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修戈反问:“皇帝打算将兵权交给谁?”
王素书皱眉:“还不知道,玄甲军里将士虽多,然而一帅难求,这里边一向水深,你才刚刚把兵符上交,袁家那边我看口水都快滴答下来了。”
玄甲军中,真正从属王修戈麾下的,可能也就樊江与韩婴这两支私兵,待他交出虎符之后,这两路人马仍然属于自己,然而大部分的兵力,目前都布防在北夏关隘,根据前世的梦境,战事很可能将要爆发,目前军中无帅,下一个顶上来的还不知是谁,自然各家门阀势力都看准了这个位置。
王素书突然福至心灵:“二哥,你是想让姬弢……”
“他现在自身难保。”王修戈道,“姬氏虽然两头不靠,但姬弢出身于世家,又有姬相为父,统御骁骑营已有几年,早已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想平稳渡过此劫,信纸上这些人,必须先杀以绝后患。”
在对战理族的战役之中,姬弢是含恨而亡。
袁家在给他的粮草里掺了沙子,马无夜草不肥,何况日夜吃沙食土,理族地处北方,善于骑兵作战,大靖若无良种马,便很难占得便宜。加上烈帝宠幸袁继后已有多年,袁氏向大靖的经济渗透更为厉害,给姬弢的兵器当中,也有不少是劣等生铁所铸,一折即断,姬弢死时,应当还不能相信,他是被身后的同族所出卖。
信写好,王素书传樊江过来,将其递出。
樊江一走,王修戈皱眉道:“还有一人,不得不除。”
“谁?”王素书诧异至极。
这几天二哥不是都待在掖幽宫么,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暗杀名单。
“图尔墩。”
此人躲藏于皇叔王雎的身旁,在金陵城中,还极少有人见过他,就算见过,也基本认不出,不知他手上多少官员性命。
他是直接听命于王雎的,前世,连最后一刻,王修戈都尚未抓到王雎破绽,此人滴水不漏,城府极深,有图尔墩这个杀器在,极不安稳。
这个人王素书倒是有所耳闻,“可是他不是北夏第一勇士么?二哥,就算你全盛时期,对阵他有把握赢吗?”
王修戈摇头:“实力倘若有差,基本上三五招之间便能分出胜负。我对上他,只能说旗鼓相当,百余招之后,凭气力耐性取胜。但他的刚猛勇劲胜我十倍,一拳开山裂石,如果硬碰……我想不出,这天底下有谁能接他一拳。灵经,我手上的人都交给你支配,尽管设埋伏弓箭击杀,切不可近战。”
姬嫣薨逝第九年,益王府着火,大火将此间一切都烧成了灰烬。
面前的明亮少年,亦在那场大火当中丧生。现场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唯独王修戈看到断裂的石柱,和王素书身旁的近身侍卫碎裂的头骨,猜测与图尔墩逃不了干系。而图尔墩,空有武力而无心智,不可能不是受人差遣。
大靖从来都是内忧不断,外患不绝。在这金陵城,看似锦绣成堆底下,是白骨累累,人心鬼蜮,若不爬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将来尸横何处都难以预料。
“我记住了。”王素书重重点头,只管信任他的哥哥,不管什么时候。
“对了二哥。”他端起那叠荔枝,给他尝,“你还有什么最想要的吗?你说。”
雪白的荔枝肉被盛放在晶莹玉润的潘翠盘中,鲜红的荔枝壳与之颜色相称,看着甜蜜可口惹人垂涎,王修戈拿了一颗,给他看,“我最想要的,我早已经得到过了。你看,在这里什么都不管,吃荔枝,不是也挺自在么。”
这很难像是二哥嘴里能说出来的话。王素书忧愁不已地点了点头。
如今二哥已经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庶人,想来,那条对于皇嫂不能再婚的禁忌也就自然而然地撤销了。现在,皇嫂人在河东姬氏老家,兰陵萧家听到这个消息,可以上河东向皇嫂提亲了。用不了多久,或许就会有好消息传回金陵。
第69章 两姓之好
姬嫣在老家日子过得清静而悠闲, 不时邀请三五旧日好友来家中插花游戏,姬昃看她这是完全不想走的模样,心头不大痛快, 总感到姬昶不回来,派他这个精明的女儿过来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令他在老家有些伸不开手脚。
