤疤,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恩情胁迫她来做任何事。明明那个时候,他是委屈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离开,为什么对他如此绝情。
这个夜里,她的情绪彻底乱了。
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月倚西楼,风中传来打更的声音。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平英郡主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姬嫣,姬嫣正准备行礼,平英郡主语气淡漠,道:“不用。”
她转身走了。
姬嫣满头雾水,重新走回房中。
只见萧云回仍旧那般躺在藤椅上,见她进来,向她微一点头,“你放心,母亲已经同意了。”
姬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云回,我向来不走回头路,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再回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萧云回颔首:“不走回头路,你如此,我亦然。绝不后悔。”
他这么说,姬嫣明白了。
她回到房中,提笔蘸墨,往家中捎了一封书信。
用不了多少天,从金陵便来了消息。
是母亲的笔记。
母亲说,金陵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她要是和离,尽可以回家。
这段婚姻一开始,父母都是点头同意的,但母亲对萧云回一直以来都无比满意,现在逆转了口风。姬嫣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往俗气了想,或许也是因为云回久病在榻,大家都已经疲倦了。现在她要离开,母亲反而没什么可说的。
萧家这边,也没有任何阻力,姬嫣顺利地与萧云回和离。
姬氏派了车马拉接娘子回家,萧云回亲自送她到渡口,临行前,他已经可以下地站立,站在渡口铁索旁,脸色恢复了旧日的那种光泽,可眼神当中温润的执拧已经消失不见,他微笑道:“呦呦,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当年会喜欢他?”
久病在榻的时候,他有时胡思乱想,会想,如果他变得和王修戈一样,呦呦会不会对自己怦然心动?这个答案,他不知道。所以他想问一问。
他用的是“曾经”二字,过往,姬嫣确实倾心于一人,但这几年,她陪伴在他的身旁,他不能侮辱了她的心意。
姬嫣也没有否认这一事实,她沉吟着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真的不好说,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也好,”他像是释然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祝你一路顺风。”
姬嫣朝他点头,挥手,“你不能吹风,回吧,我到了金陵,会寄信给你。”
萧云回微愕:“呦呦,你还当我是朋友么。”
姬嫣朱唇轻绽:“当然,这几年琴技进步不小,仰赖于你的传授,就算不做夫妻,你于我也亦师亦友。”说到这儿,她的嗓音顿了一下,有些遗憾,“你不用感到负疚,我也有错。我已决定,将我的名字挂入姬氏的族谱。”
萧云回一怔。
女子将名字挂入族谱,意思就是请以门匾,立誓终身不嫁,亦不得招赘。
“呦呦……”
她真的想好了么?
萧云回越咀嚼这句话突然越感到苦涩,也许,她真的已经封闭了起来,这世上已没有可令她动心,托付终身的人了。
如此也好,姬氏是千年世家,现在重新崛起,她一生为姬氏之女,风光何曾逊色宫闱妇人半分?是他狭隘了。
姬嫣这一路,先乘船到扬州,因为前方码头修缮,于是弃舟上岸,改走陆路。
谁料山道遇雨,这陆路也不好走,夜半时分,听得寒山寺遥远的钟声杳杳传来,那车夫许是精神不济,打了个盹儿,姬嫣的车晃了一下,差点撞上路边睡卧的铭刻有“寒山”二字的青石。
这一颠簸,姬嫣摔在了马车当中,怀中的包袱也跌落了下来,叶芸娘“哎哟”直叫唤,开始痛骂车夫,两个婢女去拾掇散落的物件。
“啊!”翠鬟突然惊叫出声,姬嫣被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翠鬟的一双小手拾起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举了起来,拿到了姬嫣的面前,“娘子,碎了。”
这时车马已经靠近驿站,挨了一路骂声的车夫停了下来,叶芸娘吹燃怀中摸出来的最后一支火折子,点燃蜡烛,照亮了车中景物。姬嫣定睛一看,翠鬟手里捧着的竟是一枚锦囊。
锦囊已经旧了,上面用丝线勾勒而成的八个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清晰可辨。
姬嫣突然想了起来,数年前与母亲上慈恩寺,泓一禅师对她有过一面之缘,临走时给了她这只锦囊,说什么只有在困顿之际才能打开。姬嫣一直觉得这禅师有点怪,那时候心性坚定,半点也没有迷茫,她就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她身旁的叶嬷嬷,却深信这些事,这些年,不管走哪都替她收拾着这枚锦囊。
她摸过这锦囊许多次,里头是坚硬的玉石一类的物件。
既然摔碎了,姬嫣没了什么顾忌,抽开了锦囊的绳。
叶芸娘激动地去拦她:“娘子,这个可轻易拆……”
话音落地,姬嫣已经从锦囊中取出了那枚玉件,叶芸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三个人都好奇地凑到了姬嫣的面前,打量这玉件。
这是一件做工精细的玉雕,所雕之人,是个女子,华裾飞扬,眉飞入鬓,五官表情鲜活生动,神光奕奕,这女子站在一般翡翠玉雕成的莲花瓣上,曲肘抬臂,一足凌空,仿佛便要羽化飞走。可惜这玉件虽然精美,却已经碎成了两半,只有双掌合拢托着,才能展示出它的原样。
“这……”
叶芸娘打量了很久,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莫不是雕的娘子你么?”
不说倒罢了,翠鬟和璎珞都诡异地觉得,这玉雕美人和娘子,颇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不足为奇,或许是那老和尚不正经,偷摸在什么地方见过娘子,所以雕了一个这东西出来。
璎珞道:“娘子你快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有生辰八字什么的,别是有人做诡计,想让娘子……走霉运!”
叶芸娘如醍醐灌顶,也催促:“对对,快找找!”
姬嫣听了她们的话,将破碎的玉件翻看了一遍。
直至,在莲花瓣细长的纹理当中,窥见有一行小字。
莲花瓣已经只有拇指大小,在上头的经络间刻字,可说是极致微雕,叶芸娘眼神不好,自觉先放弃了,将蜡烛举到姬嫣的面前。
凑近火光,姬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一莲托生,神女无泪。天渊二年壬寅月廿三。
姬嫣如遭雷击,呆住了。
叶芸娘吓坏了:“娘子,娘子?怎么了?”
姬嫣的唇瓣有些发抖。
天渊……
别的人不知道,她却知道。
这是王修戈的年号。
第79章 他是处不在,也无处不在……
“启程, 去慈恩寺。”姬嫣迅速反应过来,拍打侧壁,催促车夫调转方向, 前往慈恩寺。
此处离慈恩寺不远,如果快马加鞭,天明之前能赶到。
但车夫却要哭起来了, “娘子……我不行了,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
姬嫣一怔,突然意识到车夫也已经疲倦了,需要立刻休息, 她松了手,道:“那,先去驿舍,明日一早, 转方向去慈恩寺。”
车夫大喜过望, 连忙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先上附近的驿馆落脚。
伺候姬嫣沐浴的叶芸娘, 终于没有忍住,将心底的念头问了出来:“娘子, 那块玉美人底下刻的什么字,怎么娘子见到它, 就脸色大变……老奴心里担心。”
姬嫣擦干净身子,从浴桶中出来, 穿上亵衣, 外间套一件织锦团花海棠缠枝纹的古式样软袍,足蹬木屐,走向床边,将榻上的玉件弯腰拾了起来, 拿给叶芸娘看:“嬷嬷,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