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知消息时,已寻不到南黎长老踪迹。否则,他定要将人扣下来,替他解毒。
可皇妹出入钟灵山数次,又与季家交好,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为何不告诉他?
“季家小姑娘确实是南黎圣女。”萧青鸾唇边带着笑意,把小姑娘在合欢树下的承诺之言,说给萧励听,“皇兄只需好生将养,五年之后,季妹妹定能带着情蛊回来,替皇兄解毒。”
皇嫂虽对她误解颇深,对皇兄却是真心,到时若要皇嫂种下情蛊,帮皇兄解毒,想必皇嫂会很乐意。
话说开,萧励有了盼头,眉宇舒展不少。心中对萧青鸾更看重几分,果然只有至亲手足,才会想方设法为他谋划。
自入冬后,皇兄身子便时常不好,日积月累,紫宸宫里萦着清苦药香。
“皇兄,朝中有那么多大臣,你该歇就歇歇,不要过度伤神。”萧青鸾忍不住劝。
萧励停下手中朱笔,将批好的奏折放至一旁,不在意地笑笑:“那么多大臣,又有几个能全然相信的?皇兄是劳碌命,皇妹若有心,便多入宫替朕教养太子。”
教养太子?她可不敢有这个心思。
萧青鸾笑笑,随口道:“别人我不敢说,至少陆修不会害皇兄。”
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让萧励提拔陆修之意。说完,她便告辞,转而往慈宁宫去。
母后宫中的小佛堂已被拆除,许是存着与甄氏断交的心思,她时常召官宦家眷入宫赏花,却再未召见甄氏。
没想到,在慈宁宫中,遇着薛皇后。
“皇嫂也来看母后么?倒是巧。”萧青鸾坐到太后另一侧,接过宫婢手中美□□,轻轻替太后捶腿。
“几日未见,皇妹生得越发美艳,正好尚衣局新进一批料子,有几匹品色上佳,唯有皇妹压得住,待会儿本宫叫人送去公主府。”薛皇后说着,便冲心腹宫婢吩咐。
许久未被皇嫂热诚相待,萧青鸾甚至有些不适应。
目光扫过薛皇后,又在太后脸上落了一瞬,看到旁边凭几上的账册,心下明白几分,皇嫂是在借她讨好母后。
从前,母后万事不管,也不必请安。如今恢复晨昏定省,多半是想让慈宁宫多些人气,并非要夺权的意思吧,皇嫂会不会想岔了?
心下正思量着,便听太后轻嘲一声,取过账册,递给薛皇后:“后宫由你打理,哀家很放心,往后不必再给本宫看这些。”
薛皇后略垂眸,恭敬接过账册,面上笑意讪讪:“是,谨遵母后吩咐。”
从慈宁宫出来,薛皇后身边的方姑姑低低道:“主子,太后娘娘恢复晨昏定省,却不看账册,主子可猜出其中用意?”
“不管她是不是想掌管后宫,本宫都不怕,几年过去,宫里处处都有本宫的人。”薛皇后抚着金累丝护甲,面色微臣,“都怪甄氏多事,否则太后岂会拆除佛堂?”
不拆除佛堂,日日念佛经,继续清净,对大家都好。
她嘴里怪甄氏,心下却有些怪萧青鸾,若非萧青鸾不得甄氏喜欢,甄氏怎么会给她下药?
