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纪婉儿看向了萧清明。
恰好，萧清明看了过来。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看着她。
纪婉儿有些摸不准他此刻在想什么。
深深看了纪婉儿一眼后，萧清明挪开了目光，看向了坐在上首的萧大柱：“若是有恩，自然是要报的。”
萧大柱正沉浸在孙子中了秀才的欢乐中，听到这话，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怎么觉得，大孙子这话有些不对啊，似乎话中有话。
众人看着萧大柱脸色变了，渐渐也回过味儿来，看向了站在堂屋中间的萧清明。只见萧清明脸色沉沉，眸光锐利，让人心生冷意。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认人打骂的少年变了副模样。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不爱说话，虽然还是从前的那副容貌，可一眼望去却是不一样的人。
成熟了，稳重了，也，多了些棱角，变得锋利了。
“你这是啥意思？”萧三叔第一个没忍住。
“家里的粮食钱财都进狗肚子里去了么？”周氏忍不住骂道。
萧三叔那话还好，周氏这就是直接点明了萧清明的意思。她上回见识过萧清明的改变，最近也跟纪婉儿打了几次交道，早就知道这两口子是什么性子的人。这会儿也把萧清明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老三媳妇儿，住口！”李氏板着脸训斥。
虽然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看了一眼李氏后，周氏没敢再开口。
“清明，你刚刚那是说的啥话？”李氏看了眼萧大柱问道。
“若是没有恩，就无需报了。”萧清明说完了后半句。说这话时，无论是声音还是眼神中，都没有半分温度。
众人本就知晓了最近萧清明的改变。只是，有些人没亲眼见，始终不敢相信。这会儿终于见识到了。
萧大柱的脸色也冷下来了。
萧三叔怒斥：“你这是考中了之后就不想认我们这些亲人了是吧？你别忘了，这么多年都是谁在养着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周氏也跟着骂了几句：“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当初你们兄妹三人吃喝拉撒都在老宅，是我们把你们养大的。”
赵氏本想说话的，但见自家男人没说，她也就没说。
堂屋里始终吵吵嚷嚷的，但多半是萧三叔和周氏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李氏的声音。
萧清明不说话，纪婉儿也没说话。
纪婉儿倒不是吵不过他们，而是觉得这些人分外可笑。
刚刚她还有些拿不准萧清明此刻的想法，这会儿却是有些确定了。萧清明这样，怕是早就准备好了吧。听他这说话的语气，怕是后头还有话要说。她也不着急，好戏慢慢来。
萧大伯一直在观察站在堂屋中间的萧清明。他这个侄子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虽然也是沉默寡言，不怎么说话，但跟现在这种状态还是不一样的。
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这种得罪人的事儿让老三他们两口子去干就好，他要给大侄子留下一个好印象。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萧清明始终不说话，萧大伯心就有些沉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也开口了。
“清明，大伯知道你如今考中秀才了，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是，我们是你的长辈，不管你是考中秀才还是将来考中状元，都得对我们恭恭敬敬的。”说到这里，萧大伯顿了顿，又道，“你爷爷奶奶尚在，我朝注重孝道，这是到哪里都越不过去的理儿。”
听到萧大伯的话，纪婉儿侧头看了他一眼。
她记得，萧大伯当年也是读过书的。这读过书的人跟没读过书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这番话可比三房那两口子说得厉害多了。
这不就是在用孝道威胁萧清明么。
“大哥说得对，你要是敢不孝顺你爷爷奶奶，我们就去县衙找县太爷说理去。”萧三叔得意地说道。
本朝重孝，孝字已经刻在了骨髓里。所以，即便泼辣如周氏，在李氏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模样。萧三叔刚刚没想到这一点，这会儿被萧大伯一提醒，立马就明白过来了。
这时，萧大柱也开口了，斥道：“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萧清明看了一眼萧大柱，垂了垂眸。