隔了没有多少日, 那兰陵萧氏就来人了,这回是萧家那夫人平英郡主与世子萧也一同前来姬家拜访,说是为老族长吊唁,姬昃作为家中主事之人, 表面上唯有以礼相待,实则心头窝火不胜。
在前厅招待平英郡主之后,这位萧夫人又说要去看祖茔,亲自为老族长上柱香, 姬昃挡不住, 只得从命, 托人去请姬嫣过来。
时隔多日,萧云回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姬嫣, 她打扮得清素,一身翠绿的薄罗攒花纹衫子, 衣襟上刺着点点细如零星的珍珠,如云的一把青丝盘成灵蛇髻, 嵌珍珠的木兰玳瑁簪斜缀, 身后翡翠般晶莹的发带长长地披向背心,除此之外别无余饰。山间的湿润的微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搔乱她两鬓的发丝,鼓动那一袭绿衣, 她朝着平英郡主缓缓行礼。
“姬嫣见过郡主。”
“呦呦,几年不见,我早不记得了,你原来早已出落得是亭亭玉立。”平英郡主眼角堆着笑意,朝她握住了素手,一见面,便将手腕上那只白玉镯子脱下,顺手就推到了姬嫣的手腕上,根本没给她反应和拒绝的机会。
姬嫣微微一怔,这时,姬昃站出来道:“郡主,我这大侄女这次在回河东的路上,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教人重创了喉部,现在发声都困难,她平日里不爱说话,寡言少语的,郡主少担待。”
姬嫣这还没开口呢,他便先一根刺扎下来,当谁看不出姬昃这老狐狸的心思,无非是不乐见姬、萧两家的联姻。
平英郡主脸色不变,朝身旁的萧云回道:“你陪着姬郎主,为娘同呦呦有些话要说。”
“是。”
平英郡主携姬嫣的手漫步行走于山间小道,虽然风是清凉的,但姬嫣手腕上的镯子却热得发烫,她也不愿再这么继续走下去,可始终找不着话回绝平英郡主的心意。
平英郡主见她不肯说话,自己便开了口,微笑着说道:“早前我的寿辰,便应该与你相见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说到这儿,她停顿了少顷,露出惋惜之色,“你父亲在金陵,可还健朗?”
姬嫣点头:“谢郡主记挂,家父一切安好。”
“那就好,”平英郡主点了下头,“听说你在路上受了惊,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想来令你很是难捱。云回这孩子回来都同我说了,也同我说,他此生非卿不娶,我正想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她们在满地接骨草的白花丛中停了下来,平英郡主神色坚持,握住姬嫣的纤纤玉指,半点没松的力道,“呦呦,你对云回,是否有心?你是否怜他,多年来痴心不改?”
姬嫣没有立刻回答。她非常感激萧也的一片心意,不知如何还报,上次血月齿草,这次是在栖霞山再度相救,足可见他对她的用心与诚意,她不知道,嫁给萧也是对还是不对。
不等她回答,平英郡主又道:“呦呦,恕我直言,从前你还是太子妃,我曾三令五申,教他转变心意,不可再惦念已婚之妇,就是后来,你与太子和离,也身负皇命不得再嫁,我也不乐见云回欲抗旨求娶于你,但是现如今,这些已全都不成阻碍。太子今日为庶人,你便是自由之身,再没有皇室之妇不得二嫁的规矩。呦呦,女子这一生,终究是要托付于男人,与其找一个喜欢的,但他心中却没有我们的郎君,不如嫁一个全心全意,满眼皆是我们的丈夫,你说是么?”
姬嫣仍然没有回答,仿佛依旧在思量着什么,恍惚出着神。
终于,平英郡主耐不住了:“呦呦,你如此为难,难道是心中,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废太子?”
姬嫣吃了一惊。或许是河东天高皇帝远,对金陵诸多事都不敏感,其实早几天前姬嫣就知道王修戈已经被废了,一直都没什么真实感,但是,这简直离谱!要知道她切身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分明知晓他明明是做了皇帝的!现在的走向,已经是完全脱离了预想,还是说,王修戈这又是在打算潜伏着,意图造次一步登天?
