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才愤然转身:“一个二个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添堵!不管了,管不着了!”
第五十九章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常修刚走不久, 蜀皇便派人来招龙四海入宫。
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在太阳下不过走了几步路便觉得头顶都在烧灼,直到行过风波亭, 这才得了片刻阴凉。
碧波之上微风徐徐带起龙四海身上藏蓝色的裙摆,布料里的银线折射出细碎的磷光。
刚刚转过亭角, 她便迎面撞上来正往外走的龙霖烨。
“参见皇兄。”
“来了。”
入春时的那场刺杀让龙霖烨消瘦了不少。人还没有恢复好, 朝堂上却风波乍起, 先是龙四海在云海被绑,又是武英王起兵造反,他身体多多少少有些吃不消, 向来光洁的眼下如今可以看见些浅浅的青色,眉头微蹙,直到见了龙四海,紧抿的唇角才稍微放松了些。
“父皇正在书房等你。”
龙四海点点头,复又问:“父皇召见可是为了武英王进京的事情?”
“应该是吧,”龙霖烨看向她,脸上闪过些许担忧表情,“你……可还好?”
他想着,龙四海与武英王关系向来不错, 如今却落得个两相为敌的局面,心里头怕是难过得紧。
闻言, 龙四海叹了一口气,朝他笑笑, 只是这笑意却有些勉强:“好不好, 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落到这般局面,早就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了。”
蜀皇心中有疑,武英王胸中有怨, 长辈之间兄弟相间,她不过是那个意外牵扯进去的人罢了……
龙霖烨见她笑容苦涩,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话锋一转道:“见了父皇来东宫吧,你皇嫂张罗厨房做了晚饭,都是你喜欢吃的。”
龙四海抬头,只见他泛着浅浅血色的眼中透着关心,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就过去。”
从燕国回来以后,她与龙霖烨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些。
龙四海受困哈图的事情,龙霖烨心中有愧,总是不自觉地想着,若是自己当初没有拜托龙四海去云海跑那一趟,她是不是也不会被哈图人绑去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随后又被卷进燕国夺嫡之事中……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燕国皇后皇帝双双被杀,想起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的燕无疑,龙霖烨就是一阵心惊。
心里埋着的这些愧意,龙霖烨虽然没有明面上说出来,但是自龙四海从回来以后,他和王易烟却经常叫着龙四海去东宫吃饭,平日里若是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只一个劲儿地往大公主府送。
对于他的示好,龙四海也没客气,照单全收。
蜀皇和武英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她若说自己对龙霖烨没半点儿防备之心,那是假的。可是此行云海,她无比深刻地意识到何为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今日的一切会如何变化,像是蜀皇和武英王,像是常修和景随风,像是燕皇和燕皇后,也像是她和八荒……
所以,她不想再去杞人忧天地算计将来,便只在今时今日与龙霖烨做一对相互信任的兄妹。
她到乾清宫的时候,蜀皇正在书房内练字,见了她来放下了手中的笔。龙四海侧头望去,只见那纸上是还未写完的“一脉同气”四个字。
“阿容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强烈的天光透过书房顶的琉璃瓦照在了蜀皇脸上,精瘦的面庞上一丝病气也无,丝毫不像是王侃与在凉城说的那样“虚弱”。一切正如武英王所预见的,所谓的“冰释前嫌”不过是蜀皇的一场鸿门宴。
龙四海低头望着石砖地上的祥云暗纹,想起“一脉同气”这四个字,不知为何,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坐吧,”蜀皇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
龙四海从善如流,刚刚坐下,便听他道:“你可知当年你点八荒做驸马的时候,寡人其实是不赞同的。”
龙四海垂眸:“知道。”
不只是蜀皇,只怕听过这桩婚事的人,大抵都是不赞同的。
“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因为身份……”
闻言,蜀皇轻笑一声,引得龙四海抬头看他。
“身份?你是公主,只要你乐意,纵使是点一个乞丐做驸马,那也是我蜀国的驸马都尉,天潢贵胄。”
蜀皇这话说得完全出乎了龙四海的意料。
“皇庭选驸马,不是向来看重身份吗?即便不是世家,也是新贵……”
听见这话,蜀皇点点头:“那何为世家?何谓新贵?”