看着老宅人的嘴脸，纪婉儿越发觉得萧清明可怜。他这是摊上了什么样的亲人啊。
纪婉儿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萧清明。此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内没有点油灯，也没有点蜡烛，只约摸能看到人的身影，看不清神色。
可她能感觉到，此刻萧清明不开心。
但她不想萧清明不开心。
她低头，看了一眼萧清明的衣袖。刚刚她还能看到萧清明的手垂在外面，这会儿已经看不到了。
她抬手，握住了萧清明的手。确切地说，是萧清明的紧握的拳。
在被纪婉儿握住的那一瞬间，萧清明的拳头渐渐松开了，他垂眸看了一眼身侧之人。
纪婉儿冲着萧清明笑了笑。
宽大的衣袖下，双手握在了一起。
萧清明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难过消失不见了。
“云霜，去把我书房的油灯拿过来。”
云霜正气得哭，听到这话，赶紧擦了擦眼泪，去了书房。
老宅人不懂萧清明的意思，全都静了下来，看向了他。
不多时，云霜把油灯拿了过来，萧清明点上了，放在了萧大柱旁边的桌子上。
“你这是做什么？”李氏开口问道。
萧清明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张红色的纸，看那样子，应该有些年头了。
“爷，这是我娘的嫁妆单子，我已成家，该交给我了吧？”
这话一出，整个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第42章 决裂 不想她受委屈。
纵然灯火昏黄, 还是能看到老宅人脸上如打翻了调色盘一般的神色。
萧大柱看着面前的嫁妆单子，手渐渐颤抖起来，想要去触碰, 又觉得这张纸烫手一般, 缩了回去。如此试探了几次, 他也没决定好要不要去碰。
这时, 他抬头看向了站在他面前的大孙子。
瞧着大孙子脸上冷漠的神情，萧大柱突然有些慌。他原以为自己把孙子教的非常好。他的孙子, 只会读书，什么事情都不关心的。小时候是这样, 长大后还是这样。
可现在的这个孙子, 却跟他之前认识的那个不太一样了。
原来,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只是假装冷漠, 假装不知道。
二儿子和二儿媳已经去世好几年了，那么他的孙子，也已经知道了几来年了。这几年来, 他一直不动声色, 什么都没提。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着这一天？
这么一想，萧大柱越发觉得大孙子可怕。
萧三叔可不这么想。他在慌了一下之后, 立马镇定下来，道：“谁知道你这是哪里拿来的破纸，还想糊弄我们不成？”
“就是，你随便就那一张纸出来说是二嫂的嫁妆单子，那我是不是也能那张纸，说是我的嫁妆单子？”周氏开始狡辩。
萧大柱微微一怔。瞬间, 回过味儿来。
是啊，这嫁妆单子是儿媳的私物，鲜少有人知晓。而且，儿媳已经去世多年。如今是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证明这是真的。
萧大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脸上的慌乱之色渐渐的没了。
萧清明感受着屋内氛围的变化，神情丝毫没有改变，他又问了一遍：“爷，您什么时候给我？”
萧大柱见孙子依旧咄咄逼人，一下子就怒了。
这就是他供着读书的孙子的嘴脸，考中了秀才，就开始跟他清算。
“你这是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你看看你这是做的什么事！刚考中秀才，就那一张不知从哪里来的单子给长辈要东西。我看你这秀才趁早被取消算了！”
若说整个萧家谁跟萧清明最亲。除了父母，就是祖父了。幼时，祖父教他读书，教他做人的道理，后来送他去学堂念书。
他曾觉得，分家一事祖父祖母并不同意，是叔伯逼的。可分家后祖父从未来看他，也不关心他。
刚刚祖父看到嫁妆单子那一瞬间的反应，让他的心凉透了。
“这单子在县衙公证过。”
萧大柱还欲再训斥，听到这话，想说的话顿时卡住了。
在场的其他人也慌了，萧三叔不小心打碎了手边的茶碗。听着茶碗落地的声音，萧三叔惊了一下，回过神来。
“你别想着糊弄我们了！你兄妹三人吃我们喝我们的那么多年，这会儿反过来要咬我们一口不成？”
气氛又活了一些。
“三叔明日可以去县衙问问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萧清明冷声道。
这声音一出，屋内比刚刚还要冷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萧大柱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分家了，两边就不必再往来了。”萧清明木着脸说出来一句话。
“说到底，你就是怕我们占你便宜！小心我们去衙门告你忤逆不孝！”周氏口不遮拦。