她轻轻激灵了下,急忙摇头,“不,没有的事,郡主多虑了。”
平英郡主松了口气,改换了微笑,她的面相看起来庄严,就如同庙里供奉的婆罗天神,就连带着笑意之时,依旧难掩那股不怒自威之气,比袁皇后的气势还要高不少,令接近的人都不自觉感到自己矮了一筹。姬嫣更是觉得平英郡主不大好亲近,这时,郡主笑道:“这是最好了,女儿家脸皮薄,我知道,我给你一段时日考虑,若是你不拒绝,我便当你同意了,回头,便下文定到你金陵家里去,这件事,你的母亲是乐见其成的,至于你的父亲,我想我可以向他保证,云回此生定不负你,半点不敢教你受了委屈,只要你与你母亲同意了,他应当也不至于反对。姬家与萧家本来就有深交,若能结下两姓之好,将来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呦呦亦是聪明的,懂我这糙话。”
姬嫣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向平英郡主福了福,“是。”
之后,郡主便带她先回,平英郡主一人上了马车,姬氏族人随行送客,只余下萧也伴着她在山间行走,此处再走上半个时辰,便可以回到姬氏家中,萧也现如今客居姬家,本可以时时与姬嫣见面,然而剧烈这么近,还是远远觉得不够,只愿再近一些,因为就算见着面,心底的思念也没减半分。
“呦呦,你还回金陵么?”现在,她在老家也待了不久了,看过祖父之后,不知何日启程回金陵,她父母兄弟都在那边,应当不会在老家真的定居。
姬嫣道:“还不知道,目下还不愿回。”
“也是,”萧云回颔首,“金陵情势复杂,近来确实不适宜回。”
姬嫣想也猜得到,被贬为庶人的王修戈,多半将他的玄甲军交了出来,袁家想咬下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怎么肯放过这天赐良机?各方势力争斗起来,不会好看的。父亲就算想一直保持中立,但只要姬弢这个玄甲军主帅的有力争夺者在,就绝不可能太平。
理族之患当中,兄长身死,是真的战死,还是旁的原因,前世她没来得及查明就死在了冰湖里,现在就算是想提前清理隐患都不可能。但姬嫣隐隐有种预感,怕是同袁皇后脱不了干系。
袁家与太子有着储位之争,与姬家又有着第一世家之争,当太子和姬家合成一股绳之际,他们是很难打破的,唯有先拆掉姬家。
其实多年以来,姬家的基业,无论财力、兵力、朝中势力,已经不如袁家,支撑着姬氏一族屹立不倒的,是千年的清誉,百姓的口碑。若他们也同袁氏一族一样狼子野心,这家大抵也早该败落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如父亲所言,不论如何,姬家还是不应站队,而且现在姬氏没有外戚,决不能功高震主,姬弢最好与玄甲军划清界限,不要去抢夺。父亲应当也是一样的心思。
萧云回道:“你可是,还在担心太子?”
上一次,她从昏迷当中醒来,连话都说不了,但她问的第一个人便是太子。萧云回心中便知道,无论这个人如何负了她,在她心底,始终是占据了一个位置的。
姬嫣定了定神,站到了他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正色道:“云回,我若回答一个是,你是否还执意要与我在一起?”
萧云回亦是一怔,随后,他也坚定地回答:“是的,呦呦,我不管你心中都有谁,就算你爱我淡薄,不如我爱你深厚,我也愿意,只要你肯给我机会,让我来照顾你。”
“呦呦,我想这样,已经很久了。”
姬嫣望着他,怔愣地道:“你怎么这样傻?”
萧云回微笑:“你不也一样?看来我们从小就是一样的人。”
是的,萧云回就是那个会待她很好的,最合适的人,他甚至了解她,更多于自己。姬嫣垂眸,深深呼吸,仿佛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朝他伸出右手,慢慢滑入他的掌心。
萧云回瞬间屏住了呼吸,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姬嫣柔软的手指根根梳理过来,与他十指紧扣。萧云回呆滞得没有动作,被姬嫣一举变成了个雪塑的傻人,她笑靥如花,温声道:“我们一起下山吧。”
萧云回终于回过神来,“好!”
雨后的山路蜿蜒而迂回,这条归路通向温柔。
萧云回终于握住了姬嫣的手,将他珍之重之地揣好,前行而去。
暮云涂染漫天,瑰丽华美,山道上云脚低垂,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与发丝,远远地,渐重合为一人。
……
天气初晴,王修戈在益王府的内院闲坐,掌中的刻刀,一笔一笔地刻着木人。
王素书也不知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木工,好像还挺是那么回事,不费多少功夫,就出来一个人形了,看它长裙丝绦飘拂就知道是个女子,王素书幽幽叹气。
王修戈也不看他,淡淡道:“叫你去问姬弢,问了么。”
王素书比划了一下他的身形,“二哥,你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去百越。”
王修戈微微一笑,“莫将事情推我头上,回头来赖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是,是,我不会赖你的。算了,我还小呢,打草恐惊蛇,循序渐进,慢慢来吧,这次都把他吓得躲到百越去了,还有下次,大概得躲我,躲到琉球了,我很有耐心。虽然采采是男孩,但是我喜欢他跟他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谁说男孩子就不能成亲呢,我以后是要和他做一对江湖奇侣的。”说完,还不忘给他二哥心上撒把盐,“我这认死扣的德性,可绝对是跟二哥你学的。”
王修戈攥刻刀的右手一僵,眉眼刻歪了一笔。
没有人想得到,知道真相的灵经,原来根本不在意。
“益王殿下。”下人骤然来报,“外面来了一名女子,她说求见……”
正说到这个男女问题,突然来了个女人,王素书没心情应付,拂了拂手道:“赶出去,不见。”
下人吞吐着,将话说完,“不是,她求见的是二……郎君,自称姓潘。”
王素书睁大眼睛,自觉闹了个大乌龙挺没光的,结果他二哥接口就道:“打出去,不见。”
“……”
这回是真不见,下人连忙应下,要将那白莲花般柔弱不胜的潘娘子打真个“打”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