“门第高贵,世代延续的人家为世家;有子弟新做高官的人,为新贵。”
“不错,那如何成为世家,又如何成为新贵?”
“有才有能,被皇庭看重……”龙四海说到这句话,忽然一下住口了。
她看向蜀皇,终于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见她忽然住口,蜀皇薄唇轻勾,笑意更深:“明白了?”
“是……”龙四海微微垂下眼眸,“不论世家还是新贵,倚仗的,都是皇庭看重。”
换句话来说,定夺所谓“身份”的,与才智与出身可能有所关系,然而决定作用的,却只是皇权。
蜀皇听了她的回答点头,却又问,“那为何皇庭便能决定这个人到底是加官进爵还是街边行乞?”
龙四海眨了眨眼,这次却沉默了。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知道,也不敢说。”
蜀皇又笑了,低沉的笑声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让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寡人的阿容是个一如既往良善又聪明孩子,寡人很欣慰。”
闻言,龙四海望向蜀皇,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厌倦:“那阿容若不是个良善聪明的女儿,下场又会如何?”
蜀皇的一番哑谜,龙四海猜透了谜底,却觉得有些厌烦。
蜀皇问她,为什么皇庭能决定一个人究竟是贵族还是贫民。
答案很简单——权利。
那时国库里万两金银带来的权利,那是全境三十万大军带来的权利,那是能引得兄弟相间,可让人生杀予夺,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权利。
蜀皇的意思很简单,这权利之所以这样可怖,是因为他只握于一人只手,不允旁人沾染。而一旦权利被分割,它便不再绝对,不再万能……这绝对的权利是皇庭稳健的根基,是不容任何人动摇的原则。
因此,蜀皇才说她是个良善而聪明的孩子。
聪明在看透了这一点,良善在即使看透,即使顺从,也难以接受。
可是,若她没有这么聪明呢?若她当年从西北回来的时候没有在武英王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没有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又会如何?
在一刹那间她忽然想,若真是那样,蜀皇会像是对付武英王一样对付自己吗?
她没有答案,她不想知道答案。
蜀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龙四海抿了抿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会战问道:“既然父皇不为八荒的身份所扰,为何又不赞同当年婚事?”
“你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龙四海皱皱眉:“这有有何干系?”
“身在皇庭,太喜欢一个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说这话的时候,蜀皇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在了身前的一副水墨玉兰上。
自龙四海有记忆起,这副玉兰图便一直挂在书房里,三十年时光,御书房内的摆设千变万改,唯有那副玉兰图一直雷打不动的挂在那里,从未挪过地方。
他话里似是有所感慨,让龙四海忽然想起常修说的有关那位郭小姐的事情来。
她抿了抿唇:“不过是光明正大的喜欢罢了,儿臣不知这能出什么问题?”
蜀皇挑眉:“能出的问题太多了……比如说一时冲动做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来,又比如说被感情蒙蔽被人算计,再比如说……将别国张榜布告的通缉犯带回家里,养在自己身边。”
声音轻飘飘的,传进龙四海的耳朵里却像是雷鸣般炸响,炸的她后背汗毛瞬时竖起。
蜀皇知道了……
她抬头看向蜀皇,声音不再自然,变得十分干涩:“父皇……”
原本因为暑气还泛着红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鬓边落下一颗豆大的冷汗,她僵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见她一脸见了鬼的模样,蜀皇却并不以为意,声音似是平常:“将人送走吧,反正当初也已经和离,早该断了。”
“不行!”拒绝的话未经大脑一般脱口而出。
蜀皇眯了眯眼:“寡人知道你放不下他,若他只是个暗卫便也罢了,可是背后又牵扯了那么多事情出来,是个大麻烦。”
说完了这话,他便看着龙四海似乎是在等她点头。
然而半响,龙四海却拒绝道:“父皇恕罪,可是儿臣不能放他走……”
蜀皇蹙了蹙眉:“寡人才说了你聪明。”
“那儿臣还是做个愚蠢些的人好了。”
最初的震惊褪去,她看看向蜀皇表情坚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见她一脸执拗的模样,蜀皇叹了口气:“寡人这是为你好……他身份太复杂……留下这么个人在枕边,后患无穷。”
做过太子的人,又怎会真心甘愿做回一个小小的驸马都尉?