待太子长大,他的太子妃,她定要亲自挑,家世自然要好,还要好相与。
转眼已至暮春时节,公主府中处处浅香扑鼻。
月色正好,萧青鸾着合欢红寝衣临窗看话本。
院外剑声渐歇,陆修走进来,收剑入鞘,边解袖口绑带,边朝她走过来。
待他朝她伸手,萧青鸾横他一眼,拍他一下,嗔道:“一身汗臭,快去洗洗。”
其实并未闻见汗味,甚至闻到院中清浅花香,萧青鸾却刻意抬手掩鼻,做嫌弃状。
“嫌弃为夫?”陆修微微挑眉,猝然躬身将她抱起,轻咬她耳尖笑道,“那就帮我洗,洗得干净些。”
“我才不要!”萧青鸾想到他日日换着花样折腾,便知他又憋着坏,当下便双腿发软,想逃。
没等她落地,便被陆修三两下挑开寝衣,丢进浴桶中。
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萧青鸾钻出水面,将口中水吐出来,他却已闪身挤进来,水面溢出桶沿,哗啦哗啦往外流。
未及喘气,便被陆修堵住唇瓣,徐徐往她口中渡气,似在救她这个险些溺水之人。
气息倏而通畅,感官却被放大,鼻尖凝着他身上独有的干净雅香。
她攀着他的颈,身形发颤,忽而狠狠呜哼出声,险些落泪。
睁开眼,美目盈盈凝他。
却听他附耳轻道:“三月之期,鸾儿不可反悔。”
及至盛夏,太医诊脉过后,向萧青鸾道喜,陆修竟当着太医的面,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躺着。
“才刚两个月,何至于此?”萧青鸾听到外面太医忍笑的声音,也有些哭笑不得。
说完,自顾自起身,绕过陆修,吩咐茜桃给赏银,去宫里报喜。
待茜桃从宫中回来,却带回一道圣旨。
要长公主同圣驾一道去行宫避暑,另加封靖宁侯陆修为摄政王,在京中监国。
萧青鸾拿到圣旨,反复看几遍,仍惊诧不已,皇兄未免太过儿戏。
他自己身子不好,前些日子中了暑气,也没说要去行宫避暑。她怀身孕的喜讯刚报入宫中,皇兄便当即拟旨,甚至要把朝事全权丢给陆修,和他一起去行宫?
“不成,我得入宫。”萧青鸾踢开足上软鞋,正欲躬身穿外出的云头履,却被陆修拦住。
他躬身,蹲在她身前,细细替她穿好。
随即抬眸,冲她笑道:“圣上此举并非冲动为之,两月前,我便同圣上议定,若你夏日有孕,便去行宫养胎。本是我陪你去行宫,却拗不过圣意。”
“……”想到他们二人在紫宸宫商议,谁跟她去行宫避暑的情形,萧青鸾忍俊不禁,“难怪前些日子皇兄未提避暑之事,原来在等我呢!”
陆修扶她走在湖岸边,望着湖中碧叶娇荷,缓缓道:“其实圣上将我留在京城,也是防备我。”
“胡说什么呢?”萧青鸾抬手,在他小臂内侧狠捏一把,“皇兄若防备你,岂会让你处理朝政?”
“他不是防备我夺权,是特意将你我隔开,怕我没个分寸,伤着你和孩儿。”陆修侧身,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微闪,“好在行宫不算远,我夜里骑快马偷偷去看你,鸾儿记得替我留门。”
萧青鸾怀有身孕,不宜舟车劳顿,此次避暑的行宫离京城近,在钟灵山下。
五年后,上元灯会,长街璀亮如白昼。
萧青鸾身着月光衣,戴着红狐面具,左手被陆修攥着,右手牵着一只小团子。
一大一小,皆戴狐狸面具。
“娘亲,珞儿要兔子灯。”小团子晃着萧青鸾的手,望向不远处红眼睛的兔子灯,嗓音甜甜糯糯。
萧青鸾含笑,从陆修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摸摸女儿精致的小发髻,眉眼柔和。
未及开口,便听陆修道:“爹爹替你买。”
“不要!”小团子萧珞瞪陆修一眼,小短手抱住萧青鸾小臂,“娘亲选的好看,就要娘亲选!”
陆修和萧青鸾面面相觑,双双笑出声。
那些兔子灯差别并不大,哪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近来珞儿总要她陪着入睡,醒来后却找不着她,觉得娘亲被爹爹抢走,分明是对陆修这个爹爹有怨气。
不止兔子灯,近来陆修如何哄她,珞儿都不留情面,只在皇帝舅舅面前,才会给陆修一丝好脸色。
“都依你。”萧青鸾牵起珞儿的手,往琳琅满目的摊位前去。
选中一只,正要抬手去取,身侧却有另一只手伸过来,嗓音温婉:“我要这个。”
是位年轻女子。
选中同一只,摊主面露难色,看看女子,又看看萧青鸾牵着的小团子。
女子愣愣,取下兔子灯交到珞儿手中:“你也选的这只吗?给你吧。”
萧青鸾侧眸望去,倏而愣住。
眼前女子容色婉丽,眉眼温柔,腕间、腰际皆系银铃,行动间叮当作响。
却是故人。
“季妹妹。”萧青鸾摘下面具,含笑望她,“许久不见。”
季艺姝特意赶在上元节回来,却晚一步,误了晚膳时辰。索性来街市转转,想给侄儿季昂买些小玩意。
没想到,因一盏兔子灯,遇上萧青鸾。
季长禄位居二品,已从深巷搬出来,住进御赐宅邸。
同季艺姝约定好入宫时辰,萧青鸾便派人送她去了季府。
翌日,萧青鸾亲临季府,稍作寒暄,便迫不及待带季艺姝一道入宫,替萧励解毒。
近两年,萧励的身子越发弱,时常病着,萧青鸾怎么不揪心?