“住口！”萧大柱怒斥。
这儿媳真是个蠢的，看不清形势。
“好啊，正好我拿着嫁妆单子，让县太爷断断案。”萧清明道。
“大侄子你别生气，你三婶儿跟你开玩笑呢，开玩笑呢。”萧三叔连忙扯了周氏一把，瞪了她一眼。
“我娘的嫁妆少说也值百两，就当做是我爹娘孝顺祖父的了。若是不再往来，我自不会拿出来。若还要上门，那便衙门见吧。”
萧大柱跟萧清明的外祖年轻时曾是朋友。
当年，萧清明的外祖去外面跑过商，很是攒了些银钱。
萧大柱见对方发达了，便提起来年少时定过的娃娃亲。
萧清明的外祖本不愿意独女嫁到这样的人家，无奈女儿见了一眼对方的儿子就芳心暗许。纵然再不愿意，外祖还是把女儿嫁了过来。
女儿嫁过来没多久，外祖就在一次跑商途中被匪徒砍死了。
全部的家当，都在萧清明母亲手中。这也是为何她有这么多银钱。她本没有外露，想着现在省吃俭用，把钱留给儿子将来读书用。可随着她与丈夫意外去世，这些东西便落在了老宅的人手中。
那些钱如今早就被萧大柱买了地，买了东西，花掉了，他们又去哪里能弄这么多钱。卖地他们自然是不舍得的。
老宅的人在这边风风光光了一天，最后灰溜溜的离开了。
萧大柱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道：“我当真是养了一个好孙子！”
萧清明身形一顿，风吹过来，身影略显单薄。
纪婉儿上前一步，笑着说：“爷这话说得不对，我家夫君是公爹和婆母养大的。你们这些人，这些年，才是靠着婆母的钱财生存的。”
“你！”萧大柱瞪了一眼纪婉儿。
萧清明侧身往前迈了一步，挡住了萧大柱的视线：“爷慢走，天黑了，小心路滑。”
萧大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丧气地离开了。
不得不说，有些事情真的是注定的。即便萧清明没有如书中一般经历了变故，可他依旧做了跟书中差不多的事情。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只能说，萧清明本就是这样的人，变故激化了他的性格。
瞧着老宅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纪婉儿侧头看向了萧清明，如刚刚一般，握住了他的手。
“夫君，回家去吧。”
萧清明回过头来，看向了纪婉儿。袖子下的手，回握住纪婉儿的手，两个人牵着手回家去了。
这些事情他本不想说出来，也不想做这么绝的。
他可以受些委屈，可他不想她受委屈。
到了堂屋，瞧着云霜和子安，纪婉儿想抽回来自己的手，萧清明却微微用力，阻止了她这个行动。
纪婉儿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没看她。但是，她发现，萧清明的耳朵红了起来。
“我去给大家煮碗面吧。”今日闹腾了一天，他们还没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
“好啊！”云霜和子安热情高涨。
纪婉儿看了一眼萧清明。
可萧清明依旧没有松开纪婉儿的手。
两个人就这么手牵手去了厨屋。
见萧清明呆呆地站在那里，纪婉儿笑着道：“要不今日你来擀面？”
萧清明似是在思考，没回答。
纪婉儿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哪能真的——”
萧清明却道：“好。”
听到这一声回答，纪婉儿挑了挑眉，问：“你来？”
萧清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见萧清明这认真的模样，想到刚刚老宅的人在时他的神色，纪婉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好啊，我教你。”
“嗯。”
就这样，纪婉儿在旁边指挥，萧清明做起了手擀面。
虽说萧清明是第一次做，但他聪明，所以很快就学会了，做起来像模像样的。
当面条吃到嘴里时，纪婉儿发现，萧清明的面比她做的劲道，比她做的好吃。果然，力气大就是好。
当纪婉儿这么说起来的时候，云霜和子安却贴心地说她做得好吃，萧清明也说她做的好吃。
虽然知道他们多半说的违心话，可纪婉儿却听得很开心。
饭后，萧清明又主动洗了碗。
晚上躺床上，纪婉儿想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老宅的人于她而言是比较陌生的，但对萧清明而言，可是血亲之人。被这样对待，他心中一定很难受吧。
纪婉儿怕他心中难受，絮絮叨叨说起来在铺子里的事情。直到说到困得不行了，才渐渐睡了。
月光洒在屋内，瞧着躺在床上的人，萧清明心底一片柔软。
从前他也曾在心里想过，为何老宅的人要这么待他，祖父这般待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今，却觉得那些人那些事，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亲人，有了更在乎的人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