第六十章 狐媚主上
御书房内的苏合香缓缓燃烧, 龙四海开口,原本清丽的声音也像是被香气熏染,有些沙哑。
“父皇, 您说得对。或许身在皇庭之中,小心谨慎方为上策……可是儿臣愚笨, 与亲近之人相互猜忌, 互相谋算, 这事情学了看了许多年却还是学不会。”
说着,她唇角微微挂起些笑意,似是自嘲。
“可能注定是学不会的事情, 所以而成也不打算去学了。父皇也好,太子皇兄也罢,还有八荒,都是儿臣亲近之人,所以儿臣不想再去算计了……”
“……刚才我问您的问题您没有回答,那儿臣便当已经听过父皇的答案——儿臣相信即使自己不是什么聪明良善的孩子,却依然会是父皇的女儿;正如这样,儿臣相信太子皇兄会是我的兄长,儿臣也相信, 八荒对我是真心相待。”
自始至终,龙四海垂下的眼眸都未曾看向蜀皇, 反倒是将视线遥遥地落在书桌的桌角上,檀木上的清漆历经数百年稍有磨损, 然而岁月的痕迹却越发古朴柔和。
蜀皇听了她的一番话, 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她的反应似是在意料之中,又像是在意料之外。
半响, 他终于妥协道:“你若真想将人留下也可以……只是京中人多眼杂,等武英王的事情过了,便带着他去封地吧。”
“是。”
她没有任何迟疑的答应,动作之快让蜀皇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轻叹道:“寡人当初真是不该答应这桩婚事。”
“儿臣不孝,还请父皇恕罪。”
她躬身一礼,身躯挡住面颊,蜀皇未曾瞧见她眼角湿意,她也没看见蜀皇眉间轻愁。
出了乾清宫,即使日头已经偏西,阳光却依然热烈,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没了书房内的阴凉,龙四海却觉得松了一口气……好像是有什么悬在心头的东西终于落定,让人双脚重新回到了地面。
湛蓝的天幕中,夕阳泛着浅浅的红,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由环顾四周,看了看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
金泰蓝的花盆里,蔷薇开得正艳,粉白两色的花瓣儿在微风里颤颤巍巍的,赤红的月季,带紫的三色堇,红墙绿瓦下,一切都是那么繁复明媚。
她或许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龙四海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满腹的花香与幼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
“阿容!”一个男声从她身后响起。
龙四海回头一看,只见是龙霖烨正在身后叫她。
“皇兄怎么来了?”
“快开饭了,你皇嫂让孤来看看你出来了没。”
龙陵也刚刚走到花园里便瞧见她正盯着满院子的花发呆,不由蹙了蹙眉:“怎的在这里愣着?”
龙四海摇头:“没什么,就是看着夏天的花开得真漂亮。”
“这倒是。”龙霖烨的目光顺着她的眼神落在满院子的花上,“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春天都不开花,一入了夏反倒繁盛起来。”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御花园角落的那两株金桂上:“在过不久入了秋,你喜欢的桂花也快开了。今年湛西要进供一批丹桂和金桂,等到了孤让人移些去公主府。”
“入秋啊……”龙四海偏了偏头,想起刚才蜀皇的话,不由低声喃喃,“也不知道等不等得到那个时候。”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说着,她伸手攥住了龙霖烨的袖口:“皇嫂不是还等着我们开饭吗,快回去吧。”
龙霖烨偏头,只见她笑意盈盈叫人看不出不妥来,便由着她似是儿时那般拽着自己的袖子往东宫走。
路上,两人与天机卫的统领钟杰擦肩而过,不由相互对视了一眼。
蜀皇为武英王设的鸿门宴只怕是要开始了……
这晚,龙四海在东宫用过晚膳这才回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夜的星空似是格外闪耀,无数星辰坠在天幕之上,比皇庭最耀眼的珠宝还要夺目。
马车嘀嘀哒哒的行驶声在夜晚寂静的道路上分外清晰。车架刚刚停在公主府门前,龙四海一掀开帘子,映入眼眸的便是八荒一张温润的脸,微微抿着唇角,似是一副不大满意的模样。