紫宸宫中,季艺姝替萧励诊脉后,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瓶,瓶中用特制的药温养着一只情蛊,通体雪白。
她讲的解毒之法,同萧青鸾记忆中大同小异。
“若让心意不相通之人解毒,会如何?”萧励沉吟片刻,拧眉问。
“被情蛊反噬,无药可解。”季艺姝凝神轻应。
此法风险太大,她并不认同,所以一直在想别的解法。
“皇兄与皇嫂鹣鲽情深,皇嫂定能为皇兄解毒。”萧青鸾不明白,萧励为何还要迟疑。
萧励并未立时应,沉默片刻,方冲殿门处道:“传皇后来紫宸宫。”
等待时,萧青鸾紧张又欢喜。
终于,皇兄身上的毒可以解除,她不会再经历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薛皇后步入紫宸宫,听到季艺姝讲解解毒之法,她眸光有些躲闪。
待季艺姝将玉瓶凑至她指尖,望着里面救人的情蛊,她只觉可怖。
猛然收回手,藏至身后,薛皇后在萧青鸾等人震惊的目光中,稳住心神,面露难色:“并非本宫不愿替圣上解毒,而是……”
她垂眸扫一眼腹部,心下对这个及时到来的孩儿,感激不已:“本宫腹中怀有皇儿。”
听她这般说,萧励反而松一口气,宫中美人如云,个个可心,可即便是皇后,他也不敢拿真心考验。
“朕明白了,皇后且回去静心养胎。”萧励态度温和,派御辇送薛皇后回坤羽宫。
萧青鸾望着薛皇后的背影,心下生出怪异感,皇嫂不愿为皇兄解毒,真的只是因为身孕吗?
“不必担心,再给我半年,我有别的法子,只是需要验证效用。”季艺姝冲萧青鸾浅笑,安慰道。
出宫候,坐在马车中,萧青鸾仍忍不住问:“果真有别的法子救我皇兄吗?”
“艺姝不敢欺瞒长公主,更不会欺君。”季艺姝轻道,“这法子有些冒险,我并未有万全把握,需去钟灵山向师父请教一二,就怕他不认我这个徒弟,不肯相助。”
萧青鸾扫一眼她腰间羊脂玉佩,也就是辰王令,心念安定,浅笑:“他会的。”
只是,萧青鸾怎么也没想到,霍庭修会自己服用情丝草毒来验证。
半年后,霍庭修身上情丝草毒解除,季艺姝便入宫以同样的法子,替萧励解了毒。
钟灵山上,合欢花开得正好,无数粉粉白白的流苏小扇缀在枝叶间,灿若云霞。
“神医相信我能解毒?”季艺姝仍按照少时的习惯,替霍庭修烹好茶,递至他手边,面上笑意温婉。
霍庭修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她发间无意中落下的合欢花,又移开视线,望向山下烟岚松涛:“你回南黎,确实长进不少。”
闻言,季艺姝面上一喜:“那我还能做师父的弟子吗?”
霍庭修望着满目黛青,并未作答。
体内余毒全清,萧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面色也好许多。
有他处理朝政,任劳任怨数年的陆修,处理完公务,终于在天黑前回府。
天边斜阳洒落宫苑,将影壁上新嵌的琉璃映照得璀璨生辉。
影壁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有来有往踢五彩羽毽,笑靥比天际云霞还耀目。
听到门口侍卫问安声,萧青鸾侧眸望过来,美目越发明灿,提起裙裾便朝他跑过来。
陆修长腿迈过门槛,带着浅香的身影扑过来,被他稳稳接在怀中,他轻笑:“鸾儿今日这般欢喜?”
“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萧青鸾仰面,含笑睇他。
温香在怀,陆修恍惚一瞬,悠长霞光晃过眉眼,将他思绪拉至数年前,他接她一道去江南的那日。
此情此景,正是他当初立在府门外,望着她从影壁走出来时,想象的情形。
美好得分不清是梦是醒,若是梦,他宁愿长眠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